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听到这里,杨禁疑惑地问了一句。他们周围的若干年前的虚拟画面暂停了下来。“你确定是自杀?一个人还好说,一群人自杀,真的不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么?”
Pony说:“千帆成立了调查组专门调查此事,但是结果确实是自杀。”
“理由?”杨禁问。
“没有理由。”Pony说,“如果必须有一个理由的话,应该是信念崩塌。”
时一羲不懂Pony的意思,小声问杨禁:“什么意思?什么信念?”
“我怎么知道?”杨禁随口说了一句,但是很快的,他脑中闪过了一些画面,沉思片刻,似乎理解了Pony的意思。
他一直觉得盗火者实验室的人都是疯子,他们不通人情,一个个只沉迷于自己的领域。他们都是个顶个的天才,为科学的进步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若一个个追问他们动机,回答追求真理的人绝对要多于为了全人类。
他们对于科学真理有多狂热,对于这个凡尘俗世就有多冷漠。
在已经没有了宗教等组织的基因纪元,如果说人们还能对某样东西执着,那么就是对于真理的追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科学就是一种“宗教”,同时也是一种最为坚定的信念。真理永恒的光芒支撑着仅有微弱火种的人类在黑暗中无畏前行,人们永远相信彼岸是幸福通达的。
可是当一个人无比相信的东西被动摇了,信念崩塌带来的毁灭比任何东西都要可怕。
这些盗火者们坚信基因大门的钥匙已经握在了手里,只要他们轻轻一转就能打开,但是当1号的退化发生之后,握在手里的钥匙变成了吐着殷红信子的毒蛇。
真理的光芒变成了赤红的血色,手里的火把熄灭了。
很多人开始自我怀疑,相信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忽然被推翻了,怀疑的阴云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狂风暴雨,席卷了他们脆弱的灵魂。
真理是假象,那么一直以来追寻着真理的生命就变得非常微不足道了。
科学让人变得更好,但科学也让人变得非人。
坚强的灵魂消散了,盗火者们选择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假象。
死亡是唯一的真实。
“朝闻道,夕死足矣。”杨禁问时一羲,“你听过这句话么?”
时一羲摇了摇头。
“这是那些疯子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道’是上古东方哲学中的宇宙真理法则,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早上明白了真理法则,晚上就死也可以。”杨禁说,“他们啊,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人,天天闷在实验室里,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也绝对不会跟着我们去一线的战场,因为太危险了。但是,如果你跟他们说,用一个他们尚未知晓的真理换他们的性命,也许他们会爽快答应。”
时一羲迷茫地问:“会有这样的人么?”
“会。”杨禁说,“普通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而他们活着,是为了活得明白。”他说到这里一顿,叹息一声,“他们可以为了真理盛装赴死,同样的,他们也会因为失去真理而选择了断,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可追求的东西,活着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那……那家人呢?”时一羲问,“他们没有舍不得的人或者事儿么?”
“没有。”杨禁摇摇头,“他们太无情了,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所处环境的画面影响又动了起来。
科学家们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失败的样本被销毁。这是千帆历史乃至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的计划,神话中一直都是神创造了世界与凡人,但是在现实中,人们硬生生的想要创造一个全新的基因形态,这一次,是由人去创造神。它一度抵达真理的彼岸,但是在最后一刻化为了泡影。
这是所有人心里的痛处,千帆决定将计划资料一并销毁,让时间抹去一切的痕迹。
在这场伟大而悲壮的战役中,唯有官锦城没有被打倒,他靠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坚持了下来,但是从那以后,他的性格变得愈发阴郁,研究方向转为海燕的进阶开发,提升现有潜能的激发率,终日不离开实验室。
“挺……”时一羲抓了抓头发,措辞说,“挺浪漫的。”
“嗯?”杨禁不知道时一羲为什么这么说。
“你解释完了,我就明白了。”时一羲说,“也许人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好了。死好像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但如果一个人自己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那么其他人也就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对么?因为我们永远……永远都不知道那个选择结束掉自己的人正在经历着什么,不能感同身受的话,就保持沉默,尊重别人的选择吧。”
时一羲说话有时候不太连贯,像是大脑需要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把他的想法转化成语言再讲出来一样。可是这种磕磕巴巴的感觉更令人觉得时一羲每句话都有点可怕,他有他的善良与正义,但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的善良与正义有一种很残酷冷静的味道。
“那如果我死了呢?”杨禁说,“你会难过么?”
“难过?”时一羲犹豫地问,“是什么感觉?”他隐约懂,但他不想让杨禁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杨禁把手压在时一羲的头顶上,“不过我希望你不要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时一羲乖乖点头。
杨禁深吸了一口气,对Pony说:“所以,千帆的爆炸与官锦城有关是么?官锦城还活着,我不知道万弘是否也还活着。那这么说来,在奥罗拉那次,应该也跟官锦城脱不开关系吧。”
“奥罗拉?我不知道。”Pony说,“但千帆是与他们有关的。”
时一羲问:“圣地是背黑锅了么?”
“没一个好人。”杨禁摇摇头,表情有些灰暗阴沉。
总是习惯了一种模式就会陷入另外一种模式的盲区,他常年与圣地对战,圣地就是千帆最大的敌人,整个千帆都被消灭了,获利最大的必然是圣地,所以他毫不怀疑地将矛头指向了圣地。后面遇到了一系列麻烦都让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但是今天Pony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亲手杀死朝夕相处的队友们的,就是他们最信任的长官。
那么,这些无辜的亡魂到底是什么呢?某种巨大利益的牺牲品么?疯子们的祭品么?
最可悲的是,他们可能至死都坚信着那些“正义”的信念。
杨禁总是嘲讽盗火者们,但是此时,他明白了那种巨大的悲哀感,因为信念是假的,真相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颓然的松懈了身体的力量,垂下了头。时一羲从背后扶了他一下,小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杨禁惨淡一笑,“我有点累了。”
“那我们在这里休息。”时一羲说,“休息到你觉得可以。或者……或者我们可以一直呆在这里。”
“小蠢货,一直呆在这里,外面的人怎么办?”杨禁说,“更多的人要死了,怎么办?你想当一个逃兵么?”
“如果我有一分力,我就用一分力。我有十分力,就用十分力。”时一羲说,“但是,我能做到的始终只有我能力的全部,这跟我是不是做逃兵,没有关系。”他眨眨眼睛,问杨禁,“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杨禁哑然失笑,向来都是他问时一羲明不明白,时一羲这个小蠢货会反过来问他明不明白,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他是懂的,点点头,强撑起精神,对时一羲笑了笑,然后对Pony说:“Pony,能带我们离开这里么?”
“当然可以。”Pony说,“我可以满足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是非常诱人的一句话,不过杨禁的直觉告诉他,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所以你想要什么?”杨禁问。
Pony笑了笑:“我要的很简单——要你做对的事。”
“对的事?”杨禁挑眉问,“什么是对的事?”
Pony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杨禁的问题,但是她的笑容充满了迷惑性。杨禁一直试图理解Pony的意思,但很快他发现,人工智能的思维在某种角度上比他们复杂的多。他直觉,Pony并没有解释清楚全部的事情。
“十秒钟之后我们会离开3821号宇宙,我将暂存于你的手环中。”Pony说,“感谢郁先生,他是个天才。”
杨禁很想翻白眼。
十秒钟很快,Pony倒计时最后一秒的时候,他握住了时一羲的手,时一羲愣愣地看着他,他说:“别走丢了。”
栾沉带着展枫来到了圣地在水库附近的秘密基地。那是Bishop临时搭建的,栾沉同样拥有进入的权限。
“别来无恙呀,德里克。”栾沉背着手,仰着头走在大厅里,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没想到你把这个控制室修整的这么好,怎么样,那个引力波发射器还能用么?”
德里克是Bishop的名字,他很年轻,微微佝偻着,一头银色杂乱的短发,脸色在屏幕光亮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苍白,眼下发青,因为太瘦了,脸颊也微微凹陷。
像是个有点神经质的病痨鬼一样。
“这不麻烦。”德里克说,“Checker让你来的?”
“对。”栾沉笑眯眯地说,“Checker让你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Checker真这么说?”德里克狐疑地问道,“不,你骗我,他不是这种人。”
栾沉笑道:“是你自己在骗自己。”
德里克的眼神越过栾沉看向了后面的展枫,他微微皱眉,有点踉跄地走到展枫面前,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展枫还未答话,栾沉冷冷说道:“我的人,不需要你来问东问西吧?”
德里克说:“那你也不要管我做什么。栾沉,我只是想试试……”
“试试?”栾沉笑道,“没有意义的尝试就是在浪费时间,你要发射引力波寻找什么?在这个空荡荡的宇宙里,不会有人来拯救你的。”
“但是我更不相信人。”德里克说,“人是最贪婪自私的动物,盲目自大,自以为是,这样一个物种真是糟糕透了。我宁愿继续希望于缥缈的宇宙,也不愿意再对这样卑劣的物种施以更多的耐心了。”
栾沉问:“那你又是什么呢?”
“我何尝不厌倦自己呢?”德里克说,“如果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我更希望让这个躯干完全的机械化。”
无论德里克说着怎样偏激的话,栾沉仍旧是笑着,德里克厌恶地说:“我讨厌你笑,你身上,几乎有我讨厌的人类的全部劣根性。”
“是么?谢谢夸奖。”栾沉说,“不过我是个怎样的人似乎与这件事关系不大。德里克,我建议你不要启动那个装置,这确实是Checker的意思。在这场漫长的战役中,我们有必胜的信念与把握,千帆已经覆灭了,星标达到了更高一层级的进化,洲际同盟那些烂摊子还没有收拾清楚,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安插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么?宇宙的空间这么广阔,难道那些更远的地方人类没有探索过么?一个信号传出去,即便是存在更高级的文明,他们要多久来找你呢?你能确定我们是处于同一空间时间维度上的么?那时候,我们的世界说不定已经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多元世界了。你……确定么?”
“你别骗我!”德里克被栾沉的一番话激怒,他颤颤巍巍地靠近了工作台,手下操作了一番,与此同时,大批的机械部队手持武器涌了进来。
“你做什么!”展枫怒斥,双手已经掏出了武器。
“冷静。”栾沉对展枫对说了一句,按下了他的手。他从终端里调出了一个画面,上面有一个漆黑的人形,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德里克,停下你手中的一切。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栾沉说,“只有Checker授权才可以开启的通信,我没有骗你。”
德里克脸色有一丝犹豫,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懊恼地自言自语:“他为什么总是不站在我这边……我又不是在做坏事。”
“他不是没有站在你这一边。”栾沉向展枫使了个眼色。展枫趁德里克不备悄悄地移动了位置。栾沉继续跟德里克说:“你也不是在做坏事,只是……也许不应该现在做。”
“我……”德里克刚说出一个字,眼中的犹豫便消失了,机动部队的火力全都对准了展枫。德里克狰狞地说:“这就是现在要做的事情!而你们——什么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