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雪琴堂——
梁王世子下朝之后提前回来,直接招了几个幕僚入了书房。
屋内炭火烧的猛,不断有破炸声传来,世子面前炉火上正烧着的水,水已经烧响,咕嘟咕嘟的往外喷着热烟。
梁王世子自从那事消息传来,整整两夜未曾阖眼,如今急忙将手下召来,事到临头反倒心无旁骛起来。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等回来时是如何回复我的?不是说并未动手吗?为何人还是死了?!”说道最后,梁王世子的脸上已经染了愠怒。
他明面上答应那人,实则只是安问他罢了,梁王世子心思缜密,并非愚蠢之人,这等冒着风险的大事,他怎可去做?
可若是不去,又担忧背后那人生出恼怒,这便有了上元节那日刺探魏国公一事。
梁王世子下首一众人等彼此对视一眼,立刻辩驳道:“世子明鉴!刺杀魏国公一事绝不是我们犯下的,臣等如何敢真的去刺杀大理寺少卿?奉了您的令前去刺探一二,叫他受些皮外伤,怎知......怎知我们去时,那魏国公已经死在河道上了.......”
那日的事儿,本也是叫他们郁闷不解。
一众暗卫如今想起,只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不知魏国公被哪方人马先一步刺杀了去,而自己一群人也紧跟着跑过去查看,若是被人瞧见,说不好就要背锅了。
一道昏暗的光线从窗檐照入,梁王世子垂眸静静望着手中清澈见底的茶水,再没心思品尝。
只恼怒冷笑道:“如此凑巧之事,说来我这个当事人都不信,你叫他们能信?!”
公孙礼自来是梁王世子最衷心不二的谋士,并未参与此次刺杀魏国公之事,却是最了解梁王世子之人。
他转瞬一想,便通彻了一二,只推测道:“此事世子恐是中了计,刺杀魏国公的离不了武台一案从犯,只怕是魏国公调取到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叫他们宁愿冒着刺杀朝廷命官暴露的风险也要解决魏国公。许是还用了什么法子得了关于世子的消息,引诱世子前去,顺便还能一石二鸟,于他们何乐不为?”
他说罢抬头望向上首端坐的世子,开口异常直接,“世子缘何忽发奇想要刺杀魏国公?这件事因起端是何事?世子能否告知一二?臣怀疑,世子中了计!”
梁王世子执着热壶的手略顿了顿,缓缓注入一股热茶往面前仍是满的茶盏里,茶水沿着杯壁无声无息流下。
“世子有所不知,武台一案牵扯甚广,只您行得正坐得端,总有小人作祟......”
梁王世子听到此处苦笑起来,无奈道:“中了计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有第二条路?
他却不信是中计,他与武台一案没有牵扯,可旁的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那人知晓他如此多的隐密之事,手里只怕还有事关他的不少,随意放出来一件事,都能叫他走到头,何必多此一举来个什么一石二鸟?
早有一把利刃悬于他颈梁之上,那日阿萝所说的退路.......
真是可笑,他哪里有退路?
梁王世子目光冷烈,声音里都透着股寒意:“不是你们最好,事到如今我等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
玉照自知晓顾升离世的消息,心中有几分奇怪。
她紧皱眉头,转身喝了一盏热茶,才勉强压下心底的凉意。
身侧的雪雁时不时偷偷看她,恐怕是担忧主子偷偷哭,倒是叫玉照有些郁闷,朝她说起来,“唉,我总是有些矫情的,以前连跟他说句话都不愿意,远远避开,如今乍一听闻他离世的消息,竟然有那么一点儿的难过......”
雪雁自然能理解自家主子的,她们这群宫外带来熟悉魏国公的丫鬟,哪个听了这个消息能若无其事的?
她听了只安慰玉照道:“顾公爷朝中为官倒是清正严明之人,只可惜天不假年,世道不公......”
自小跟在主子身边的这些丫鬟,倒是跟主子如今想法一般。
玉照想了想,从软塌里直起身子,这段时日她当真也是成日过的浑浑噩噩。
昨晚被闹到深夜才睡,今晚倒是可以叫她休息休息。
玉照总是食欲不振,却还记得等着道长回来一道用晚膳,便趴在旁边案几上等着他回来。
“主子困了?要不要先往内殿小憩一会儿?”
雪雁见主子说着说着便靠在案几上昏昏欲睡,颇为好笑的提醒她。
玉照摆摆手,眯着眼睛道:“我不睡,我就这样靠一会儿。”
雪雁便只好蹑手蹑脚的走下去,临走时拿了件裘衣披到玉照背上。
这日赵玄回来的比往常晚了些时辰,当皇帝的约莫都是这般,说忙也不至于,赵玄隔日坐朝,若是朝中无要紧事,两人便能腻歪上一整日。
可若是哪处起了事儿,那就是时时有事儿,也不好提前预料。
赵玄回坤宁宫的路上猜想,这会儿这人应该钻进被窝睡得深沉,或许会良心发现迷迷糊糊的探头睁眼瞧上一眼自己之后接着睡。
李近麟偷偷朝他打小报告说:“今儿个上午老太妃入宫了,跟娘娘说了会儿私话,双喜说偷偷瞧见娘娘抹眼泪呢。”
赵玄心沉了沉,一言不发入内殿,见灯只留了一盏,还用昏暗的罩子罩着,室内一片昏暗。
玉照听见一阵窸窸窣窣轻响,不知为何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坐了起来,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揉了揉眼睛。
朝他伸出手:“你回来了!”
赵玄脚步停下,轻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两人间总是这般,喜欢肌肤相贴,哪怕只是一个手指也好,若是不触碰到彼此,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怎么了?”
玉照没有什么遮掩,她抬着眸子强作无辜,装作不经意般的问他:“听说魏国公死了?凶手还没抓到吗?”
殿内忽的静悄悄的,赵玄一言不发,只握着玉照的手越发的收紧,看着她肿肿的眼眶,眼底生出一丝晦暗。
语气略有些冷淡:“提这个做什么?”
玉照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有些叫道长心生不喜。
可她却不后悔问出来,她眼中闪过不解,却并不退缩,声音清亮的问他:“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这件事?难道在你的眼里,我跟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不成?这事儿我难道不该知道?”
玉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他这般很不好,好像自己就该属于他一个人,说起旁人都不行。每次只要让他不开心了,总会不言不语拿着一张冷脸冲着自己。
道长不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顾升还是朝廷命官,为朝廷查案才惹出了这等事,她与顾升更不是见不得人的丑恶关系。
自己与他行得正坐得端,她询问一下也没必要藏藏掖掖的吧。
赵玄握着她的指节微微用力,他才从外边回来,指腹冰冷而又坚硬,肩上还带着点点未曾来得及化去的雪花,摩挲着玉照温热的手背。
她不过问自己的事,竟然一见到他,便开口朝他询问魏国公的事?
昏暗的烛火之下他身材高大,面庞轮廓鲜明,眉目俊美,只是如今赵玄面上冰冷,眸中隐有寒光浮现,他过了许久才出声。
声音低沉喑哑:“他是臣子,自有三司去查还他公道,依法处置。既然没有关系,于你便是无关紧要之人,你要知道无关紧要之人的事做什么?你又为了无关紧要之人流泪?”
一连三个无关紧要之人,话说到最后,不知不觉多了几分酸楚和咬牙切齿的意味。
玉照头一次听过这种说法,没有关系便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仿佛自己要问,就是承认了他跟自己有关系。
他又开始颠倒黑白了......
这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无关紧要的人,他是朝臣,也是因朝中的事儿才招惹来毒手,我只是奇怪,难道不能问问吗......”
玉照明明很想讲道理,可是她的声音一蹦出来就成了故意跟他抬杠的蛮横.......
赵玄清冷的眸子盯紧她不说话,更不移开。
玉照先前也强撑着瞪着他,死死跟他对着盯,可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她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往常道长哄着自己她就能蹬鼻子上脸,这日道长情绪古怪,又是大晚上的,玉照忍了忍没敢跟他犟嘴下去,只低头嘀嘀咕咕了几句。
气势软了下来,索性也不说话了。
两人间气氛古怪,适时的外边宫女端着膳食入内,今夜罕见的有道面食,羊羹汤为高汤底,送到桌上时正是滚烫热乎的,淋上一丝绿蔬,叫人有了食欲。
赵玄只做没听见她小声嘀咕,他缓和了神色,打算不跟她计较。
两人是夫妻,难不成为了一个顾升,闹到不吃饭的不成?
赵玄是这般想的,只是玉照瞧着饭菜没胃口,一口吃不下了。
可皇帝每次都要盯着她吃饭,以往她哪怕再是没有食欲,被他盯着都只能强咽下去,这日她岂能跟往日一般?
她偷偷抬眼果真见赵玄又是一副冰冷模样,甚至还频频捏着眉骨,仿佛已经忍耐她忍耐到了极点。
玉照忽然觉得没意思,总是自己让着他。
索性把牙箸一丢,落下气冲冲的一句:“我回去睡觉去了!”
起身便往屋内走。
身后男人冰凉、愠怒的声音响起,眸光凝视着她的背影:“谁准你走了?!给朕回来!”
玉照一听,只觉得这可真不得了,既然敢威胁自己。
她冷笑两声,立刻反讽回去:“腿长在我腿上,我自己想走就走!今日之事真是叫我难过,你身为天子这般颠倒黑白,真叫人不齿!”
她明明是在骂赵玄,赵玄心思全在她前半段话上,一个前未婚夫的死,竟然真叫她难过?
她为了一个前未婚夫,又是哭又是闹,如今还要绝食来气自己?
赵玄深吸了一口气,他这辈子所有的情绪波动,全用在了眼前这人身上。
摇曳的烛光中,他话里带着风雨欲来前的平静,耐心哄着她道:“你过来,朕——”
“你做梦!我已经不会再搭理你了!”
玉照脚步踩得很大声,每一脚都用了全身的力,似乎是将惹她生气的人当成地下的地衣,转身就去了内殿,一头栽到床上闷头睡觉。
玉照前脚刚走,后脚赵玄就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结实的圆桌一阵晃荡,汤汤水水洒了半桌。
“李近麟!李近麟滚进来!”
李近麟白壮魁梧的身姿如今显得有些萧瑟,在外头缩着脖子跟个鹌鹑一般,可怜的很。
他回想起以前的主子爷,谁人不羡慕他在主子爷跟前侍奉?陛下以前是多么的风光霁月?更是从不骂人。
以往的陛下压根儿就不会骂人。
如今......在主子娘娘那里受了气,转头就来骂自己。
双喜一张苦瓜脸,却还记得催促他干爹:“主子爷叫您进去呢!可别叫主子爷久等!”
李近麟露出一副进去受死的表情,慢悠悠的跑进去了。
***
玉照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等着,等着这人主动来跟自己和好。
她发现道长的变化越来越大了,以往多好,如今简直变了一个人。
蛮横无理,更是忽冷忽热,还会凶自己。
以往他可不会这样,果然是夫妻相处久了,秉性就暴露了——
道长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结果这一等就是等到了他走了的消息。
夜里轻风吹拂,玉照听了消息不言不语的打算上床睡觉,她是个傲气的人,他走了就走了。
玉照气鼓鼓的想,难不成自己一个人还睡不着了不成?可她就真是越想越气,把头埋进被子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清宁寻了个机会偷偷来到玉照床前,“娘娘,陛下回紫宸殿了。”
玉照沉默的更久,神情坚定:“哦,回去就回去吧。我也要睡觉了,你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清宁倒是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
清宁原先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后来因缘故没入了掖庭,岁数虽不大,却已在宫中任职十几年,再是清冷镇定不过。
和玉照带入宫的这几个丫鬟,一眼瞧着就能瞧出来区别甚大。
清宁如今是长御,拿她跟雪雁几个比确实不当。
“怎么了?”玉照少见她露出这等表情,不禁有些狐疑。
清宁忖思了片刻,提醒道:“陛下走时面色不好,听说还宣了太医,娘娘还是去看看陛下吧......”
玉照一怔,怎么也没想过,这人是生病了?
至紫宸殿时,天色已经黑了一半。
李近麟站在门口见皇后的华翠云凤肩辇远远过来,吓得原地一个踉跄,一脸的惊慌却又很快被他掩饰住了。
几个侍卫也跟着交头接耳。
“那凤辇......皇后娘娘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李近麟拉长了脸吩咐:“还能怎么办?里头的事儿给瞒着!娘娘来了也不能叫她进去。”
曹都统脸拉的比他还长,有几分气急败坏:“您给拦着啊?要是人真闯,难不成叫他们动刀啊?”
李近麟一拍大腿,“哎呦,不得了!你个胆大包天的!”
曹都统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想了想颇为破罐子破摔:“那这事儿我们可如何做得了?要不就您来拦着,您自来是个有脸面的。”
李近麟一口恶气憋在胸口。
那边轿子缓缓停下,玉照提着裙子下了轿,不管身后提着灯晚了半步的宫女,一口气从龙道之下跑了上去。
她眼神四下看了一圈,不管李近麟,直接抬步就要进去。
李近麟连忙伸手去拦住,不仅是他,殿门口立着许多侍卫,纷纷动身拦住了她,殿门大关,里头被遮掩的严严实实。
玉照有些狐疑,骂起来:“李近麟,你竟敢拦着我?”
李近麟苦着脸:“娘娘,夜深了,您还是回宫吧。”
玉照皱眉问他:“陛下在里面做什么?为何要掩着门?”
李近麟想着措辞,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深觉这任务难做。
他艰难的想了想,道:“陛下忽发头疾......娘娘要不等上一等?”
“他头疾犯了?”
她一听,当即着急起来,匆匆道:“既然是头疾犯了,那你为何要拦着我?叫我进去看看陛下,又不会误事......”
玉照一边说着,一边难受起来,“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头疼呢?”
......她忽然间心虚起来,想起晚上两人吵架的事儿......
该不会是被她气出来的吧?
李近麟找不到旁的借口,正好皇后自己提醒了他,只好默认一般看了玉照一眼。
这可把玉照委屈坏了。
说话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哭腔:“难道要怪我吗......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吗......”
她又有说什么话?明明都没错?
玉照又想起来问:“请太医看了吗?太医怎么还没来?”
李近麟一见人竟然哭了,更是惊恐万分,陛下只叫他拦着娘娘,把人惹哭了啊。
“娘娘......您也别着急,陛下这病也许不是被你气出来的——”
里头太医还在诊脉,什么情况也不好说。
他话还没说完,那头玉照趁他不备,绕过他就闯了进去,那些侍卫哪敢真刀剑对着皇后?
别说是动刀剑了,伸手也不敢。
万一人家皇后一个脚没停住,碰到了还是挨到了,他们是不是要剁手啊。
这满宫之中谁不知皇后正得盛宠?
一群人高马大的禁卫,在大眼瞪小眼一圈之后,就这般眼睁睁叫皇后娘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毫不费力跑了进去。
好端端头疼,在坤宁宫使唤太医来瞧病就是,为何要把自己关在殿内?还吩咐李近麟拦着自己不给自己进去?
处处透着古怪。
她还没走去寝室,便看见外面一道跟她进来的内侍比她先一步跑过去通禀,似乎是想比她快一步通风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