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走得如此匆忙,
我不会放弃你,
你跑得再快,
我也会追上你:
经过山谷、经过平原,
穿越青青草地,
从田间经过城镇,
直抵幽暗处。
——佚名
“求求你!”若薇拉长音说道,将手滑上蓝道腰际,她噘着下唇,抬头望他。“你答应我做彻底的牺牲。”
“彻底牺牲?”蓝道问,懒懒地咧嘴一笑,将她一绺松垂的卷发缠在手指上。“这几个字选得好。”
“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很寂寞。”她说道,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你现在早该知道我有多不愿意离开你。”他答道,吻了她的头顶。“只不过一、两天而已,”蓝道喃喃低语。“你在这里收拾东西,我到哈维去安排回英国的事,并确定一下船运公司的办事处运作良好。我会尽快赶回来,然后就带着美雅和尼洛一起离开。”
“我和美雅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而且你不在,我会无聊至死。请你答应我。”
“甜心,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去乡村市集——”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想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和英国的市集有什么不同……大家都要去,温太太、妮妮,还有尼洛,他说会一直陪在我和美雅旁边——”
“火灾刚过,我怀疑有什么可看的——”
“很多别村的人也会来参加。这是因为有个好理由——你知不知道大部分的商人都要捐出一小部分利润来重建牧师屋?会有很多东西可看、可听——”
“可买。”蓝道一语道破。若薇从他胸前抬起头,诱惑地对他微笑。“哦,见鬼了!”他喃喃说道。“如果尼洛保证会一路跟着你们,我会考虑。”
“只是考虑而已?”若薇的手从他背上绕上肩头,然后踮起脚尖紧紧贴向他。
“在我答应以前,”蓝道喃喃说道。“我要看看你的彻底牺牲是否足以说服我。”
若薇笑容加深。“是最糟糕的,”她低语,诱人地用嘴扫过他的。“我打算给你好处,以便交换你的同意。”
“那么我应该警告你,”他答道。她贴着他,使他的血液迅速炽热起来。“我今天早上心情不好。”
“我有多少时间把你赢过来?”
“一小时左右,”他道。她伸手将他的头拉向她,笑容中含有诱人的承诺。两人亲吻时,他用手指梳着她光滑的秀发,拇指在她耳轮上流连。“可是按照这种速度进行,”他补充道,热情已完全被挑起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被说服了……”
村中市集不如说是庆典还比较贴切些;庆祝和感恩的标帜随处可见,村中广场装饰着灯笼、扇子、彩色羽毛和其他供出售的物品,商人的摊位将火灾的残迹掩饰得很好。刺耳的声音直往若薇的耳朵里钻,因为有俚俗的乐曲分别从好几个地方传来,而且通常都配合着舞蹈和歌唱。各式食物的香味使她胃口大开。油煎食物、苹果派、无花果饼和糖心梨。桌上堆满了大型的姜汁面包、巧克力面包、咖啡奶油面包、糖杏仁,还有入口即化的蜜糖松饼。美雅对裹焦糖的橙子情有独钟;尼洛和若薇在大块朵颐以后,都害怕会吃坏肚子。
若薇玩得很开心,不过有几次她会停下来想到昨天早晨离去的蓝道。她想把市集上有趣的事情说给他听。现在蓝道应该已经抵达哈维了,这个念头使她高兴不少,因为他越早到,就可以越早回来。她和尼洛、美雅在广场上漫步,一面谈笑。
中午,尼洛往天空看了一眼,太阳正挂在头顶上。
“你们有没有看见那边的吉普赛马车?”他问道,若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个算命的。有没有人预测过你的未来,美丽的天使?”
“没有。”她答道,眼睛立刻一亮。若薇读过无数的小说,喜欢神秘、有趣的事物,算命对她颇具吸引力。在那些书里面,命相家通常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观望未来,预测出黑暗、恐怖又刺激的秘密,总是让若薇兴奋不已。“尼洛,你觉得安全吗……你想我们能不能——”
“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说道,笑她那副猴急样。他低头望着她的时候,一阵清风吹乱了他乌亮的头发。若薇对他微笑,她的眼眸闪烁着动人的天蓝色光芒。不知为何,尼洛在将手臂伸向她以前迟疑了一下。美雅跟在他们后面穿越人群。
“柏先生说绝不可以让小姐落单,就算是一分钟也不行。”美雅说道,为了让他们听见,她提高嗓门以便压过四周的嘈杂。
“所以我不会让她落单的。”尼洛答道。“美雅,你和我跟着小姐一起去,亲眼目睹她算命的过程。”
若薇笑了。“我已经知道她的预言有部分是:我会出发长途航海,乘坐一艘命中注定要到远方的船——”
“你会嫁给英俊又多金的男人,”美雅咯咯笑着补充道。“你还会教一个黑发女孩更多你的语言——”
“还有她黑发的哥哥。”若薇说道,恶作剧地瞄了尼洛一眼。“现在你也得学英文了,尼洛。”
“我这辈子光说法文也一直过得很好,谢了。”他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有把握,你的法文一定能迷死很多英国女人。”若薇说道。“但是她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啊……看在英国女人的分上,或许我该学一点英文。”
尼洛说得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若薇和美雅忍不住都笑了。大家来到马车旁边,正打算踏上小小的阶梯时,尼洛停下来皱起眉头。
“美雅,”他开口了,然后一面急急翻口袋,一面骂自己。“美雅,你记得卖焦糖橙子的摊位在哪里吧?”
“当然,”她说道,点点头加强语气。“你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把钱包掉在那里了。对,一定是我付钱的时候忘在那里了——你跑得快,可不可以麻烦你跑回去看看是不是还在?”
“好,好。可是算命——”
“我陪小姐去算命,然后在这里等你。你说好吗,小姐?”
“好。”若薇说道。
美雅马上就跑不见了。
若薇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能找到。”
“如果有人找得到的话,那就是她了。”尼洛答道,扶她上了吉普赛马车。若薇小心翼翼地走进阴暗的车厢,眨眨眼睛。正中央有一张铺了布的小桌子,上面有图表、地图、水晶球,还有一支未点的蜡烛。其他家具都放在旁边或是角落,只是模糊的影子而已。角落里坐着一个包头巾的女人,她的唇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这里太暗了,空气滞浊,市集和阳光好像都在数里之外。若薇望着那女人,体内感到一阵不安,而且这种感觉还越来越强烈。她退后一步,感觉到尼洛的胸膛顶住她的肩胛。本能告诉她,她有危险了,她只想立刻离开这辆马车。
“尼洛,带我出去。”她低语。他的双手温柔地从她的肩膀爱抚到手肘,然后他的手忽然像铁箍一样箍住她的手腕。她大惑不解,企图挣脱。当尼洛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用绳索绑起来时,她叫了起来:“住手!你在干什么?”她挣扎时,他轻轻朝她下巴挥出一拳,她呆若木鸡。他用一条手帕紧紧包住她的嘴,在脑后打了个结。接着她的脚也被绑起来了,像落入蛛网的苍蝇一样动弹不得。尼洛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他感到她的身体因暴怒和恐惧而僵硬,不由得感到一丝同情。
“轻松一点,天使小姐。”他劝慰道,将她放在地上一张薄垫子上。若薇依稀察觉到那女人正忙着把桌上的东西清干净。“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听清楚我的话——没有人会伤害你。”他替她拭去面颊上的眼泪,没有看她的眼睛。“我很抱歉,”他低语。“这世界对你这种人并不好,不是吗?但天使本就不属于尘世,因为这里有太多像我和美雅,还有你挚爱的蓝道这种罪人,大家都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为了我和美雅,我必须这么做。现在我们有钱了,我可以好好照顾美雅,比她跟你到英国去更好。”
她发出一阵微弱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拒绝再看他。
“你在想她,”他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是故意要对她残忍,但是你确实是,你让她以为自己可以比现在好。你教她英文、给她的衣服……她也开始和你作同样的梦了。你的美梦可能会成真,但是她绝不可能。你以为有人会娶她吗?”
她的眼睫下渗出更多泪珠,她叛逆地点头。
“那么你就继续闭着眼睛吧,天使,因为你根本是盲目的。”
他起身离开她,在打开小门以前,停下来向那吉普赛女人喃喃交代一些话。若薇看见门关上,企图尖叫,但却发不出声音。
美雅去找钱包,结果空手而返,回去时便放慢了脚步。她清楚记得吉普赛马车的位置,但此刻它却不见了。她眯起晶亮的棕色眼眸,走到马车原先所在的地方。地上还有刚留下的马车轨迹。
“小姐?”她迟疑地大声呼唤。“尼洛?”
尼洛好像平空出现了,她如释重负。他看起来很疲倦,还有点愤怒。
“我没找到钱,”她告诉他。“很抱歉……希望里面的钱不多……”她困惑地住了口,随即四下张望。“小姐在哪里?”她问道。他没有回答,脸上变得毫无表情。“她在哪里?”美雅追问,她立刻紧张起来。
“她没事。美雅,冷静一点,不然我就要失去耐性了——”
“我已经没耐性了,带我去找她!”
“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跟我来,我会向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我做了一些安排,美雅,我们会拿到很多钱,够你买你想要的东西了——”
“我不要钱,我要见小姐。你对她做了什么事?”美雅瞪着他,面如死灰。“哦,不,尼洛……为什么?”她开始哭了。他左右张望,看是否有人看到。
“美雅,闭上嘴跟我来,否则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的保证算什么?”她泣道,不过还是跟着他走到离广场很远的地方,这时他停下来和她私下交谈。当他看见她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连声诅咒。
“老天,别哭了,美雅!没什么好哭的,除非你这是喜极而泣。我们发财了,你明白吗?”
“她在哪里?你伤了她没有?”
“没有,”他鄙夷地说道。“不用替她担心。”
美雅瞪着他,虽然已经用手掩住了嘴,好像还是没办法不哭。她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她哥哥。当她了解他做了什么事,心好像也死了一部分。不过,有部分的她仍然爱他,更有部分的她替他、替自己,更替若薇难过。
“你就是那个闯进旅馆房间的男人,”她低声说道。“你是用刀伤了他的人。直到目前为止,我甚至不敢去回想那件事,但是我心里始终猜想是你。”
“我用刀是因为他要杀我。”
“那是因为你想绑架若薇!”她叫道。“为什么?”
“我认识了一些要人,”尼洛说道。“非常重要的人物,美雅……他们的势力达到海峡对岸。这件事是他们要我做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在那家旅馆的事,柏先生也住在那里。”
“为什么绑架若薇?是为了让先生伤心吗?”
“不是,不是,不是……美雅,你不知道他们俩从一开始就骗你。她不叫柏若薇,而是贝若薇。我亲眼看见过证据,一封她母亲的——”
美雅困惑地摇摇头。“她不是先生的表妹?”
“她是美男子贝于曼的私生女,全巴黎和英国大部分地方都流传着这个谣言。我不确定人家要她的原因,反正那人出了一笔让人瞠目结舌的高价,现在我们可以得到其中的大部分。”
“我不要!”美雅激烈地说道。
“这是你应得的。我不知道你居然设法接近她……或是说,接近柏先生。你是个无价之宝,美雅。”
“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她质问,眼神狂野。“他们对我们这么好,你怎么下得了手?”
“对我们好?”尼洛咆哮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给了我们一些善意和怜悯。可是钱,美雅……钱才能喂饱我们,让我们过好日子,不用看人脸色。”
“我要回邓戈堡。”美雅激动得连讲话都发抖了。
“你不用回去。我会帮你买新的东西,不管你想要什么——”
“我要回去了,”她重复道,口气强硬。“我要等先生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去找小姐,然后一起到英国去。”
“小白痴!”尼洛啐道。“别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你不懂吗?你永远也不会去英国,永远不会找到若薇——”
“我会的!”美雅尖声嘶吼,然后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几分钟以后,她又开始重复那几个字:“我会的……”
“美雅,你是我仅有的,我也是你仅有的,”尼洛柔声说道。“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就算你设法让柏先生相信不是你的错,他不杀你……就算奇迹出现你找到了若薇……他们也永远不会原谅你。若薇现在已经在怪你了……在回英国的旅途中只会使她的恨意更深。你对柏先生也够了解的,他绝不会原谅帮忙抢走他女人的人。”
“是的。”美雅呆滞地说道,看着自己的泪水渗入干燥的土地。她的口气忽然镇定下来。“尼洛,你能不能阻止这件事?”
“太迟了。”
“那么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她低语。
“美雅……小美雅,”他说道,笑了,等明白她是认真的以后,开始没把握了。“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是我妹妹,我唯一心爱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你不会想离开我的……那样你就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她走开时他开始跟上去。她停下脚步,转身狠狠地盯了尼洛一眼,使他难以置信地怔住了,恳求地呼唤她的名字。这时她又走开了,离开村子,离开他,离开她的过去。
温先生白着一张脸在门口迎接蓝道,温太太也是一脸凄然。
“怎么了?”蓝道询问,温太太搓着双手。
“柏先生,他们去了市集就没有回来。他们失踪了,三个人都不见。那天下午我就派杰洪和其他男孩出去找。杰洪找到了美雅,她给你留下一张字条。”
“美雅现在在哪里?”蓝道质问,将大厅扫视一遍。
“杰洪那个笨男孩……”温先生开口了,可怜兮兮地清清嗓子。“他说美雅不肯跟他回来,他也没有强迫她。我叫他再去找她,她已经走了。”
蓝道喃喃说了个诅咒的字眼,从温夫人颤抖的手中接过纸条。
先生: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为自己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哭泣,我有罪,虽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很希望能够帮上你的忙,但是我只知道尼洛就是在巴黎伤了你的人,有人付了一大笔钱要把贝于曼的女儿弄到手。尼洛说他们会带她横渡海峡到英国。我祈祷你会找到她,上帝宽恕我。
“天呀,美雅……”蓝道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他垂下头,转身背对温氏夫妇,手指紧紧捏住那张字条。他想到自己竟然引狼入室,收容了要偷走若薇的人,这种情况真是太讽刺了。他干笑一声。他不知若薇是否受了伤,是否害怕。“上帝明鉴,我要为此杀了你,尼洛!”他低语。“我要像猎狐一样追杀你。”蓝道从前也有过盛怒的时候,气得热血沸腾冲昏了头,不过这回已超过这个境界,他反而可以极度冷静地思考。他迅速从成打的可能方案中筛选出一个来,决定将采取的行动。“叫杰洪备马。”他对温先生说道,他古怪冰冷的眼神使后者为之瑟缩。“我要去加莱。”
夫妻俩都不敢劝他先休息一会儿再去,他离开以后,他俩几乎可说是松了口气。他冷若冰霜的态度和表情实在把他们吓坏了。
蓝道抵达加莱以后马上去找贝于曼,敲门敲了半天却没有人应。于是他用低沉而诚挚的声音警告说,如果不立刻请他进去,他就要破门而入。里头传来骚动的声,接着门畏畏缩缩地打开了,里克一身衣服好像是匆匆忙忙套上的,看到他惊讶得面容僵硬。
“柏爵爷,请进……有什么事吗?”
“贝于曼的女儿被绑架了,”蓝道开门见山地说道,大步走进房间。“都是因为他口风太松。要是我不能从他口中问出我必须知道的事情,我非让他这辈子没办法再开口不可。”这句话若是出于别人之口,里克会认为是夸大其辞。然而柏蓝道却是一副说到做到的样子,贝于曼的男仆不由得起了戒心。
“他不是故意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的,”里克说道,声音发颤。“您只要稍微对贝于曼有点认识,就可以了解他发现自己有个女儿是什么心情。一个酷似他唯一爱过的女人的女儿——”
“爱,”蓝道重复把这个字讲得一副很亵渎的样子。“把他所谓的爱拿来和真正的爱相比,就像拿一杯水和大海去比,微不足道,淡而无味而且毫无作用。我不责怪他抛弃自己所爱的女人,因为那和我没关系。可是只为了夸口便出卖自己女儿的安全——这我非找他算帐不可,因为他的轻率使我失去了一件极其宝贵的东西。他在哪里?”
“他病得无法下床,爵爷。他就躺在隔壁房里里,快要不省人事了。”
蓝道干笑一声,听起来使人不太愉快。“是急症吧?”他问道。“五分钟以前开始发病的,是不是?”
“爵爷,请不要这样……他真的病了。你仔细看看我们的环境。我们必须倚赖好心的外国人接济维生。我们没有足够的木炭来生火,没有足够的食物可吃,更别说维持人性尊严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了,譬如肥皂和新床单等等。”里克顿了一下,方才轻声补充:“这都是在他泄漏出若薇的秘密之后开始的。”从里克的态度,蓝道看得出那男仆知道这些都是他做的好事。
“我早就警告过他了。”蓝道回答,漠不关心地耸耸肩。
“他现在只是一个从前的影子了!”里克叫道。
“那么就让我们期待他的骄傲和愚蠢的虚荣也一并消失吧!”
蓝道的冷言冷语使男仆大惊失色。“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最后他设法说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或仁慈吗?你难道没有一点同情心?
“怜悯、仁慈和同情,”蓝道慢条斯理地回答。“都是人性比较高贵的部分,是用来制衡另一半——鄙弃、残暴和无情。只是很不幸,”他突然冷笑一下。“我较好的一半已经被别人偷走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抑制我本性中卑鄙的部分。”
“你到底想怎么样?”里克低声说道,垂下头,颤抖的手指交缠。此情此景本来应该激起蓝道的恻隐之心,但是却没有,他体内某些部分已经死去了,只有等到若薇回来才会重生。
“我要两张人名表,”他郑重地说道。“一张是自从我上回来过以后,他可能会向其泄漏着藏身世秘密的访客名单。另外一张是贝于曼在伦敦所有债主的名单,不管他是欠了一大笔钱,或是一盒鼻烟,统统都要记下来。”
“好的,爵爷。”
“这两张单子我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因为我马上就要回英国。你最好现在就把他叫起来。我才不管他是不是要死了——有必要的话,我会到地狱去把他追回来。”
“是的,爵爷。”
蓝道没告辞转身便走,紧紧地抿着嘴巴。
柏考林懒洋洋地翻着帐簿,把自己负的债用鹅毛笔划掉。他一点也不羡慕他哥哥蓝道即将负起一大堆责任。没错,权势和金钱是很诱人,但随之而来的义务可就不同了。昨晚他转运,赢了一大笔钱,于是把他积欠的债都抵得差不多了。是想到这种恶性循环又要重新开始,他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已经厌倦于一再地欠债、还钱。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是否有别的转机。他难道没有别种生活方式了吗?
“考林。”门口传来一个沙哑的人声,他吓了一跳。
“什么?哦,天啊!蓝道,原来是你……你回来了。我并不介意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可是别这么鬼鬼祟祟的……这大概是我的良心在讲话了。”
“经过二十四年的沉默,它还会说话吗?”
考林露齿一笑。在蓝道走进房间时站起身。“哦,我的良心了不起偶尔说一、两个字,但是你的良心声音也没大到能把屋顶震掉嘛。”
蓝道微微一笑,两人握握手,他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我本来打算在他走以前回来的。”
两人专注地望着对方。
“他拖了好几个星期。”考林答道,叹口气又坐下。蓝道走到壁炉旁边,一肘撑在炉架上。“不过你最后倒提供了他不少乐趣……你扯上一桩有趣的小丑闻,对不对?”
“他生气吗”?蓝道面无表情地问道。
“他看了大笑,那只老鸟,你也知道他有多不喜欢笑——说那样有失尊严,想忍住不笑,结果又笑了好一阵。”
“他觉得哪里好笑?”
“他好像以为你在对付女人方面,尽得他的真传……告诉我,女人到底觉得像你这种又黑又粗鲁的恶棍有什么迷人的——还有,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扯上贝于曼的女儿?”蓝道转身走开几步,考林不再往下说了。“你要走了?”
“只是去倒杯酒而已,”蓝道冷然回答,打开白兰地酒瓶。“由于你开门见山地直问,我觉得你没有从前那么烦人了,所以谈话可以继续。”
“你喝酒?”考林说道,张着大嘴。“除非情况极坏,否则你是不喝酒的。”
“没错。”蓝道承认,喝了一口酒,然后闭上眼睛。
“你找我有事?”
蓝道的视线转向窗外,茫然瞪视。“白若薇被绑架了。”
“老天爷,干么告诉我?我又没绑架她!”考林爆发了。
“她被绑架是因为她是贝于曼的女儿。”蓝道说下去,口气强硬起来。“不过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我看不出你以为我能——”
“贝于曼以前是瓦第尔俱乐部的会员,他经常在那里赌博。你也是那里的常客,所以我想你可以替我打探点消息。”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要帮你,我就该死了,蓝道。”
蓝道不予理会,径自将一张纸塞给他,考林自动接下。
“第一张表上的人名已经查过了。你看第二张——这些人都是贝于曼的大债主。有谁可能把贝于曼的女儿弄走呢?”
考林恍然大悟地瞪着他,一脸不以为然。“哦,我明白了……你要我指认罪犯?”
“谁有可能?”蓝道又问了一遍,表情冷硬。
“我为什么要——”
“因为一旦你不说,就休想继承到一分钱。我确定你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年金,要看我高兴。”
考林狠狠地瞪着他。“哦,这太过分了。……你拿这个来要胁我一辈子,我才不会被你的钱袋栓死呢,亲爱的大哥。”
“只要你帮我这一次,”蓝道柔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威胁你了。”
“我从来没看过你为了小玩具费这么大的心机。”考林评论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想必美得像罪恶,要不就是工夫——”
“是谁?”蓝道打断他。考林端详那份名单。
“可能是安吉海。他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痛骂美男子潜逃出国。安吉海对正义的观念真是好笑得要命……我敢打赌他认为带走她是理所当然的补偿……要不就是马特弗,他债台高筑,被赶出俱乐部好几次,已经完全失去了幽默感,一副绝望的样子。也许他在情急之下跑去找她算帐——”
“那我们还不快走。其他的事你可以留到路上再讲。”蓝道猛然说道,几乎是揪着他弟弟的领口把他拖出去的。
他没有陪考林进去,怕自己在场反而会引起诸多不便。同时他也看不起这个俱乐部的人。他们比嫉妒的女人还糟,只知道在穿着打扮上较量,又喜欢钩心斗角,他们在表面上互相恭维,但却可能在背后捅人一刀。在蓝道看来,他们除了钱和卷发以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比较喜欢自己的那一群人,至少他们不是伪君子。如果他们要在背后捅人,也会先发出警告。
一小时以后,考林出来了,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他好整以暇地踱向马车,上车以后还检查自己的皮靴亮不亮。
“我打赌是马特弗,”他冷静地说道。“他已经三天没来了,昨天又忽然带着大把银子出现,像摄政王一样一掷千金,面不改色: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以为马特弗已经破产了,你猜他怎么回答:‘我在家里能够得到慰藉’,马特弗说完便神气地走了。我想他的意思是说家里有个女人在等着他,我知道他还没结婚——”
“那还不闭上嘴,”我们赶快走。蓝道厉声表示。
“上帝,你这种盛气凌人的口气还真像老伯爵。”
”我越来越了解他了,从前我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蓝道回答,然后把头探到窗外叫车夫上路。
马特弗的住处离伦敦不远,只花了半小时就到了。马车停下来时,考林伸头出去张望,然后低低吹了声口哨。
“什么嘛……看来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糟。”
蓝道询问地抬起一道眉毛跳下车,穿着靴子的脚轻轻落在地上。这栋房子果然是不堪人目,陈旧而污脏的外表说明至少有好几个月乏人照管了。整个地方没有一丝动静。
“我听说他把大部分的仆人都遣散了,只留一名男仆和厨子。”
蓝道点点头,走到门前不耐地敲门。他的胃因不祥的预感而撤紧。没有人应门,于是他便试试门把,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了。
“没人在,”考林喃喃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吧。”
“不行,他是头号嫌犯。”蓝道走进去,好奇地四下打量。屋中没什么装饰品,这在渊远流长、倍极显赫的马家来说,是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传家之宝和各式物品一定都被马特弗偷偷拿去变卖还赌债了。“怪不得他在瓦第尔会这么受欢迎,”蓝道讥讽道。“老天爷,他何必还费力去赌博呢——自动把东西送出去不就得了。”
考林怀着敌意望了蓝道一眼,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我耗在俱乐部里的时间还没有他一半多——”他开口。
蓝道突然听见附近一扇门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噪音。门上刻了一本书,表示那是图书室。蓝道冲了进去,结果却面对马特弗爵士站在窗前,将一把左轮指向自己脑袋的景象。痛苦的棕眸迎上了榛绿眸。
就在这一刹那,马特弗扣下了扳机。
枪声似雷鸣一般在蓝道脑海中回响。他看见房中狼藉可怖的景象,唇间逸出一声惊呼,然后别过头。马特弗的自杀在蓝道记忆中留下的最可怕印象,便是自己体内的空虚。他像是冻住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书上的插图。随后他便冲上楼,将一扇扇门打开找寻若薇的影子,看过最后一个房间以后,蓝道站在斑驳的家具间垂着头。错了,马特弗并没有绑走若薇,他只不过是个输不起的可怜虫而已。
“小薇,你到底在哪里?”蓝道低语,绝望似黑雾一般笼罩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自制。他慢慢走下楼,看见考林刚从图书室出来。
“哦,上帝……”考林说道,一副要作呕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么恶心的景象,”他拿出手帕,擦擦额头的冷汗,脸色发青。“蓝道。我不想再跟你去找人了。”
“随便你。”蓝道走向前门,考林急忙赶上来。
“可是……我们要把马特弗怎么办?”
“把他从名单上划掉。”蓝道简短地回答,他冷漠的语气让考林吃惊不小。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蓝道觉得自己找到若薇的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他自知如果必要,他愿意费尽余生来找到她,不过最重要的是,目前他必须赶快采取行动,找出正确的方向。他一直到筋疲力尽才回到柏家大宅。
第二天下午蓝道去了怀特俱乐部,发现它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个轻松舒适的所在,他故作自在地和老朋友打招呼,进行松散的谈话。这时,一名头戴假发的侍者给他带来一个简单的口讯。
“对不起,爵爷……门口有一位女士想见你。”
“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吗?”蓝道询问,眯起眼睛。
“我想不是,爵爷。”
“那我没有兴趣。”蓝道回答,他身边的人无不大笑。
席乔治猛地一拍他的背。“老天爷,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柏蓝道!”
那名侍者又畏畏缩缩地问道:“爵爷?”
“好吧,”蓝道说着叹了口气,两眼望天。“那我就去应付她一分钟好了。”
蓝道一离开人群,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因为他对这不知名女子的打扰感到恼怒。大概又是艾乐梅不知在玩什么蠢花样了。他走到门口,慷慨地赏了那名侍者一笔小费。门外站着个娇小的女人,她的脸被灰色的兜帽遮住了看不见。
“你是……”他好奇地低声说道,那女人转过身,摘掉兜帽,抬起头望着他。蓝道看见这女人是个陌生人,感到一阵失望。她大概已经四十好几,脸上几乎没有皱纹,深色的眼眸十分慈祥。她的态度太亲切、太随和,不会是贵族。不过她的家境应该还不错,她精心梳理的发式和剪裁合身的服装都是花了不少钱的。
“我很抱歉必须打扰你。你就是柏蓝道爵爷?”她问道,她讲话的声调就像个慈祥的母亲,在蓝道身上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效果。自从他邂逅了若薇,从未对陌生人如此心过。他心中充满了不合理性的念头:他感觉她认识他。而且对他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是的。”他答道,轻轻点点头。
“我到府上拜访,令弟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我听说若薇失踪了,我相信可以帮你找到她。”
蓝道盯着她,好似被催眠了。
“你是谁?”他粗声问道。
“柏爵爷……我是白柯玫蜜。”
“她……她常跟我提起你。”他设法说道。
“她从法国写了封信给我,问起自己的身世,”玫蜜应道,视线稳稳盯着他,眼中充满同情。“她也写到你们俩之间的事情,所以我才冒昧——”
“我很高兴你来了,”蓝道打断她。“我必须马上和你谈谈,你是否介意回到我的——”
“我想,”玫蜜慢慢说道。“也许还是到我家好了。柏爵爷,如果我们要谈,就得开诚布公,我那里不会隔墙有耳,所以比较放心。”
“你家,白太太?”蓝道诧然问道。“你不是文家的保母吗?”
“不,”玫蜜说道,挽起他的手臂,朝一辆由两匹栗色马拉的镀金马车点点头。她对他笑笑,看来非常具有法国风情。“现在不是了,”她说道。“我的马车在等。你何不和我同乘一部车,等我们谈完了再送你回来。我的住处离此不远。”他无言地点点头,等他们在马车内坐定,玫蜜又继续往下说道:“若薇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走散的,剧院失火——”
“是的。”
“我猜她大概不久以后就遇到你了。她没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追究。不过显然你俩在某种情况之下到法国去了。”
“是的。”蓝道低声说道,垂下眼睫毛隐藏他眼中的神情。
“我找不到她,后来就回到文家,希望若薇也能设法回来。结果她没回来,文夫人不是个会体谅别人的女人,对人也不特别亲切,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若薇失踪了。男爵夫人认为既然我教出了她所谓‘行为不检’的女儿,对她的千金可能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所以就把我解雇了。”
“我很遗憾。”
“我可不,”玫蜜答道,粲然一笑。“这次解雇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期待已久的转变。男爵夫人不知道,若薇也不知道,多年来我一直是文男爵的情妇。男爵早就想替我买幢房子,但是我坚持要把我们的关系保密,因为我不希望若薇被人轻视。我希望让她受教育、得到良好的教养。我本想等若薇结婚,或是大到能够谅解的时候再公开——”
“她会谅解的。”
玫蜜对他微笑。“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未曾提起眼前最紧急的事情,直到抵达玫蜜家为止。那是一间极尽豪华之能事的寓所,触目皆是缎木家具、厚地毯、美丽的绣饰和细致的瓷器。玫蜜将斗篷交给一名丰腴、讨喜的女孩。
“梅莎,麻烦你在半小时以内把茶端进来。”她轻声吩咐,然后优雅地在一张薄荷绿的天鹅绒沙发上落坐。女孩离去之前,向蓝道投去爱慕的一瞥。“她从前也在文家做事,”玫蜜说道。“文家最好的仆人,有很多都被我请来了……我向他们保证这里薪水较高,而且能受到亲切的待遇。现在,”玫蜜友善地说道:“在梅莎端茶进来以前,我有充裕的间把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蓝道小心地点点头,在旁边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故事我想不必太长或太复杂,”玫蜜沉吟道,微微抿起嘴。“我会把实情告诉你,如果有你希望说得详尽一点的部分,我会尽力。我从前是唐璐琪的伴护,若薇长得虽然像她,性情却完全不像。若薇比较坚强、比较聪明,自信的程度更是远超过璐琪。璐琪是个很甜美的女孩,我很喜欢她。我至今仍然无法了解她为何对男人具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或许是因为她楚楚可怜吧。有很多男人都为她着迷……尤其是雷瑟安伯爵。他俩订了婚,要不是中途出现了一无是处的英俊男人,或许结局皆大欢喜。”
“那人是美男子贝于曼。”蓝道阴沉地说道。
“是的,他对璐琪只是喜欢而已,但璐琪却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她用百倍的感情来回报他。虽然我尽量阻止他们见面,璐琪还是怀了他的孩子。这时,贝于曼对她的状况并不知情,他对璐琪失去了兴趣,转而爱上别的女人,一个接着又一个,每个都替他的自我加上一层外壳。璐琪痛不欲生,说她不要活了。她家人不知道她怀孕。我说服他们让我陪璐琪到法国去旅行,说她情绪不佳,需要出去看看风景。我的家族在法国颇受尊敬,我们打算去和我的亲戚同住。唐家人很满意。”
“你们真的和亲戚同住吗?”
“是的,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发誓替璐琪保密。结果他们至死也没有泄漏出去。我原本打算把孩子暂寄在那里,直到我们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
“这是个很俐落的计划。”蓝道说道,对她投去赞赏的眼光。
“我也这么以为。”玫蜜承认。“可是我不只低估了璐琪对贝于曼的爱意有多深,也低估了雷瑟安伯爵对她的着迷程度。他对婚礼迟迟不举行感到不耐,心中燃烧着对璐琪的热情。他设法查出我们的下落,并追到法国来。有一天我上市场买菜回来,发现他在我父母家里,像疯子一般瞪着璐琪。当时她已怀孕八个月了,他对她说了好多话,伯爵爷,那些话实在太吓人了,璐琪又那么脆弱,她听了又哭又叫。他在冲出去以前,明白表示他仍然想要她。即使只为了惩罚她和那孩子带给他的痛苦,他也还是会娶她。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不,被亵读了,他发誓要报复,这番话造成的恐惧,加上对贝于曼始乱终弃的怨怒,使璐琪几欲疯狂,若薇出世不久,璐琪便投塞纳河自尽。”
“然后你决定要把若薇留在身边。”玫蜜笑了。“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她。为了保护她,我改了姓,假扮受人尊敬的寡妇。我从未后悔当初把她留在身边,因为她带给我极大的欣慰。女儿对母亲也不过如此。”
蓝道这时才恍然大悟,一动也不动,全身发僵。“上帝!我始终没问对问题。”他暗哑地说道。“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会有人想带走贝于曼的女儿。贝于曼的女儿!”
“这就对了,柏爵爷。”玫蜜说道,眼眸因千般混杂的情绪而阴暗。“自从有关若薇的身世,和她跟你去了法国的消息传出,我就开始担惊受怕。若薇被绑并非因为她是贝于曼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唐璐琪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