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是九流当中礼家一个大派,门徒遍布整个圣荒大陆。
出门的中年男人高高瘦瘦,体态修长,面容清攫,下颌长了长长的山羊须,目光宛如闪电。
他穿着淡蓝色的长袍,里面是白色蚕丝衣,根据露出来的袖口独有纹饰来推算,应该是东城青龙街有名的张记布店裁剪出来的衣裳。
脚下穿的是一双七星点缀的黑色绸缎布鞋,是上门街的李家鞋店。
头顶的儒士冠上镶着一块白玉,腰上系着散发出淡淡名贵香料味道的香囊,香囊下方还吊着金丝穗花。
就连腰带和袖口都镶嵌着金边。
陈执礼是不太了解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到底值多少,但光看那样子就知道,一定价值不菲。
事实上也是如此。
丧礼不仅是人族九流十三家当中礼家仅次于祭礼、喜礼最重要的礼仪,同时也是人族生活习俗文化当中不可避免的一环。
因为没有人能摆脱死亡的命运,即便是圣人也不行。所以丧礼虽令人排斥,却又必不可少。
再加上丧礼教派往往垄断了丧葬行业,红白喜事花销非常大,利润也非常多。因此眼前的中年男人浑身上下从穿戴开始就透露出了两个字——有钱!
就是不知道他属于丧礼教派的哪一派。
“这是我师父薛青。”
张起孟介绍道:“丧礼镇魂派。”
“镇魂派?”
陈执礼肃然起敬,拱手行礼道:“薛先生。”
镇魂派在历年人族与妖兽邪魔的战争当中出力极多,且战死者多因他们而安魂入土,因此广受世人尊敬。
“师父,这是我结义兄弟陈执礼,他的父亲是岐阴县儒启明先生。”
张起孟又说道。
薛青微点下颌道:“嗯,进去换衣服吧。”
“是。”
张起孟拉着陈执礼进去。
进到里屋,看到里面已经有二十多个人穿好了丧葬礼服准备就绪,里面像是个演出后台,放置了无数衣物。
二人换了身白色素衣,张起孟腰上别了根唢呐,他让陈执礼拿了一柄三尖叉。
出来之后,列好队伍,从后门出到了一处小巷内。
小巷里早有马车准备。
上了马车后,张起孟这才低声对陈执礼道:“黑虎帮这次折了不少人,为了稳定人心,黑虎帮帮主必须安抚帮众情绪,举行葬礼安魂入土,这事刚好就找到我师父头上。”
陈执礼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就拜托你师父,求他帮我们混进黑虎帮去?这么大的事情,你确定我们能处理得了?郡府那边,你爹那边,都不问问?”
张起孟神秘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黑虎帮在衙门里也有内应。他们出面的话容易暴露,所以只能暗中调查,不能打草惊蛇。”
“你就不怕有危险?”
陈执礼无语道:“黑虎帮也不是善茬,江北多复杂谁也不知道,就这样闯进人家的老巢去,那不是作死吗?”
“我师父在呢。”
张起孟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近城里丢了那么多学生,你爹受牵连已经被押入大牢,就连我爹也是一筹莫展,这次如果能在黑虎帮里找到那些失踪的孩子,你爹就能放出来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也许已经成为了邪魔祭品。”
陈执礼脸色很凝重,虽然身体原主人的记忆碎片不多,但基本常识还是知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与地球有很大的相似处。
都是通过某种规律、法则蕴育而生。
比如地球通过电磁感应技术发明了电力,将电能化为已用。又利用火药燃烧产生的高压压力推动子弹,从而达到射击的目的。
这些都算是利用规则,改变规则的手段,因为地球有引力、电磁力、压力这样的规则,就能够实现上述情况。
换作太空上,人就不可能像站在地球上那样平稳。因为太空没有引力,人只能四处悬浮飞翔。
而九荒世界也一样,同样有它的规则和意义。
人族和妖族通过利用这些规则壮大自然,如人族的礼家学派,通过特定的祭祀仪式、行礼过程来换取力量。法家的人通过顺应规则,制定规则。
邪魔亦由规则产生,人族与妖族的欲望让邪魔存在于世间,就如同地球上的佛教和道教,也都认为人的欲望会使人堕入魔道一样。
所以不管是佛道,都主张要除六贼,戒贪嗔痴。讲究灭心魔,清静无为,斩三尸,铲除掉人身上的这些邪恶的欲望。
但只要人和妖依旧还残留着原始欲望,那么邪魔就不可能灭亡。
并且这个世界的邪魔是真的会蛊惑人心,一旦成功,便藏匿于人身当中,一步步壮大,蕴育魔气。
甚至有的邪魔成长到了半圣乃至亚圣境界,成为魔神一般的存在,在整个九荒世界当中,都有名号,多有堕入魔道者信奉和崇拜。
普通低级邪魔其实很弱,只要意志力坚定,即便是普通人遇上,也能轻易消灭。
可一旦邪魔壮大之后,比肩儒家宗师,就有诸多神通。
那些拥有神通的邪魔就有可能蛊惑旁人,让他们进献血食以滋养自身。
这种现象在人族所有国家当中,以各地乡村居多,特别是深山老林,往往邪魔入侵悄无声息,被发现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死绝。
按照以往经验,像这样大规模的人口失踪,往往都跟妖魔逃不了干系,黑虎帮既然选择了为虎作伥,那么很大可能,这些失踪的学生就已经成为了祭品,想找到证据恐怕没那么容易。
张起孟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容易也得试试,这件事闹得太大,不止是你爹和我爹,县里其它官员也受到影响,要是不尽快解决的话,整个县都会乱作一团。”
陈执礼说道:“可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你我能够抗下来的,那么多学生失踪,牵扯到黑虎帮,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势力,就不可能只是那么简单。也许我们看到的是冰山一角,后面还有什么恐怖的力量。”
张起孟咧嘴一笑:“这一点你放心,丧家虽然在外面名声不好听,但有我师父在,就无需担心。”
“你对你师父这么大信心?”
“因为他并非岐阴镇魂分部的人,这次只是前往西荒寻一样东西,在岐阴做事先准备而已。黑虎帮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还以为请了一些普通乩童而已。”
“那你师父?”
陈执礼好奇询问。
张起孟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太祝!”
“厉害。”
陈执礼这下就放心了。
九荒世界是一个规则世界,境界的高低全看你领悟规则的深度。
同样写下一个“巽”字,儒圣能让整个九荒世界都刮大风。普通人写下“巽”字,估计一点波澜都泛不起来。
礼家根据对礼仪法规的认知程度,划分为六大境界,分为仪掾、明堂、博士、大予、太祝、太常。
至于太常之上,便是半圣、亚圣和至圣,这一点九流十三家都没有区别,而在这之下,各家基本都有一些细致划分。
陈执礼的父亲陈启明在儒家境界当中,是为儒生。
按照儒家半圣下六境,学童、士子、儒生、宗师,大儒、大宗师,陈启明只是第三境,张起孟的父亲也是第三境,满城官员多在二境到三境之间,只有郡府官员才在三到四境。
而张起孟的师父薛青为礼家第五境太祝境界,这个等级即便是在整个虞国也备受尊敬。因为王侯将相亦有临终之时,他们死后若想安魂入土,唯有依靠太祝或太常。
人死后并非就安宁无事,因死亡执念过深,往往境界越高的人死后闹的动静越大,甚至可能会诞生超乎寻常的邪魔或者其它特殊灵异妖怪出来,害人不浅。
只有礼家丧派,或者儒家浩然之气、道家自然之灵以及墨家明鬼之术等可以让他们安宁,称之为安魂入土,这样才不会滋生邪灵,死后祸害一方。
这次黑虎帮帮众死了不少人,由于人死后若无人处理,诞生的邪灵在复生之后,第一件事就会祸害亲属。因此黑虎帮帮主为了安抚帮众,也防止帮众死后滋养邪灵祸害帮众家属,请镇魂派的人过来招抚生灵。
普通人死后只需要进行简单的仪式即可,黑虎帮的人以为请来的是普通乩童,就连仪掾都不是,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却不知道这里面还隐藏了一尊大神,那样黑虎帮确实翻不起什么风浪。
马车缓缓驶过街角,江北县的街头依旧维持着混乱,某处小巷当中,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正被两个大人按在地上揍,像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并不新鲜。
陈执礼看着直皱眉,犹豫片刻,掀起车帘对车夫说道:“师傅,停一下。”
“吁!”
车夫拉住马匹,好在速度并不快,很快就停下。
张起孟问道:“怎么了老三。”
“那孩子。”
陈执礼跳下了马车,疾步走入幽深的小巷内,呵斥道:“住手!”
两个大人停手,回过头,直到此时陈执礼才发现,那两个大人是之前路过街角时看到的炊饼摊摊主,而那孩子则是偷盗炊饼的少年。
见到陈执礼虽然穿着白色素衣,但难掩其孔武有力的健壮体魄,两个炊饼摊摊主也不敢太无礼,只是说道:“这人偷我们的饼子,我们教训一下他,你别多管闲事。”
那少年约十二三岁,头发蓬松,浑身脏兮兮穿着破烂的衣裳,唯有一双眼睛极为清澈,即便被打了也只是咬牙挺着。
“多少钱?”
陈执礼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拿了我六个炊饼,还有两颗鸡蛋,炊饼三文,鸡蛋五文,二十八文。”
炊饼摊主说道。
“胡说,我就拿了三个炊饼。”
少年忽然说道。
“小兔崽子打不死你。”
那店主作势还要打。
陈执礼冷声道:“你再打信不信我把你摊子砸了都没人敢管?”
店主只好放下手中的棍子,讪笑道:“少年人,我看你坐的马车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请你明白,我并不是什么无良奸商,这些家伙一个月能来偷十回,几十文钱不算什么,关键是屡教不改,需要给点教训。”
张起孟从后面走过来说道:“老三,别耽误太久。”
“老大,身上有钱吗?”
陈执礼问。
“你要多少?”
“十文。”
“那可没有,我身上最低面值的就是银币了。”
张起孟从右衽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盒子,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你钱很多?”
“还行,就剩下十多枚金币和二十多枚银币了。”
“......”
陈执礼接过张起孟递来的一枚银元,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对狗大户的怨念。
张起孟他爹是岐阴县县令,背后还有个大家族,母亲经常接济他,拜入的师门又是贼有钱的丧礼镇魂派,跑出家门失去的只是政治资源,不代表失去了财富。
就连身上最低面值的都是虞国发行的大虞银元,可以抵一千零三十八枚铜币,他这辈子大概率不会跟“穷”这个字打交道。
陈执礼把银币随手抛过去,对那两个炊饼摊摊主说道:“找钱吧。”
摊主拿着银币,面露难色:“没带钱,找不开啊.....”
“算了老三。”
张起孟拉住陈执礼在他耳边说道:“现在还有事情在身上,要不给他们算了。”
陈执礼冷眼看着二人说道:“那可不行,听着,我知道你们店在哪,晚点我会过去取,本本分分做生意,别因为这点小钱害了自己。”
一个烧饼三文铜钱看上去挣不了多少,可江北多是工人苦力,每天的量很大。一枚银币价值不菲,够一家人一月吃穿用度,可也就是炊饼店一两日的营业额,还真犯不着为了这点小钱得罪权贵。
何况那炊饼摊主也不是为了这点钱追出来,主要是那少年常来偷东西,屡教不改,一时气不过才招呼伙计出来揍他一顿。
现在揍也揍了,骂也骂了,自然也就愿意息事宁人,连连应是扭头离去。
等他们走后,陈执礼又看向那少年道:“你去吧。”
“谢谢。”
少年嘴唇蠕动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直到此时陈执礼才注意到那三个烧饼被他护在怀里,胸口还烫得血红。
目视少年离开,陈执礼才转身回马车上,回去的路上问张起孟说道:“这些孩子没人管吗?”
“很多都是跟着父母进城打工的孩子,父母出事后就没人管了,官府想管也没那个精力,在城市里到处流浪,靠偷窃为生。”
张起孟回答道:“我以前也见了不少,刚开始还会给点钱,后来见太多了麻木了,这种事情偶尔帮一次就行,全城可能有成千上万这样的流浪儿,你管不过来的。”
二人上了马车,坐稳后陈执礼摇摇头:“能帮一次也好,人族十三家,竟无一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张起孟自嘲道:“你看咱们县里那些争权夺利的官员就知道了,整天就想着钻营,小官想升大官,低境想升高境,就算到了大宗师,也想着晋升半圣,到了半圣谁又不想做亚圣?说到底,如儒圣所言,天下皆为利益来往而已。”
“老大,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这么多感悟。”
陈执礼很惊讶,张起孟今年才十五岁,思想境界就已经很高了呀,换作他十五岁的时候,才上初三,脑子里可没那么都人生道理。
张起孟轻蔑一笑:“你要是生在一个大家族,从小见惯了那些尔虞我诈,你也会懂这些。”
“理解。”
陈执礼点点头。
马车还在前进,夏日的清风迎面吹拂而来。
过了几个街区后,陈执礼忽然一拍脑门道:“不好,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