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当他唤出这个名字,先前所有的不适就都消失了。
可心间忽又升腾起一种冲动,给他指引着方向,好似只有去到那里才能填补他内心深处的空缺。
阿辞......
师辞。
是巧合?
不可能。
归遇阖眼缓了缓,旋即却是猛地抬首,直直望定一个方向。
一旁的陆无缄将他所唤二字人名听得分明,正犹疑,身旁的人竟然径直迈开步子就要出门去。
他愣了下,本能伸手去拦却被挥扇阻开,随即听闻:“灶台右下有一处新封的泥缝,不出意外那里有你要的东西。”
“纪允平今夜回不来,你有足够的时间,”归遇回视陆无缄,声调平静,“但切记看完后放归原处,痕迹清干净,莫要打草惊蛇。”
“为什么?”陆无缄下意识发问。
归遇顿了顿。
眼下并非解释的好时候,况且他脑中那些云里雾里的碎影,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
斟酌再三,索性不解释,坦然道:“你信我就是。”
眼见着那些碎影接连被印证,事到如今他显然不可能再认为那仅是单纯的一场梦。
虽然他暂且只能从中窥见零散模糊的片段,但也已经足够证明纪允平一案远没有当下看来的这么简单。
此物与其说是证据,倒不如说是块敲门砖。
他们得拿,但不是现在。
陆无缄闻言眯眼盯着归遇看。
午后起这人就怪得很,但觉得疑惑是一回事,信不信他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陆无缄别开眼,让出道:“有事你只管去忙,这里我一个人能行。”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无需多余客套。
归遇稍稍颔首,几步便跨门而出,很快隐在了夜色里。
归遇离开后,陆无缄也不磨蹭,依着他说的方位小心翼翼将泥墙凿个小洞,果然从中抽出一段泛黄的粗绢布。
借月色看清上面的字,陆无缄的神情顿时凝重。
统共不到十字,他却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
最后,咋舌唏嘘:“活见鬼了,未卜先知啊?”
自始至终,归遇没看一眼暗桩绘制的汝阳王府地图。
脚下似乎有自己的记忆,带着他,熟门熟路到了他心之所引的地方。
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偏房,若非要找些不同出来,那便只有门窗上落的锁。
门前守着两个丫鬟,正点着头昏昏欲睡。
归遇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不再多费工夫隐匿行迹,正大光明地朝着偏房走过去。
他功力深厚步法轻,一直到两个丫鬟身前,她们依然全无察觉。
归遇稍一思量,还是拿扇柄在她两人颈后各点了一下,等两人瘫软倒地,他屈指,轻轻叩了下门。
一下,没动静。
再一下,还是没动静。
他若有所思,而后径直推开了门。
夜已深,屋里并未点灯,黑黢黢一片,除去被月华浸染的门口三分地,便再看不清什么。
归遇跨过门槛踏入其中。
后脚还未落地,旁边忽地袭来一阵劲风,似是利器,直奔他颈。
来了。
归遇横扇一挡化解攻势,竟还有闲心勾出一笑。
抢攻不成,那人改刺为捅。
归遇不设防般迎面向前,却在相遇的瞬间错身,借机捉住那人手腕,一个巧劲反转刀口。
他抓着那人的手腕前压,眼看着刀刃就要扎进那人自个儿眼珠子里——
“大人?”
一声轻颤颤的呼唤,从暗中响起。
是陌生的声线,但归遇听闻却觉得,熟悉得好似曾经听过千千万万次。
趁他分心,被他钳制的那人以为是个时机,脚下发力欲踹。
动作间掀起的劲风声敲醒师辞,她反应过来,急忙喊停:“别打了朔凡!大人不会害我。”
名唤朔凡的侍卫闻声一僵。
这形势,停手与否的决定权可不在他手中。
好在她的话也让归遇明白过来,此人出手不过是为护主。
他睨一眼刃上寒光,拇指卡着人腕间凹处轻轻一摁,朔凡便顷刻脱力,手中利刃哐当一声落地。
归遇继而把他反拧着,一记掌风将人推出门外,随即用脚一勾关阖门扉,落锁隔绝内外。
于是黑暗中,只余下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夜很静,风也止,谁都没有先开口。
师辞颤着眼睫,唇瓣也翕动不止,她死命掐着自己的掌心,月牙痕深深印上皮肉才堪堪拦住自己冲进对面那人怀里的冲动。
方才一番打斗,她凭蟾光里一闪而过的光影,认出了归遇的折扇。
让她思念成疾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她所有的理智与冷静都走失不见。
以至于她完全不曾去想他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相遇虽说的确是在这间狭小的偏房,但那本该在后日傍晚而非这个深夜。
他也不该是这身穿着,而是一袭广袖白衣。
如此变数,其中涉及什么因什么果,她本该仔细思考,但眼下,显然顾不上。
“大人?”师辞忍不住踏前一步,又唤了声。
屋里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可归遇眼前,俨然浮现一幅有声有色的美人垂泪图。
她会是怎样神态,唤他大人时红唇又是怎样开阖,他都能无比详尽地想象出来。
归遇默了瞬,旋即向她走近。
一步,两步,三步......
他离她越来越近,胸膛之下那颗心无端跳得厉害。
终于,他站定,抬手引燃火折子。
火光跃动的刹那,相对而立的两人同时看清了对方的面庞。
时光在这一刻凝滞。
师辞只觉泪意像被开了闸,眼眶拦不住,泪水一泻而下。
泪光模糊了视野,她忙抬手擦去,倔强而贪婪地盯着他看,描摹他不能再熟悉却太久不见的眉眼。
不由屏息,生怕自己呼吸稍重就会打破这一场美梦。
这十多年她压了许多想要和他说的话,可当真正见到他,她却仿佛被掐了脖颈,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他是何其敏锐的一个人。
死而复生,多么惊世骇俗。
若非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这,真真切切地见到了生龙活虎的他,连她自己都不敢十分确信。
再相遇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她不想平白浪费在无用的怀疑与解释上。
任凭情愫在胸腔肆意翻滚,她面上始终不敢显露太多。
归遇静静与她对视。
是同碎影中别无二致的一张脸,却比那之中的更生动更明媚,也让他...心悸更甚。
正值青春年华,即便不施粉黛也如桃李般秾艳,眼下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月白素衣,如芙蓉出水,也像仙子弄月。
可即便心悸,他依然没有错过她眸间掠过的片刻欢喜和那之后长久的隐忍。
他素来擅于读心,她的心思又简简单单袒露在外,让他读得轻而易举。
她期盼于见到他,但似乎又不想被他发觉她的期盼,或许还有些更深层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
仙子含情,到底是入了凡尘。
可是,怎么会?
这明明是他们初次相见。
怀着困惑,他逼近她,直到两人之间仅容得下一拳。
他垂眼俯视她,轻声道:“你认识我。”
是陈述,而非问句。
师辞被他逼得仰首,听闻他笃信的定论,短暂无措地攥了攥衣裳侧边。
心叹他果真敏锐。
好在,自醒来她就将这一幕预演过无数遍,想了不下百种可能发生的境况。
而这,恰是其一。
她足够了解他,知道以自己浅薄的道行,绝不可能骗得过他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露馅是必然,端看她如何圆了。
于是师辞佯装慌乱下故作出来的镇定,回望他道:“名动上京的都督大人,民女自然识得。”
归遇一听就笑了,摇首俯身离她更近,说得又轻又缓:“你明知我说的‘认识’并非此意。”
他的靠近,让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尽数扑向她面。
师辞心跳声如擂鼓。
她咬唇别开脸,不说话了。
归遇却不容她退缩,拿扇柄挑正她的脸,笑是漫不经心:“狡猾的姑娘。”
他调情般的言行让师辞不住羞赧,一双美眸眼波流转,不敢看他,又忍不住看他。
她的神情实在生动,归遇自认不贪色,可内里那颗疯跳的心明目张胆地同他唱着反调。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十分陌生且不喜。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就这样对一个姑娘做出这等在他看来十足轻佻的举动,可冥冥中似乎又有一道声音在说,他们合该这般亲密。
她的久不语,让他莫名有些意闷。
收起散漫神色,直起身后撤两步,归遇抛出问句:“外面那人什么身份?”
这问师辞不难答,换一息后道:“王妃亲卫。”
他看着她:“如何牵线?”
师辞眨眨眼,略一犹豫,如实将自己白日里做的戏说给他听。
其实也不复杂,就是抓着那些嬷嬷丫鬟久居后院百无聊赖、热衷拱火看戏的天性弱点,故意演了一出“新欢迫不及待挑衅旧爱”的戏码。
归遇听罢,笑意复生:“投其所好,还算聪明。”
“但是,”他话锋一转,不给她分毫喘息之机,“只能解释你怎样见到王妃。我更想知道,她为什么帮你?你又凭借什么认定她会帮你?”
师辞正因他的一句夸赞而忍不住窃喜,闻言稍怔。
等反应过来,敛眸道:“我欲自救,这王府中唯一的希望只有王妃。”
“王爷行事荒唐人人皆知,可王妃深居简出,脾性鲜有人知,佳节喜宴也从未听闻王妃随行,”师辞说着,忽地抬眼看向归遇,目光灼灼,“我便赌它一把,赌王妃与王爷并非同路人。”
她微微仰首,颇为兀傲:“什么都不做无非等死,赌输了大不了也是一死,可要是赌赢了,我就能有活的可能,我为何不赌?”
这话是她前世真实所想,尽管那时她并不清楚何思楚的为人,也就无从得知其实这场赌局她必胜。
她也曾当真尝试过与看守的嬷嬷提起想见王妃,但那时的她胸无点墨,不知人心险恶,不懂得迂回也不懂得隐藏,自然希望被掐灭在了开口时。
前世若非有他意外撞见出手相救,她大抵唯有死路一条。
思及此,师辞难忍鼻酸,急忙垂眼不敢再看他,含混道:“至于王妃为何帮我,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与她同为被一方院墙围困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吧。”
何思楚与她的交谈,自然不止于此,但多的那些,并不合适在此时告知于他,故而师辞点到为止。
归遇静静听她说完,不发一言,不知信是不信。
定定看她良久,他轻道:“最后一问。”
“我要一句真话,”他神情仍淡,声音里却忽地多出些似有若无的温柔,“只要你说我便信。”
师辞蓦地怔住。
别人或许不会知道,可作为曾经与他心意相通的人,她一下就听出了他话间的妥协和让步。
他犹在试探,却不似他惯有的强硬。
这不是眼前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归遇该对她有的态度。
师辞心下一紧,不由去寻他的眼。
可他神色平静,她辨不出一丝异常。
他的问题适时到来:“见是我,何故露出那样的神情?”
师辞呼吸凝滞。
她不说话,归遇也不催,耐心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她松开紧捏裙边的手,抬眼问他:“大人当真要听真话?”
归遇与她对视,毫不迟疑颔首。
师辞不躲不闪地看着他,半晌,忽是放下担子般笑了笑。
说真话,再简单不过。
她迈前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缩至他先前做得那样。
而后仰头,将压抑的情愫尽情释放。
“真话是——”
“我心悦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当好奇女婿遇上直球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