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一羲没法顾及太多杨禁的事情,突然中断的联系让他感觉很不好,他只能告诉自己杨禁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当他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春明市的时候,这个宁静的小城已经像是炸开了锅的沸水。
陷入恐慌的人们远比灾难本身更可怕。
大部分人想要驾车逃离,本来并不宽广的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谁都走不了,无论怎么按喇叭都没有用,十字路口交叉的地方还发生了多起车祸。震感越来越明显,很多人弃车逃了出来,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双腿更值得信任。
“我们能救多少人?”时一羲问ZZ。
ZZ回答:“以这架飞机的容纳设计来说,单次十人。安全距离一百公里,现在雨下得太大了,无法高频飞行,单次往返需要五分钟。”
五分钟看上去很快,可是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五秒钟都显得太漫长了。
雨越下越大,现在城区内蓄起了水,马路上那些低性能的私家车已经被水浸泡的失去了行动力,一些电能驱动车开始在泥泞的污水中漏电,有人甚至来不及逃出车外就已经死了。
盛大的死亡仪式开始了,亡灵的挽歌在暴雨和地震中异常具有蛊惑性,一些人发疯似的逃跑,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洪水来了”,人群像是被惊扰的鸟一样炸开了。那些具有双模越野功能的车辆倏地抬高了许多,不管不顾的从前面的车辆上碾压过去,只为了更快逃命。在路面上奔跑的人们,一旦跌倒了,便再也爬不起来。
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没有人给他们机会。
尖叫声,嘶吼声,哭泣声……这些声音充斥着时一羲的大脑,每一个人都面目狰狞,这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安逸的小城了。
ZZ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是否下达指令?”
时一羲心中迷茫,下面全是人,他们奔走逃亡不过就是为了活命,人生而平凡,但是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哪里能做的出来什么选择?
如果是杨禁呢?他一生之中面临过那么多生死抉择的时刻,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不,他没有时间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杨禁有杨禁的任务要做,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了自己,不是让自己在这里悲天悯人发呆的。他再纠结下去,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ZZ。”时一羲说,“不到洪水没顶,你就一直往返这里和安全点,先救孩子。”
ZZ说:“你可以选择先救家人。”
时一羲说:“我家还有段距离,说不定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了。我下去找他们,ZZ,记住我说的话,如果有大人试图抢先孩子登上飞机……”他顿了顿,本想说“击毙”,但是他怕引起更大的恐慌,人疯起来的力量是可怕的。“你……一定要制止他们,可以么?”他说。
“好。”ZZ简单回答,系统切换到了自动模式,播放广播,就近搜寻符合条件的营救对象。
时一羲跳下了飞机,水已经涨到了膝盖,他逆着人群向家的地方奔跑,手中的探测器开始寻找自己的父母。但是人太多了,环境又太过恶劣,他几乎前进两步就要后退一步。
ZZ的广播在空中盘旋,很多大人都争先恐后的想把自己的孩子先送上飞机,第一批上去就意味着生存的希望更大。他们争抢着,孩子在大哭,甚至有大人踩着别人的身体想要自己爬上飞机,不过很快他就被别人拉了下来,一群人对他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人就没了声息。
人们已经没有了客气与体面,数千年的文明进化在一夕之间崩塌。
时一羲却不想理会这些,那么多人,他没办法全都救,他能选的,就是不自己逃亡。
很快,他在自己家附近的路边找到了傅又琴,傅又琴非常害怕,被人撞来撞去,但是她并没有跑开。这里的楼又老又密集,剧烈的震动让楼体摇摇欲坠,时一羲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傅又琴看到了时一羲,欣喜挥手叫道:“宝宝!我在这里!”
时一羲跑了过去,问:“妈妈你有没有受伤?爸爸呢?
“我在这儿等你啊!宝宝你没受伤吧?”傅又琴说,“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又找不到你,怕你找不到爸爸妈妈害怕,所以在家门口等你。你爸……你爸让我在这儿等着,他说要去单位拿个很重要的东西。”说着说着,傅又琴哭了起来,“这个死鬼根本不听我的话!有什么东西比命重要?他真是……要出事儿了可怎么办呀!咱们快去找你爸!”
“好。”时一羲点头,“妈妈,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然后我自己去找爸爸。”
傅又琴说:“哪儿有那么多时间!咱俩一起去!”
时一羲说:“太危险了。”
傅又琴说:“不行!宝宝,妈妈怕你出事儿。”
时一羲说:“行,咱们一起去爸爸。”
天文局的家属楼距离单位很近,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往那个地方去,在穿越了最初的人群之后,他们很快抵达了天文局的大楼。
巧的是,一到楼门口,就见时荣神色匆匆的出来。
“爸爸!”时一羲叫了一声。
“快带妈妈离开!”时荣说,“这雨下的不正常,可能雷雨天气系统已经到了临界值,在这么下去根本不行!救援队的人也会因为这种恶劣天气进不来的!我得去把系统关闭,恢复自然天空状态。”
傅又琴急道:“房子都快塌了你还去干什么?你说你来拿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了,宝宝也平安无事,那咱们就赶紧走吧!再晚点路要是被封住了谁都走不了了!你就算关闭了天气系统,洪水也要来了!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了!什么事儿都要你管?你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到底什么才重要啊!”
“你们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时荣说,“所以你们要赶快去安全的地方,我很快就会追上你们。宝宝,照顾好妈妈,知道么?”
“不行!”傅又琴甚至捶了时荣一拳。
“爸爸,我们一起去吧。”时一羲说,“如果是你执意要去做的事情,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一起去……就算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能在一起,不是么?而且我还可以保护你和妈妈,我跟原来不一样了。”
时间容不得他们再商量太多,时一羲一番话说得诚恳,无论生死,无论快乐或者苦难,只要是跟家人在一起,那么都是无怨无悔的。傅又琴认可时一羲的话,时荣无奈,只得说:“我们一起去,快。”
三人抵达天空系统控制室的楼前,楼已经摇摇欲坠,时荣让时一羲与傅又琴在下面等着,傅又琴不干,追着时荣就上了楼。时一羲见状,也追了上去。
时一羲的终端发出警报,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快逃,快逃,水库已经决堤了。
是杨禁,他没事!
“宝宝,快带妈妈走!”时荣大声说,“这里太危险了!你们快走!”
傅又琴根本不听时荣的话,一路紧跟。
时一羲快步跟在后面,他听得到汹涌的水流奔袭而来的声音,他很想大声喊住时荣,叫他就这么算了吧,不要去冒险。
时荣奋力跑上楼顶,手动开启了天台上的发射器,就在他完成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滔天巨浪如同魔鬼一般扑来。
洪峰已经抵达。
他想都没想,往回跑去,对着傅又琴和时一羲大喊:“快跑!”
洪顺瞬间吞没了整栋楼。
杨禁从水中钻了出来,他被混着泥土碎石的洪水冲了好一段路。一切都太晚了,他没能阻止水库的崩塌,水势不可抵挡的涌进了春明市,雨下的这么大,春明时三面又是山地,很容易造成山体滑坡泥石流,再加上水库爆炸产生的地震,结果只会更为惨烈。
杨禁心中一片灰暗,他过去不是没有执行过失败的任务,但是没有哪一次跟这一次这样,要让那么多人陪葬。他从水中跃起,一路顺着高地狂奔,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春明市。
“一羲。”他在通讯器里问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信号问题还是时一羲遇到了困难。令他烦躁的是,他的意识里也追寻不到时一羲半点下落。
他也许不应该叫时一羲单独去执行这个任务,一切都太匆忙了,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之下需要有随机应变的反应,他根本不知道时一羲会不会一个发呆就错过去了。
也不知道他亲临这样的灾难会不会害怕。
这种人力不可挽回的自然的崩塌要远比人类制造的灾难恐怖的多,它会让人清醒的认知,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Pony。”杨禁说,“最近的救援到什么地方了。”
“没有。”Pony冷静地回答,“洲际同盟没有调遣救援队。”
“什么?”杨禁惊讶,“为什么?你信息有没有发出去?”
Pony说:“当然发出去了。”
“……”杨禁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了。自从知晓了官锦城还活着,并且是官锦城摧毁了千帆之后,他心中对于千帆也好洲际同盟也好,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信任。只是他不知道洲际同盟的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们会对一个城市的人不管不顾。
如果任由灾难发生下去,能活下来的人能有几个?
“Pony,联系封盲,让他们过来。”杨禁说,“我们现在靠不了任何人。”
Pony说:“好的。”
一块巨大的石壁挡在杨禁的面前,杨禁一拳将其击碎,坚定地朝着春明市而去。
轰隆隆——
城市一侧的山体已经开始滑坡,市内房屋有的被震塌,有的被洪水冲垮,水流奔腾。ZZ的飞机一趟又一趟往返,每次它来到的时候,人们眼底就会出现希望的光芒,但是它只会接走更需要的人,于是希望破灭了。
没有逃离的人们躲在高处,一直祈祷的救援始终没有出现,水势上涨,春明市变成了即将被淹没的孤岛。
天文局的大楼被水冲垮,洪峰已经越过,楼体冒出来一个小尖。
忽然,里面钻出来一个人,他满身泥水,很快就被雨冲刷干净,是时一羲。他愣了愣神,立刻朝着那栋大楼的废墟开始挖。泥土被水冲透之后凝结在了一起,刚挖开一点,便瞬间又流了回去。
时一羲不管这些,他只知道用尽全力的挖,他的爸爸妈妈还在里面,他必须要快,否则……否则……
他的手掌被残破的钢铁划破了,指腹的肉都被磨烂了,还是用力往下挖。终于,他摸到了人的皮肤,他心里一荡,更加用力的往下挖去。
傅又琴压在了时荣的身上,时一羲将他们两个拖了出来,他的手有点颤抖的拍拍傅又琴的脸,又拍拍时荣,喊道:“爸爸!妈妈!”两个人没有反应,时一羲心中出现了一种异样陌生的情绪,他又喊:“爸爸妈妈!醒醒啊!我们……我们要离开这里!”
他伸手在傅又琴的鼻底探了探,傅又琴已经没有呼吸了。
此时时荣微微转醒,他眼前一片模糊,看见时一羲发呆一样地跟自己:“爸爸,妈妈她……她……”时一羲的表情很诡异,他很难过,但是表现出来的却是发愣。但是时荣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然后手伸进了口袋里,把那个存储器交给了时一羲。
“宝宝,爸爸也许也要坚持不下去了,拿……拿好这个……”时荣如回光返照一般,用力地说,“宝宝,爸爸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你。”
“没有,雨好像小了。爸爸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离开。”时一羲把时荣抱了起来,时荣却摇摇头,说,“爸爸不能丢下妈妈,否则她一个人会孤单的。”
“爸爸,我也会孤单的……”时一羲的声音有些走样,脸上都是雨水,没有一滴眼泪。
面对亲人的离开,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刀绞一般的痛苦。一般人难过痛苦会以哭来发泄,但是他不会,他不知道眼泪是什么。
所有东西都憋在心口里,时一羲脸色苍白,抖得厉害。
“宝宝。”时荣说,“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爸爸妈妈始终不能跟你一辈子。宝宝要保护好自己,会有人来救你的……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已经成年了,应该知道这些……其实你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什……”时一羲的眼睛瞪大,他觉得有些眩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