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执礼在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他跟张起孟分别之后,独自一人往江北县去。
虞国地处圣荒大陆西北,因特殊地形,导致天亮得慢,晚得也慢。
此时大概是下午六点多钟,城南的钟楼响起了咚咚咚的响声,天色却还是如白昼一样,街面上车水马龙,民众依旧讨着生活。
因为去的时候坐马车,虽然记了一些路,但也不是记得特别清楚,因此一路问过去,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
等陈执礼终于找到了正阳街,那炊饼铺子还没有开门,这个点正是工人下班的时候,门口围满了人。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在街道东南角的垃圾桶旁正蜷缩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虽然浑身脏兮兮的宛如乞丐,但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不断扫视着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陈执礼见炊饼铺子老板忙得团团转,没有第一时间过去要钱,而是走到那少年身边蹲下,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脸色微红道:“我......我怕他们拿了你的钱跑了。”
“哈哈。”
陈执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着那少年窘迫的模样,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少年从小无依无靠,流浪太久,只知道一枚大虞银元非常值钱,却不知道人家那烧饼铺子坐落在江北县闹市街头,周边有不少工厂,每天早晚营业额都不止一个银元了。
陈执礼站起身扭头正准备找炊饼铺子老板要钱,却在此时一辆马车吁地停下,车厢里窗帘挑开露出武力的脸呵斥道:“执礼,还不快回去?”
“武叔叔。”
陈执礼颇为惊讶,说道:“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武力含糊其辞道:“差不多了,你快回家吧,外面可能有些不安全。”
“我知道了,买个烧饼就回去。”
陈执礼指了指不远处的炊饼摊,其实他是去收债的。
“嗯,记得早些回家,别在外面逗留太久。”
武力放下窗帘,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好,谢谢武叔叔。”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陈执礼有些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人家也是好心提醒,也没有当回事,扭头去了炊饼铺子。
那炊饼铺子老板人也不坏,只是少年和他的几个伙伴常来偷东西,来的次数多了,实在招人烦,这才招呼伙计追了过去把少年揍了一顿。
陈执礼来要钱,他也爽快地给了。
因为大虞银元价值很高,最近的汇率是可以兑换一千零三十八个铜币,所以去掉二十八枚铜币的饭钱,找了一千零一十个铜币。
沉甸甸的钱袋子握在手里,陈执礼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叫“有钱人”的感觉。
但炊饼三文,鸡蛋五文,其实如果按照物价来算,一枚银元的购买力可能相当于五六百块钱的样子。
只是虞国粮价比较便宜,所以足够普通一家人一月用度。
来到那蜷缩着的少年面前,看着他瘦骨嶙嶙的模样,陈执礼从钱袋子里取了大概四五十文钱,蹲下来塞在他手里,对他说道:“这些钱你先拿着,想办法找个活干吧。”
这年头好人也难做,陈执礼自己是个大肚汉,吃得家里穷困潦倒。张起孟虽然有钱,可那是人家的钱,总不可能拿别人的钱去做善事吧。.
而且手里这几文钱还不敢多给。
江北县的治安比岐阴县和熊山县差得不是一点两点,复杂的人员和地形构成导致打架斗殴甚至死人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要是把这些钱都给了这少年,保管今晚过后,运气好只是丢钱,运气不好沧江又要多具尸体。
所以也只能这样。
就好像你在街头看到一条流浪狗,偶尔心善给它买根火腿肠就行了。
连自己都快养不活,自然不可能把它带回家养。
少年被塞了钱,身体一下子局促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吱吱唔唔说不出话。
见此情形,陈执礼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了约两条街,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他。
武夫三境还只是自身体魄,若是到了武夫四境,精神力量得到增长,一直被别人盯着,就会有一种感觉,称之为如芒刺背。
陈执礼虽然没有到第四境,但血气激活之后,耳聪目明不少,能够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一个同样频率的脚步。
骤然回头,却看到那名少年一直跟着他,离着不远,见他看过来,忽然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
“你怎么回事?”
陈执礼吓了一跳,大街上人来人往,忽然有人跪地在地上,登时众人瞩目,于是只好拉着少年起来,躲进旁边暗巷问话。
少年又要下跪,清澈的瞳孔里流出眼泪道:“我想请大哥收我做门徒,以后任凭大哥差遣。”
陈执礼只觉得好笑道:“我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怎么还能收个徒弟呢?”
少年只是讷讷不说话。
陈执礼就又说道:“你在城里流浪了很久了吧?你的父母呢?”
“死了......”
少年默然道:“父亲死了五年,母亲死了三年。”
陈执礼想了想,又从钱袋里取了百来文递过去道:“命途多舛的人会感觉到人生总是很痛苦,但命运的不公不能是我们不拼搏的理由,相信我,先找个活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年眼角流出泪水,低头说道:“工厂没人要我,店铺也不收我当伙计,说我太瘦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大哥如果收我做门徒,小乙这条命都是大哥的。”
大哥?
门徒?
直到此时陈执礼才注意到这少年的称呼是黑帮的叫法。
因为人族流派虽众,但实际上采取的并不是门派制度,而是像学校一样的授课制度。
有些像华夏古代春秋时期各家各派一样,属于师长教学,学生跟随。
所以各教派都称呼教众为学生或者弟子,只有像薛青收张起孟那样是亲传弟子。
就如同孔子弟子三千,入室者七十二人,被称为孔门七十二贤一样。
这七十二人为亲传,其余为普通教众。
而在圣荒大陆,只有黑帮的叫法才会叫门徒,跟的人就是大哥。
少你似乎是把自己认错为黑帮人员了。
想到这里,陈执礼劝道:“你想错了,我真帮不了你什么,我只是个普通学生,不是江北县黑帮堂口的人,没法收你为门徒。”
“怎么可能!”
那名叫小乙的少年失声道:“我亲眼看见大哥跟黑虎帮的帮主聊得很开心。”
“什么黑虎帮帮主?我不......”
陈执礼刚想说不认识,倏地愣在原地,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一道霹雳,骇然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乙被他的表情吓住,期期艾艾道:“我.....我看到你跟黑虎帮帮主......”
“是刚才吗?”
陈执礼连忙质问道:“刚才那辆马车?车夫还是车上的人?”
“车.....车上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陈执礼已经彻底慌了神。
他多希望小乙说的是车夫。
虽然穿越过来不久,但陈执礼也明白身体的原主人对武力霍庭那些人有多深厚的感情。
记忆碎片当中就有不少关于他那群叔叔阿姨的事情。
可以说他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互相之间对对方儿子比对自己儿子还好。
如果说谁最不愿意看到其中一人堕落,除了他们的亲人朋友之外,也就只有陈执礼这个痴呆儿了。
痴呆。
不代表没有感情。
谁对他好,他一直记在心里。
陈执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小乙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武.....他是黑虎帮帮主的?”
小乙说:“前年冬天下大雪,我和小六儿窝在城西一栋废弃厂房里差点冻死,晚上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看到了他和黑虎帮的田管事在说话,田管事称呼他为帮主。”
“你认识田承?”
“田管事经常在码头操持帮派事务,我当然认识他,那次他还差点杀了我。”
“那后来你是怎么逃脱的呢?”
陈执礼知道田承为什么要杀人,武力是黑虎帮帮主周正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机密,如果让世人知道,武力的县尉肯定做不得,并且还有可能会被发现他们圈养魔人的事情。
小乙说道:“我没有出声,小六儿冻得生病,迷迷糊糊间呻吟了一句,那田承听到了就拔出刀来想杀了我们,我推搡小六儿起来,喊她快跑。后来我们跑了很久,发现他们没有追过来,等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小六儿身上多了件棉衣,里面还有不少钱。”
陈执礼沉思片刻,他想起了之前武力为了救他,差点被神秘人杀死,在离开魔巢之前,也是他孤身一人独自面对强敌。
武力的小儿子乳名叫小六。
或许那夜就是小乙喊了小六儿的名字,才死里逃生的吧。
“我们逃出来后,用那笔钱给小六儿治病,可惜病是治好了,她却又被乞丐窝的人掳走了。”
小乙还在自顾自地说,说到这里,他又已经跪下道:“大哥,求求你收我做门徒吧,就算你让我去杀人,我也一定会去。我只希望能好好练武,我......我要杀了那些乞丐窝的人,救出小六儿,为小四,阿健,小伟他们报仇。”
“他们怎么了?”
“他们被乞丐窝的人掳走后,有些被戳瞎了眼睛,有些被打断了腿,伤口还流着脓,让他们沿街乞讨。我救不了他们,后来他们也不见了,应该是......应该是死了。”
“官府不管吗?”
“谁会管我们这些小乞丐?我上次还看到官府的衙役和乞丐窝的二档头一起去了酒楼。”
“.......”
陈执礼听完他的话,沉默下来。
人性就是这样复杂多变。
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好人,但那小部分坏得流脓的人,总是令人在他们身上找到人类的下限。
许久之后,陈执礼才轻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的事情,只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今天晚上城里会发生大事,你先找地方躲起来,不要出去,以后.....以后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回来找你。”
“大.....”
小乙看着从外形上大概也就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少年,似乎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决绝。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事情让眼前的少年人如此震撼。
他只知道对方好像要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也许这一去。
就回不来了。
还未等他想说点什么,少年说罢之后,就已经起身飞一般奔跑离开。
小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了片刻,捧着手里百来枚铜币,一股冷风过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再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夜幕已经将至。
天空乌云盖顶,电闪雷鸣。
好似要大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