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04年1月17日,隆冬。
通城,市警局。
“你们可以快点找吗?拜托了,他们手里都拿着凶器,真的,每个人都有!”
“姓名。”
“沈蕴秋。”
“失踪者。”
“沈辉。”
“年龄?”
“十一岁。”
一位青涩的小警官抬头,忽问:“你多大?”
“十九岁。”
小警官抿紧唇。
姑娘搓手合十,半身前倾焦急道:“快点快点!就在松禾镇下坝的公共卫生间,他们车已经开走了。”
小警官扶了下眼镜,合上文件夹,慢吞吞地站起身,只敷衍吐了两个字。
“好的。”
此后一经多年,再无音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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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1年的秋天入得很早,枯黄凋零的落叶布了遍地,进了九月,通城的气温日日转凉。
通大寝室。
沈蕴秋一场午觉醒来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盯着房梁看了很久,才恍惚这场梦依然没有结局。
床尾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她回过神,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床尾那人正在捯饬衣柜,转过头就见沈蕴秋坐在床上傻盯着屏幕看,愣愣的。她从柜子里翻出条薄绒衫,唤她一声:“干啥呢,怎么一脸苦相。”
沈蕴秋抬手抓了抓了头发,忙不迭捞衣服套上。
“吱个声,睡傻了。”谢灵问。
“去上家教。”沈蕴秋佝着身提鞋,说:“快到约好的时间了。”
“不是说不想去?”
“那能怎么办,都答应人家长了。”
“挺远吧,市郊那边?”
沈蕴秋顿了下,脑子里过了遍位置,说:“嗯,要坐大半个小时的公交车。”
“你不嫌累就瞎折腾。”谢灵多一句。
上周末,她在城网上发了一条应聘家教的工作,可能是下半学期刚开学,课程还没多紧促,所以整整一周就只有一位家长打她电话咨询。
多等一天,多闲着一天,但沈蕴秋不愿意等,最终答应下来。
谢灵见她好半天没说话,以为是自己那句话过了度,“要不你找个别的兼职么,又不是只有做老师。”
沈蕴秋拉开抽屉,翻了老半天,从紧底下抽出一本数学资料书。
她笑笑:“反正以后也要留下来,就当提前积累经验了。”
谢灵非常不赞同她想法,问一句:“你还真准备留校?”
“嗯。”沈蕴秋笑笑:“咋啦,学校亏待你了?”
“没点出息。”谢灵见她脸上写满了明知故问,“这点志向你就满足了。”
沈蕴秋越过这茬,打闹一笑:“好了,不瞎聊了,去吃晚饭不?”
谢灵拿起手机看了眼,“才五点?”
“早吃会儿,我得在七点前赶到。”沈蕴秋站起身,拿过椅子上的开衫。
这个点吃饭对谢灵来说属实过早,不过闲在宿舍里也无聊,一起就一起了。
沈蕴秋今年二十五,本科硕士都念在这,虽谈不上多好,教学楼也破旧,但毕竟生活了六七年的地儿,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分量的。
通城位于天寒地冻的北方小城,通大是整个市唯一的大学。她老家在隔壁市的一个下辖县,比这儿还不如,谢灵说得对,她确实没什么大志向,能在通城落脚安顿以后的生活,心满意足。
如果再添一个奢求的,那她希望能找到一个人。
找到一个男孩儿。
从食堂出来后,沈蕴秋和谢灵在六号楼挥手分离。
一溜烟的功夫,她再回头,那人已没了身影。
沈蕴秋着急出门赶公交车,而谢灵则是忙不迭回去,继续置身于她的互联网世界。
出了校门右转,六七十米处有个站台,她提前查了线路,公交车行驶的时间虽然长,好在不用倒车,一趟就能到地方。
约莫五六分钟后,一辆公交车稳稳当当停在脚边,沈蕴秋抬头看了眼车次,才跨好单肩包排队上车。这趟车开得远,终点要到市郊的一家鞋厂,所以人流没有到市中心这么多,沈蕴秋挑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刚上路,正值周边一所中学下课,街道上几个学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耷拉着脑袋,一副假期没尽兴的模样。
沈蕴秋收回视线,静等着这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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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瓦巷。
灰蓝挂牌布掉了半截的一家网吧。
门后的屋内半昏半暗,烟味浓烈,电脑桌前坐满了一排排青年,干什么的都有,抽烟的,吸溜泡面的,偶尔几个扯着嗓子,对着屏幕里的游戏咒骂连篇的。
反正里面味道不大好闻。
“操!”最后排的角落处,倏地传来一句骂音。
为首的男生皱眉继续骂:“他妈的一群傻逼,都说退了还不动,跟死了一样!”
胡斌扔掉鼠标,冲他呵呵一笑:“自己技术不过关,朝别人撒什么气。”
李昊章抡起拳头,朝他肩膀上砸了一下,“滚,那边队友不行。”
胡斌笑笑,没理他。
胡斌左边还坐着一人,李昊章朝他后面看过去,话却是对胡斌说的。
“川子今天咋了?一句话不吭。”
胡斌回头,就见那人窝在靠椅上,埋头看手机,一脸无精打采的样。
“甭管。”胡斌对李昊章一乐:“抑郁者呢,以后晚上就只剩咱二人组咯。”
“啥意思?”李昊章捏了粒瓜子磕进嘴里,声音小了点:“他咋啦,他妈又管了?”
说话间,身后发出板凳擦地的声音,角落里站出一高个子男生。
那人穿着黑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同色的普通短袖,网吧厅内的暗光掠到他面上,模样有点儿恍惚,他拉开椅子,抖了抖裤子上的烟灰,才倾身去关电脑。
这次挺清晰,男生眉骨锋利,侧脸的棱角挺括,单眼皮,个头极高,打侧面看身板结实硬朗,他抬起胳膊摸了把极短的头发,衬出一条臂膀的线条结实流畅。
在这闹哄哄的旮旯处,也不说话,看起来是要比周围几个同龄人偏成熟点儿。
胡斌点点头,回李昊章上面那句,别的没说多。
男生拿掉椅子上的校服,从板凳腿底下够过包,一手握着带子甩在肩膀处,“先走了。”
“这么早?”李昊章扭头朝他喊:“这还没待一个小时?”
男生顿了半步,“有点儿事。”
他说完就要走,胡斌也随着起身,拎上书包跟他后边,对李昊章说:“我也走了,你自个玩去吧。”
李昊章愤骂:“你俩要死,着急投胎啊!”
毫无意外,没人理他,那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外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巷外行人两两。
男生走出门口,往旁边坛子处靠了点,看了眼时间,又没着急回家。
“来一根?”
胡斌也停下,兜里掏出烟,递给旁边那人。
凌川侧过头瞧他。
胡斌走近两步,往他脸上扫了几眼,一人一根,打上火,就这么抽了起来。
巷口处,沈蕴秋对着手机上发过来的位置,两只眼睛乱转着找路。
地点属实不好找,下了公交后,过了条马路,才走到这条巷子,可关键还不是这儿,家长发过来的地点是一个职工小区,但沈蕴秋完全没瞅着,只好进了家小卖铺问老板娘。
她顺着老板娘说的方向才走到这,穿过这条巷,就是她要到的地方。
路灯打在脚底,影子伴随着昏黄的光飘动。
周边没人,走着走着,沈蕴秋的注意力...被前方花坛边上两个抽烟的男生勾走了,没什么理由,单纯因为味道飘过来,有点呛人。
她偷瞄了几眼,两人站姿像二流子似的,指尖夹着烟,说说笑笑,偶尔还掺着几个脏字眼。
沈蕴秋不免腹诽,一点儿没有学生的样子。
下一秒,其中一个男生抬头,目光对上两米外经过的女人。
沈蕴秋蓦地反应过来,忙侧过头继续走,她余光瞟到旁边玻璃门上的四个大字。
老巷网咖。
胡斌无所谓地收回视线,继续道:“欸,我跟你说话呢。”
凌川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什么差不多?”
“估计晚上是出不来了。”凌川说:“要补习。”
他话落,胡斌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扯声:“我没听错吧,你要补习?”
凌川也自嘲地笑,睨他一眼:“滚蛋。”
“真的假的,头两年都没放心上,最后一年来劲了?”
烟灰老长一截,凌川熟练地抖掉,不甚在意开口:“我妈找的,我无所谓。”
胡斌脸上的笑渐缓,正经了些许,“阿姨最近管你严?”
凌川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不过他没掏出来。
“嗯。”他把烟掐了。
凌川的家事胡斌不好多问,但其中的弯道他也知道点儿,随即附和着:“行呗,那你可得努力,到时候考上大学哥们还得仰仗着你呐。”
凌川将校服搭在肩上,嗤笑:“少扯犊子,都一个死样。”
这句倒是实话,坏事虽没做到尽,但好事一桩没干成。胡斌摇头一乐,问:“你回家?”
“嗯,走了。”
凌川拐出巷子,朝后面那条街迈步。
两人路不同,家在两个方向,胡斌想起什么,朝他背影喊一嗓子:“明早第一节英语课,再迟到那老太就得叫家长了!”
凌川没回头,摆了摆手。
**
职工小区内,二楼。
一层好几间房,都正对着门,沈蕴秋站在楼梯口,看了眼房门号,门已经半敞开着。
她没着急进,礼貌性地敲了敲铁栏,问一声:“请问,有人在吗?”
很快,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铁路制服的女人。
她手拉在门把上,身上穿着工作服,上身是蓝衬衣,下面是一条黑色宽脚裤。
沈蕴秋看过去,站在门口的女人露出极淡的笑,先是没说话,看起来挺瘆人的。
一两秒,双方各自扫视一番,有了答案。
杨海华先出声:“你好。”
“您好。”沈蕴秋露出笑:“我叫沈蕴秋,下午您跟我通过电话的,来做辅导老师的。”
杨海华侧身让她进来,“是的沈老师,请进。”
除了下午那通电话,两人在此之前还联系过一次,当时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双方情况,沈蕴秋自身的,以及即将要辅导的小孩的。
杨海华从厨房端出一杯水,朝她递过去:“沈老师先喝口水吧,路上辛苦了。”
“好的,好的。”沈蕴秋忙着起身接下,“谢谢。”怎么反倒她拘束起来了。
“之前听你说了,路程是有点远,辛苦你跑一趟了。”杨海华笑了笑。
“没关系,有直达的车就还好。”
杨海华看她:“这个时间会耽误你学校的课吗?”
沈蕴秋回笑,说:“不会的,我们学校助教老师晚上不排课的。”
“那就好。”
说着,杨海华眉头紧锁,又看了眼时间。
沈蕴秋往屋内打量,没见到除两人外的第三个影子。
话再出口,杨海华的语气也不是多好:“我儿子还没到,可能还要等一会。”
“没关系的。”沈蕴秋点头一笑。
其实沈蕴秋有些怵见家长,主要是她这个人嘴笨,不擅长沟通。
平日里还好,在学校带的那群本科生用不着跟家长打交道。周六日在补习班,有专门对接家长的老师负责这些,而她只要备好课,教会学生足够了。
“之前我儿子的情况也简单向你介绍过,等他到了你可以检验一下。”杨海华主动开口:“我平时工作忙,也没时间监督他,还是得麻烦你。”
“应该的,我等会儿先和他聊一会儿,问问最近学习情况之类的。”沈蕴秋想起什么,忽然道:“他对找辅导老师有什么看法?”
杨海华偏头,与沈蕴秋对视。
沈蕴秋意识到问的不清楚,解释说:“是这样的,我记得和您提过,之前我在辅导班也带过课,有些学生不是自愿补习,是被父母强制带过去的,小孩很反感补课,这样就会导致进步的空间很有限。”
滞了一两秒,杨海华说:“他会好好补。”
这一答倒是把沈蕴秋的话含糊过去了,她心里慢慢有数。
话音刚落,铁门的锁芯传来动静。
下一秒,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大男生。
沈蕴秋偏头看过去,两人直直打了个照面。
她几乎一眼就瞧出来,是十来分钟前,那个松垮站在网吧门口抽烟的男生。
凌川也一样,望着沙发愣了下,不过很快,脸上神情又恢复正常。
他将钥匙放在鞋柜上,不带情绪地喊了声:“妈。”
“小川。”杨海华站起身,朝凌川伸手示意站过来,向沈蕴秋介绍:“这就是我儿子,叫凌川。”
沈蕴秋忙从沙发上起身,人都站着,就她还坐着不大好看,她转头对凌川笑笑,主动打招呼:“你好啊。”
凌川站着没动,也没接话。
杨海华视线落到儿子面上,放下胳膊,声音渐沉:“这是沈老师,辅导你功课的。”
沈蕴秋脸上的笑闪逝,有点尴尬。
“嗯。”凌川朝沈蕴秋点了下头,继续对杨海华道:“我先回屋,你们说。”
他说完这句话,人已经走到玄关左侧的房间。
客厅静了半刻,沈蕴秋说不上来,总觉得这家子气氛有点怪异。
杨海华的目光落在凌川屋子的门上,沉默一两秒:“不用管他是什么看法,只要他态度不好,你尽管告诉我就可以。”
突然的一句话,让沈蕴秋恍惚过来,杨海华是回复凌川进门前,她问的那个问题。
沈蕴秋只好笑笑,“我会尽力。”
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凌川补课的事儿,看时间差不多了,杨海华才要结束这一大通叮嘱。
“辛苦你了,那先这样,课时费还按照之前的价格结给你,麻烦先上课吧。”
沈蕴秋正准备过去敲凌川的门,听到话回身对杨海华笑道:“好的,我先进去聊聊看。”
杨海华站起身,将茶几上的装好的水壶放进布包里,走到鞋柜边上又说了句:“沈老师,我今晚上夜班,要先去火车站,有什么事你可以电话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