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的天气就是这样,季节一到,老树的叶子枯黄枯黄,夜晚的风一刮,零零落落飘了几片。
随处一瞟,狗牙根子杂乱无边。
“凌川?”
凌川转头。
“你晚上不是问我会不会告状么?”沈蕴秋看着他道。
她突然提起饭桌上那茬,凌川差点都忘了,随口“唔”了声,没放在心上。
后背着风,都并肩而站。
“不会。”沈蕴秋眼里似乎烧着束光,“不会,是因为已经不在补课的时间范围内,你把我要求的完成,出去那间屋子,你做什么都是自己的事。”
他没说话。
“但凌川。”沈蕴秋直言不讳,不过语气很轻:“我只是不想刚开始就给你个糟糕的印象,包括今晚在这吃饭,也是想从你同学嘴里多了解了解你的情况。”
他还是没说话。
“我觉得你妈让我辅导你,肯定是想你好,我看你也没反抗,对吧。但这的前提是你得配合。”沈蕴秋瞧着他,继续道:“我不知道学习对你来说算什么,或者你在你这个年纪...有着不该有的心事,但我希望...”看他吊儿郎当地松跨站着,沈蕴秋忽然觉得自己说了一通废话,轻叹声气:“...还是希望你能在学习上多多用点心。”
裤兜里的打火机最终还是掏出来了。
他扣住打火机,按住卡壳,一小团火光燃起,一下...两下,亮了又灭,升了又暗。
沈蕴秋见他来回摆弄手里点火的东西,只是打火机,没有掏烟。
再张张嘴,一辆出租车的几声喇叭打断思绪,然后降下车窗,露出个中年男人的头。
“欸,你俩是拦车的不?”司机喊。
凌川也抬起了头,黄蓝色出租车停在了跟前。
车都到了,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沈蕴秋朝司机点点头,就要拉开车把,又回头对凌川道:“你快回去吧。”
凌川看了眼司机,目光刻意瞟动,落在副驾驶座前贴的名牌上,姓名照片扫过一遍,随口说:“嗯,你坐后边。”
沈蕴秋顿了下,往后走两步拉开后座车把,趁车开走之前,摇下车窗又叮嘱两句:“你回家!不要跟着他们去网吧了,听见没?”
凌川还是站着没动,朝她面上看:“知道。”
见他答应了,沈蕴秋才把头从车窗伸回去,让司机开车。
“好嘞。”司机挂挡上路,透过倒车镜瞧了眼,憨厚笑着:“你弟弟呀?”
沈蕴秋转向司机的后脑勺,想了想,如实笑着说:“不是,一个学生。”
“呦,那这学生听话,大晚上还知道送老师到路口打车。”
沈蕴秋没听出别的意思,笑着把包挪到大腿上,她每天带的书很多,资料加试卷,单肩挎着挺重的。
她没再接司机这句,至于学生听不听话,还得有待考量。
车子开出百十来米,沈蕴秋忽然回了下头,目光所及的位置还杵着一黑影,低头,伸手挡火,点了根烟,动作老成的不像样。
沈蕴秋转回身,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这么大的烟瘾。
凌川一手夹着烟,一直等那蓝底白字的车牌照看不清才折身走。
深秋的风凉飕飕刮进脑门,先前那女人说的大段话钻着他心底丝丝麻麻的痒,凌川狠抽了口烟,烦躁地挠了挠头。
知道什么,又懂什么,以为自己多伟大?
他“哼”一声,步子迈开往回走。
天气越来越凉,夜街收摊早,人也渐渐散了。走到头有个分岔口,往左是回家的路,往右是弟兄仨常驻的网吧。
一根烟抽到尾,凌川脚底站定。
旁边垃圾桶发出呜呜的闷叫声,里头带着塑料袋嘶嘶啦啦的响动。
凌川刚想探头过去看,倏地一只脏狗跳出来,嘴里叼块骨头一下一下嚼着,吃完甩甩头,冲他嚎两嗓子,样子明显是护食。
凌川脸气黑,抬脚往前跨一步,倒没成想是个怂狗狗,吓得拔腿就跑。
“操,傻狗。”
他抬手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朝左边巷口拐了去。
**
沈蕴秋住的宿舍在三楼,硕博都在这栋,这会儿正摊快要停热水,楼道里几个脸熟的同门拿着浴篮子快速往澡堂冲刺。
“蕴秋你才回来啊?”
沈蕴秋停下,对赵聘婷笑笑:“是啊,今天有点事儿,回来的晚点。”
赵聘婷着急忙慌地刹车,不忘提醒一句:“那你快点啊,等会澡堂没热水了。”
“好,你先洗你的,快去快去。”沈蕴秋摆摆手。
赵聘婷风风火火地又往前跑,“走了啊。”
推开寝室门,正中眼帘的是瑜伽垫上的大白腿,谢灵穿着一条超短运动裤,堪到大腿根,上面灰色背心,正做弓腿拉伸呢。
“你不冷啊?”沈蕴秋讶然盯着她。
“把门关上。”谢灵正巧做完最后一组,拍拍手起身,“还好啊,这会儿挺暖和。”
沈蕴秋抬手将包挂在门后钩子上,朝她啧了声。
谢灵边把瑜伽垫卷起来,边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小孩不听话?”
小孩...
沈蕴秋着实愣了下,很难将吊儿郎当的痞小子和小孩儿这个词联想到一起。
“没,吃了顿饭,耽误了点时间。”
“啊?”谢灵坐床上顺了口气,抬手擦了下脑门上的汗:“和那学生一起吃饭?”
沈蕴秋拉开板凳,和床上的谢灵敞面而坐,随口聊了几句:“没要多久,回来的路上碰到他同学,挺热情的要一起吃个饭,也不好拒绝。”
谢灵一挑眉,“看样子师生关系处的不错?”
沈蕴秋心说才怪,摇摇头:“你想多了,就是因为相处的不融洽才做一张桌子吃饭。”
谢灵听懂了,勾着唇笑:“想拉近关系啊。”
“那能怎么办,答应补课,没让人学生进步多不好啊。”
沈蕴秋一晚上没喝口水,刚倾身要从桌子上拿茶杯,微微低头,毛衣上沾着的烧烤味轻瞟飘地钻出来,大排档离隔壁的烧烤摊不过一两米,烟囱排出来的味道这会儿算是闻出来了。
“你倒是个尽责的。”谢灵昨晚也没仔细问她辅导课的事,这会儿想起来,像是要知道个底,“欸,小孩什么样的啊,高三是吧?”
沈蕴秋端着搪瓷杯喝了口热水,怔仲问:“什么什么样?”
“对啊,听话还是捣蛋?”谢灵说完觉得不对,笑笑继续道:“应该不是个听话的主,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赶不上车都要去哄小孩儿。”
“应该是他妈逼着来的。”沈蕴秋换了双拖鞋,抬眸对上谢灵:“都高三了,一点高考的压迫感都没有,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孩子嘛,也正常。”谢灵打了哈欠,没再问。
她一口一个小孩,沈蕴秋也没反驳,年龄上确实是,但心智却没体现半点,甚至不说话的时候浑身透着一股超于同龄的成熟。太成熟,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与潇洒,就好像一颗滋深茂密的大树上,凋零掉落了一片枯叶。
单单只有这一片。
沈蕴秋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灵走到阳台拿浴巾,折身回来时候见她还坐椅子上,“你不去洗澡了?”
“哦。”沈蕴秋又闻闻身上的味,“还能来得及有热水么?”
“不好说,一起去呗。”谢灵速度块,三两下拿好洗漱用品,站在门后对沈蕴秋抬抬下巴,“走啊。”
两人赶到澡堂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
通大是老,破,不过也能捞着个好处,公共浴室从没招人嫌弃过,虽然私密性不算完美,前面也没个门遮挡,但好在中间夹着块隔板,比那些光溜着身子,左右互看尴尬的要强不不少。
谢灵是典型南方人,老家广州的,当初研究生考到这的时候没少嫌弃环境,用她的话就是早知道再来一年也绝不到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南一北,相差三千多公里的距离,那时候坐火车就要接近四十个小时,再远点就直接到隔壁齐齐哈尔看丹顶鹤去了,她讨厌冷,讨厌雪,但现在想想,三年马上都过完了,谁还记得当初轻狂的那几句。
谢灵眯着眼睛笑,关上置物衣柜随沈蕴秋一起进去,往她身上打量:“你说你这也不练啊,身上怎么这么有料啊?”
沈蕴秋早就习惯了她这样,抬手挡了下胸口,白她一眼直接进了旁边的隔间。
热水蒸在皮肤上的温度刚刚好,磨砂挡板上渐渐浮起一颗颗水珠。
谢灵冲掉头发的泡沫,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跟你说件事。”
“嗯?”沈蕴秋侧过头。
声音从挡板那侧传来,“我过段时间应该搬出去了。”
“什么?”沈蕴秋把水量调小,听的仔细点。
谢灵说:“今年研究生宿舍挤死人,下午在导师办公室还个见研一学妹,人说老校区那边的宿舍翻修呢,估计过段时间就得安排调整那边的学生过来住,到时候每间屋子都得满满当当,二人寝是不可能的了。”
沈蕴秋听明白她意思了,“都会过来么?”
“差不多,那边你也知道,都破旧成什么样了,要我说早该翻修了。”谢灵说着还哼一声:“要怪只能怪时候不对,不是去年不是明年,非得赶在我最后一年待这边搞,我可不想屋这么小,还都要挤在一起活动。”
“那...你房子找了么?”
沈蕴秋她们现在住的是二人间,寝室很小,平时两个人还好,要是真改造成多人间,住的确实没这么舒坦了。
谢灵把那边淋浴头关掉,声音更清楚:“就是跟你说这个的,你要和我一起搬出去么,一起的话我就租个两室一厅,你要是还准备住宿舍,我就只好找单身公寓了,毕竟工作也定了,以后不怎么回学校。”
沈蕴秋犹豫了下,谢灵跟她说这事,很明显是想让她一起搬走。
其实她住在哪里都无妨,她和谢灵认识了两年多,除了偶尔脾气会臭点,其他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如果她搬走了,沈蕴秋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更何况换一批新的室友,没接触过,生活习惯上也不一定能合得来。
沈蕴秋抽掉挂钩上的浴巾围在胸口,悄声说:“我考虑考虑...”
“行,不着急。”谢灵体会到她的顾虑,“我就找附近的,租金便宜点儿,而且咱有事儿回学校也方便。”
沈蕴秋先她一步出来,路过她时嘴角扯出个弧度,“好,那你先找上吧。”
谢灵一笑,冲她背影喊:“等我啊!我马上好!”
回到衣柜前开锁时,沈蕴秋听到里头手机震动了一声,她顺手拿出来。
……
仅一通未接电话,沈蕴秋看清屏幕上的备注,怔了半刻,穿上衣服后立刻走到门口回拨这通电话。
嘟嘟声响了有四五下,随后蓦地被按掉。
沈蕴秋怀疑可能那边在忙,她犹豫着,敲上几个字。
【孟警官你好,是有小辉的消息了么?】
沈蕴秋的目光一直定在屏幕上,她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孟警官的电话,她似乎真把那件事封存到梦里了。
她侧过身,视线放远到对面的宿舍楼,本科生那栋,有几个略微青涩的男孩吃着串,勾肩搭背的嬉闹进宿舍楼。
沈蕴秋想,谁都可以忘记那个男孩,唯独她不可以。
过道半空,夜晚风嗖嗖刮着,有些冻手,她把手机重新装进口袋,静静站在护栏墙边等着。
直到谢灵出来了,她依旧没收到肯定的答复。
**
整整一周都是老样子。
沈蕴秋白天会在学校上课,晚上还是那个时间点去杨海华家里伺候黑脸孩子,不过这几天...她发现凌川明显消停了。
比如去的时候不睡觉了,改成玩手机,见她到了后就把手机扔床上,然后等着她发号施令,她说什么,他做什么,一切都顺着,有几分真心倒是看不出来,至少没有再挑刺反驳。
他能够做到这地步,沈蕴秋已然很欣慰了。
就这样,还没欣慰个一周...
一个烂摊子的事竟然找上了门。
周二下午,沈蕴秋等实验室的学生都离开了才准备锁门回去,前脚刚迈出门,包里的手机就开始闷闷震动。
是陌生号码,她没见过。
随即迎面走来一位白衬衫西裤的男人,他见到沈蕴秋,眼睛亮了下,笑开招招手,熟络地喊了一声:“蕴秋,刚下课吗?”
手机铃声仍再继续,还没有接,但她莫名觉得这通电话有点烫手。
沈蕴秋笑了下,朝徐谦羽打招呼:“徐老师。”
徐谦羽做出一个摆手的姿势,说:“你先接电话。”
沈蕴秋正在犹豫要不要接这通陌生电话时,很奇怪,手指已经按上了接通键。
她把手机挪到耳边,顺着听筒,听到那边略微低哑的声音。
无头无尾,也没个称呼。
他开口:“你能来给我开个家长会么?”
作者有话要说:老样子,评论区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