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当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落入远方群山的时候,岐阴府的人们就知道,这个时间点也许就只剩下圣荒最西方的天堑龙门山脉还亮着白光。
差不多已经是到晚上八点多钟,城里的钟楼轻轻地摆动,时间滴答滴答在流逝,街头巷尾的商铺,已经开始准备关门歇业。
陈执礼从府衙出来之后,第一时间找了个还没有关门的饭店,才吃了八碗米饭,二十份菜,就有了七成饱。
身上还留着之前从炊饼铺那里要来的一千多个铜币,结果这一顿饭就花了三百七十六枚钱。
难怪陈启明养原主人那么费劲,饿几天可能没事,但出来后吃起来也很恐怖。
而且光吃饭也不行,还必须配合价格更昂贵的血骨丸,花销巨大。
吃了饭后街道上人已经很少,夜幕降临。
除了用于照明的灯楼上闪烁着昏黄暗淡的光以外,就只有夏日清凉的风吹过大街,卷起一张报纸飞到了陈执礼手里。
“痴呆少年觉醒混沌之体,擒获贪婪魔主分身——对此道家岐阴府负责人袁墨先生做出评价。”
“沧江龙窟卷起的财宝价值高达八十亿,陛下表示将来要用于岐阴府建设工作。”
“一夜成名,可惜混沌之体并非长久,剖析陈执礼与他的父亲。”
上面乱七八糟的文章铺满了整个报纸界面,最新的主流新闻就是这几日岐阴府发生的事情,浓浓的一股营销号标题党味道。
不过总得来说,陈执礼在这次事件当中也算是出名了。
可惜这名声还伴随着各种感慨。
在众人夸赞陈执礼擒获贪婪魔主,解除了岐阴府危机的时候,也无不扼腕叹息他的混沌体质。
这确实是压在陈执礼身上的一座大山。
先天混沌之体是个BUG,可以让半圣以下的邪魔丧失力量,任人宰割。
但问题在于世间邪气长存,善念不显。
魔气这玩意儿吸多了导致身体里混沌阴阳失衡,混沌体质会渐渐往邪魔方向倾泻,从而因魔气浸染发狂失去理智。
所以报纸上也多是对陈执礼虽然擒获了贪婪魔主分身,但却是混沌之体的惋惜,仿佛没过多久他就得挂了一样,令人不爽。
随手将保持卷成团扔进垃圾桶,路边过来一辆马车,车夫熟练地拉住马匹停在他身前,探头问道:“去哪儿?要下班了,远的不送。”
“去东城门口。”
陈执礼说道。
“顺路,起步价8文钱。”
恰好车夫也住在东城,离得不远就几条街,便宜他2文。
上了马车后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城市的繁荣不能少了交通工具,这种马车就相当于出租车,总有属于它的市场。
“这么晚是刚下学吗?”
车夫闲着无聊与陈执礼聊起来。
陈执礼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还是那身粗布麻衣,就奇怪道:“之前有人把我当下工的工人,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像,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学生?”
“哪有工人会打车的。”
车夫扬起马鞭驱赶着马儿往东城去,笑呵呵地说道:“他们宁愿走十几公里都不会坐马车,现在这个点,城里的正学还要两个小时才放学,你像个逃课的。”
“你看人真准。”
陈执礼竖起了大拇指,同时饱含然泪地扫了眼街道。
正好看到了一个大门紧闭的学校,门口还有保安在巡逻,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油然而升。
圣荒大陆有蒙学、初学以及正学三种基础教育,对应的是小学初中和高中。
蒙学还好点,上午10点开学,下午4-5点就放学了。
到了初学,放学时间就到了晚上8点钟,正学就更夸张了,差不多到晚上11点才放学。
“要我说呀,逃课可不是什么好事。”
车夫耐心劝说道:“看你样子家里应该也不是特别大富大贵,好好读书,争取考入学堂,免得将来后悔。”
陈执礼看着窗外夜空繁星点点,随口回答道:“我觉得上学堂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那还有什么出路?”
车夫说道:“除了官学里官老爷们家的孩子外,普通学校的学生们要是不拼命读书,考上学堂,以后就得进工厂了,就跟我那孩子一样。”
“可是考上学堂除非你天赋最顶级,不然的话进去有什么意义?家里没钱供养丹药,修行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
陈执礼说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对于绝大多数家庭来说,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入学代价。
车夫沉默了很久,才叹一口气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至少得努力呀。”
十三家在圣荒大陆诸国都开设了学堂,主要招收的就是从正学毕业后优秀的做题家们,进入学堂开始研究新的知识。
但可惜的是正学还只是教授知识,进入学堂就得自己领悟知识,能学到多少都得看自己本事。
而且除了有悟性以外还得有钱,嗑药加天分,才是走上修行道路的唯一途径。
九成以上的学生都卡在这一关,没钱没能力,从正学毕业之后,就只能进入各行各业勉力维持着生计。
至于像陈执礼这样有天分加上他爹身价几千万都投给他嗑药,八岁就到武夫三境的人,如果没有混沌之体限制,未来干啥都吃香喝辣。
这就是官员子女与普通人子女的区别。
不过上升通道虽然狭窄,但至少不会完全没有。只要你优秀到一定地步,从正学毕业后考入了某家学堂,比如儒学院。
刚入学就把儒圣典籍领悟通透,顺利升入一境,那么就有大量奖学金和丹药。
靠着这些再往上攀升,一步步继续晋级,成为一名优秀的做题家,还有可能会受到地方学堂推荐,进入首都学堂,然后是圣城学堂。
圣城的白衣侍从们本质上就是这么来的,虽然他们多数都在二三境左右。
但这种人只是极少数个例。
有些人穷极一生都不一定能到三境,甚至都不一定能领悟到修行。
二十岁左右能到个二境,跟华夏古代二十岁考上举人,或者现代考上重点大学研究生没什么区别。
所以本质上来说,只是陈执礼自己起点太高了,靠着蛮人血脉加上他爹穷尽家财给他嗑药才能够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大多数芸芸众生在这个年纪可能连书都读不明白,十六岁能到一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车夫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家长的想法,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少数派。
可惜现实往往会让人失望。
陈执礼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和车夫聊太久,说起了最近这几天岐阴的新闻:“这两天贪婪魔主的事情倒是闹得沸沸扬扬。”
车夫精神一振,顿时来了兴趣:“是啊,那天雨太大了,我没有出车,但幸运的是刚好在江北朋友家喝酒,还捡了一堆古周朝金币呢,可惜就算是藏在壁炉里,虞京来的大官只是招招手,就全飞去了府衙。”
“那倒是挺可惜的,就只有这些吗?”
陈执礼说道。
“也没别的了吧,人不是都抓住了吗?”
车夫答道。
“对于那位拯救了岐阴的少年,你怎么看?”陈执礼颇为紧张地问起了自己,满怀期待着等来一个赞赏。
“那个少年啊?”
车夫停顿了几秒钟,才一脸惋惜地道:“可惜了,听说是陈县儒的儿子,今年才8岁,很多人都说他活不过12岁,真可怜。”
真可怜?
陈执礼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岐阴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居然不是感谢,而是可怜?
一时间令他有些挫败,又追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他可怜呢?难道你不感谢他为了这座城市的付出吗?”..
“感谢,当然感谢了。”
车夫开始拉紧缰绳,准备降速,“但人家是大忙人,又去了圣城进修,我们还得赚钱养家不是?每个月就赚那点钱,与其先去感谢人家做了大事,还不如先顾好自己生存这点小事。受惠,8文。”
“你说的对,每个人都应该先顾好自己。”陈执礼交钱下了马车,一开始他有些不理解,但认真思考之后,他发现车夫说得没错。
哲学家亨利·戴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的人生被琐事消耗殆尽。
岐阴人并不感谢陈执礼。
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感恩,而是因为这件事情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对于大多数普通岐阴人来说,就只当个新闻来听。
至少在贪婪魔主把岐阴真正化为魔巢之前,与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
唯一会感谢他的,或许就只有黑虎帮的外围帮众,以及黑虎帮名下的几个工厂里的数千名工人。
至少他们现在明白了以前那些忽然离职的工人去了哪里,明白了原来自己上面的大老板居然是大坏蛋,陈执礼救了他们的命。
而其他大多数人都在先努力地活着,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一样,枯燥而又乏味地日复一日。
哪来的时间去思考其它事情?
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普通工人,每日赚钱养家糊口就已经很难。
人们偶尔想起了那个因混沌之体而擒获贪婪魔主的幸运少年,也只会提上一句——他真可怜,像是得了绝症,年纪轻轻就得早早死去。
但他们能为他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