晚上,何寻走到鹰司的房门外,他徘徊了片刻,然后敲了敲门。鹰司并没有回应,不过何寻知道,鹰司不会睡觉。
他转动了门把手,果然,里面传来了鹰司的声音:“不管是谁,出去。”
“是我。”何寻说。
鹰司那只被白允慈卸下来的胳膊一直没有装回去,以至于他的身体协调性不太稳定。他翻身看了看何寻,说:“我不需要被你们救济,只想一个人呆着,你们好烦。”
何寻笑了笑说:“上了岁数的人都这么烦。”
鹰司说:“你才四十多。”
何寻说:“如果年轻时努努力,孩子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吧。”说到这种人生琐事,他的口气也不由得有些温情,“我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但是小蝶不喜欢,加上我们的生活状况确实不怎么样,所以也一直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有时想想,如果有一个孩子的话似乎也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健康快乐都要担心,遇到什么样的人也要担心,世界这么危险,如果他恰巧还存在可激发潜能被千帆招走的话,激动之余就更担心了。像一个英雄一样面对这个世界,真的很危险。”
鹰司冷淡地说,“……你废话这么多到底要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啊,不是说过了中年人废话就是多么?”何寻走到桌子前,桌面上放着鹰司被拆下来的那只胳膊,他是手掌抚过冰冷的表面,说,“你要不要把它安上?我帮你?”
鹰司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把何寻推开:“你滚好不好?”
若是换了杨禁或者白允慈,对于鹰司这样没大没小的举动早就爆发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跟一个中二少年好好相处,可何寻不是,对于鹰司的反应,他早有预料。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这种消极的逃避情况他都见过太多次。千帆的正式成员无论能力还是潜力都远高于鹰司,即便是这样,他们在战场上的战损率还是居高不下。一些人很有可能第一次出任务就会致死致残,谁都没得选。
何寻打量着那只手臂,说道:“有时我也会想,明明那个计划有那么多人参与,可是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我是那个倒霉鬼呢?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要活在那种痛苦当中,也不知道吃药是为了活着,还是活着是为了吃药,这样真的没什么意思,可是我也没有勇气去死,我死了小蝶怎么办?她为了我放弃了太多东西了。”
鹰司说:“我不想听。”
“可是我想讲,也没有对别人讲过。”何寻说,“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鹰司烦透了,大声说:“能有什么为什么?难道我问一万遍为什么时间就能倒退回去那个晚上么?问一万遍为什么就能让我的朋友脑子变得清醒一点么?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我从来没有踏入过那个什么狗屁学校!我根本不喜欢这种生活,没有人问过我到底以后想做什么,只是发现我有可激发潜能就要被送过去学习!难道每一个这样的人都要选择做英雄拯救世界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问一万遍为什么就能有答案么!你不要自以为是的在我面前讲这些话了!我根本不想听!”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很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
“那我告诉你为什么吧。”何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变得颇为严肃,“这是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想出来的答案,我之所以还能好好活着,站在你面前讲这种大人的话,是因为我在过去某一个灰暗到想死的日子里终于明白,倒霉鬼都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被挑选出来跟自己战斗。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太少了,可是难道只有那些在天上飞的人才能被称作英雄么?不是的啊……我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拿起手术刀,可是那天你们一个个倒下,我不得不努力的去治好你们,我不得不努力做好。人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当你觉得你不行的时候,总有一些突破底线的事情发生,决斗往往发生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没有准备,来不及多想,你能在这场决斗中站在多高的位置,取决于你曾经去过多么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没有那么多废话,没有问题和答案,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做就好了,因为一定有那么一个瞬间,所有的问题都会被很好的解答。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活么?”
“你闭嘴!”鹰司叫嚷。
何寻打断了他:“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我仍旧在这一刻找回了自己。你才十六岁,你还有无限的人生可以去选择,难道真的要成为我这样碌碌无为的废柴中年人之后才要开始后悔么?你已经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难道也要浪费掉么?”
“我……”鹰司怒意正盛,憋得满脸通红,眼睛里的血丝愈发明显。他握紧了手臂,机械发出了运转的声音,在这种蓄力之下若是做出什么攻击行为,单凭何寻脆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但是鹰司什么都没做,他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
一个男孩子如果太爱哭可不是个什么好习惯,所以鹰司最激烈的情绪仅仅只是到发怒。他会大喊大叫,但是不会哭。
可是自从遭遇变故之后,他好像除了哭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能够宣泄情绪的方式。他根本不知道眼泪是从哪个器官里制造出来的,变成这种畸形的机器之后,也可以拥有人类的眼泪么?白允慈拆掉他一只胳膊的时候他难过急了,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为什么还要被这么苛刻的对待?
他不想见到任何人,因为从别人的眼睛中,他从能看到那个畸形的需要被怜悯的自己,这让他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在这里,他其实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每个人长大的方式或许都不同。”何寻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鹰司,低声说,“一定是因为你可以把坎坷变成历练,所以才会被赋予这种方式。十六岁的小男孩儿要学会开始变得坚强,但是在天亮之前,你可以哭,可以大喊大叫耍无赖,也可以砸东西,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
终于,鹰司卸下了手里的力气,可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生平第一次如此安静,如此沉默。
哭也无声。
一入夜,落雪镇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十来度,杨禁站在旅店里,看向外面更加肆意的风雪不禁有些忧心忡忡。那些稀稀疏疏的房子被风雪所遮掩,零星亮着的几盏灯像是鬼火一般,摇摇曳曳。
“这里还真是很……自然。”杨禁抬头,透过窗户看天空,“人少,无需什么人造天空,雪大到天空的颜色好像都变了。”
“你能不能不要乱发感慨了?”孟蝶说,“雪下这么大,你不怕明天我们都被埋了么?”
杨禁扭头笑了笑:“比起被雪埋,更棘手的事情是千帆吧?那几个人很明显是来执行任务的,这么久联系不上,下一波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喂,瘸子。”孟蝶叫栾沉,“你们圣地人打算什么时候来?”
“你的问题都这么直接么?”栾沉笑道,“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们呀。”
“放屁!”孟蝶拍桌,“我可以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拧断,你要不要在试试联系他们?”
栾沉仍旧气定神闲地说:“那你真是太叫我为难了。”
展枫走到孟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蝶,说:“我觉得你有必要看清楚现在的情况,我们虽然短时间内不得不坐下来好好说话,但是我们不是朋友,我想我们也没有必要向你……你们透露太多的东西。”
孟蝶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勇猛战士,是战场上最锋利的矛。可她直来直往的性格不适合处理谈判关系,反而会激化更多的矛盾。
杨禁想要阻拦孟蝶,但是他话还没说出口,孟蝶就抢先对展枫说:“那我可以把你打到愿意说话为止,我们现在三对二,你们两个残废有什么谈判的筹码?”
“是么?”展枫看向坐在远处的白允慈,又看向杨禁,目光中是无限的冰冷。
没想到杨禁却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我觉得要真到这一步了,也就太没意思了。”
“杨禁,我没有在跟你们开什么玩笑。”栾沉说,“我可以向你们坦白任何事情,因为我觉得很多都不能算作是秘密,同样的,我们的所站的立场终归不同,到这个份儿了在乎试图说服对方也有些天方夜谭。就像圣地跟洲际同盟之间无法和解,圣地内部几番力量彼此之间也无法和解一样。”
杨禁回想起之前春明市那番遭遇不由想要叹气,如果他没有让时一羲单独去行动的话是不是……往事不可追溯,一切也没有如果。
“圣地……也许后面确实做了很多控制之外的事情,但是它一直以来的核心都没有变过。”栾沉说,“我们厌倦了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偏差的生活,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强迫他们忘掉原本属于自己的语言、文化甚至是性格呢?大家都是一个样子,世界确实是在某一个节点里快速发展了。然而,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机器在一滩浑水里无限过滤一样,当水足够清澈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鱼的生存空间了。到那时要怎么办?自我毁灭么?”
所以那些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的“鱼”们组成了圣地这个组织,起初他们无法跟洲际同盟抗衡,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洲际同盟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坚不摧。
而且人的意识是会随着社会的变动而变动的,局势紧张的时候,人们的意志会无比高度集中,但是当社会进入到一个平稳期,各种各样的想法也就迸发了出来。
于是,才有了奥罗拉那样盛大的游行。表现的“和平”在分化,这也适用于圣地内部。栾沉一派始终希望能够通过人类自身的力量去做对抗,这就跟生病一样,率先启动的也是自己的免疫防御系统。这样不断经过斗争打磨过的人类个体,才有更近一层的可能性。
而德里克一派显然不这么认为。也许他们曾经也这么幻想过,但是连年的斗争的结果领他们丧失了信心——并不是对心中信念的丧失,而是对“人性”本身失望透顶。在他们看来,人性的本质是愚昧贪婪的,是周而复始的堕落,这样的人类所谓的自我抗争是非常可笑的,他们需要“神”的救赎。
他们寄希望于宇宙文明,虽然宇宙文明在当今时代下是一个不值得被探讨的事情,可德里克还是做了无数的尝试,一些结果对他的猜想提供了佐证,但是他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需要突破洲际同盟的封锁,把信息传递到宇宙的各个角落。
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上百年,他相信神话不是子虚乌有的幻想,而“神”终将会降临。
为此,他愿意献祭自己的生命。
栾沉也好德里克也要,或许还要别人,他们的核心追求没有变过,只是选择的道路各有不同。
杨禁听了栾沉的话,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自己选择的路一定是对的呢?”
“不,我不知道。”栾沉说,“没有人天生知道对错,而对或者错也不是绝对概念。我只是想做我自己罢了,可是在人类文明日益发达的今天,‘自我’这个词反而消失了。人生而不同,也许会有相同的外貌,但是如果连灵魂都是相同的,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杨禁说:“所以在这场长达数十年关于‘相同’还是‘不同’的战争讨论中,那么多普普通人的人的生命,反倒成了最不值得被讨论的东西,是么?”
栾沉看向杨禁,眼色一沉,长叹道:“牺牲,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