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大陆上的一年四季之中,要数夏季雨水最为充足,对此最有感触的,除了田里侍弄庄稼的农户以外,就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了。
徽州刺史钱迁益给两位皇子准备的,都是水上本事极为出色的人手,尽管在和张不周的大船冲撞过后,被愤怒的赵楷赐死了驾船的几人,剩下的人手也足够操控这艘悬挂凌国皇旗的大船,在长江之上顺流而下。
南唐以北便是襄徽二州,赵隶和赵楷都对那位传说中的“土皇帝”白照敬而远之,不想去自讨没趣,于是选择了这条从南唐出发,到松江府以后转为陆路,从胶东道回京的路线。
歌舞再怎么好看,每日都欣赏同样的内容也是会腻歪的。不像赵隶一样总是一副淡定的神情,十四岁的赵楷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将身旁服侍的姬妾踹开,赵楷忍不住对着甲板上吹风的赵隶抱怨道:“三哥,还要在船上呆多久啊,实在是太无聊了。”
赵隶和林缚相视一笑,前者将一杯在夏日如同黄金般珍贵的冰块里储放的果酒递给赵楷:“尝尝看,昨日钱迁益差人送来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很是消暑”
赵楷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年纪尚小的他在泰安城中可没有什么喝酒的机会,也就是这趟跟着赵隶出门才有机会尝试。看他意犹未尽,赵隶又给他倒上一杯,笑道:“即便是水路走完改换陆路,也没有时间让你游玩了。京中派人送来了消息,大哥要回京参加八月十五的封王大典。咱们也是一样,总不能赶在典礼即将举行的时候才到,怎么也要留出些时间来安顿一下。”
赵楷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道:“大哥要回来了,太好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赵隶点点头:“我也一样,西凉犯边不久,大哥就奔赴了陇西,坐镇三州与之交战。战事稍缓的时候,父皇曾经下过令召他回京,大哥却总是推脱军务繁重离不开。现在西凉已经平息了,总算是能趁着这个机会回来,咱们一家人也能团聚了。”
赵楷一脸神往:“像大哥那样,骑马安天下,三箭定天山才是真男儿,我每天幽禁宫中,只能读书写字,简直是虚度年华。”
赵隶道:“文武之道,缺一不可。大哥帮着父皇平定天下,你将来也可以帮着父皇治理朝政嘛。”
赵楷摇摇头:“看二哥的样子就知道了,朝政多没意思啊。我小时候二哥还会给我讲故事,如今却每日忙于政事,见面就是问我功课如何,有无长进,比我母妃还烦人。”
赵隶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几分缅怀,二哥赵行这几年的确变了个样子,读圣贤书读的,颇有些淡漠疏离。赵楷说的小时候,是几年前的事呢?大概是六年前吧。
那时候还没有凌国,赵光也还不是皇帝。
兄弟四人,只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罢了,谁能想到如今,已经是人上之人的亲王呢?.
剑南道节度使府衙中,张韬用来处理公务的房间很是狭小,除了一张黑漆漆看不出年头的桌子,上面随意地扔着象征剑南道最高权力的节度使大印,房间里居然再没有什么收藏与摆件,和虽然寂寥但很是奢华的镇国公府相比,相去甚远。
许抚远将靳川的书信看完,原本想找个位置坐下,却发现屋内仅有的一张待客椅上堆放着一堆没有见过的植物,看样子还很新鲜,弄得到处都是泥土。许抚远皱眉道:“你这里越来越不像话了,没有椅子就算了,怎么还搞来些野草野果堆在这。”
张韬老神在在地坐在自己的官位上,带着些许显摆的意味道:“你知道什么,这可不是寻常野果,是田冀和老三他们在都安县鼓捣出来的宝贝,叫甜菜。”
对于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参与进来,但许抚远却并不陌生。“这就是张不周说的可以用来制糖的东西?这看起来和糖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张韬走过来,将他手里的一棵甜菜夺下:“要是连你都能看明白,这糖价也就不会这么高了。”
许抚远鄙夷道:“看你那副样子,就好像你能明白一样。”
张韬嘿嘿一笑,又黑又皱的脸像是个老农夫:“老子不用明白,老子有儿子,有孙子,他们明白就行了。”
许抚远专挑他的痛处捅刀子:“依我看,这可不能算是你儿孙的功劳吧。据我所知,都安县南城新建的康乐坊,也就是张不周所说的塘坊,可是那名叫谢意的女子在打理。而制糖的一应工序和方法,也是那新宋的遗孤,叫宋什么来着,宋念卿在主持。不过也不算外人,一个算是准儿媳,一个可以收来给张不周暖被窝嘛”
张韬的脸色本来就黢黑,此时被他气的更是铁青:“闭上你这张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什么儿媳,什么暖房的乱七八糟,被小辈听见了,无端失了身份。。”
许抚远似乎对激怒他这件事觉得很是有趣,笑嘻嘻道:“不用这么大声,我又不会害怕。我说真的,姑娘都是好姑娘,这些年谢意的所作所为,你也都看在眼里,明明都默许了,要不然也不会允许她堂而皇之地管理老宅做三管事,可怜一对苦情儿女,你就不能发发善心?”
张韬被他气笑了:“你许副使可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什么好话都让你说了。不管谢意这孩子怎么样,到底还是贱籍,我若是应允了他们两个的婚事,哪怕只是让三恭将其收为妾侍,会在朝堂之上招致多少攻讦你会不清楚?更不用说那个姓宋的孩子,刘表拿她做文章就算了,你也拿捕风捉影的事儿来打趣,让张不周知道了,看他会不会给你好脸色。”
许抚远并不在意张韬的话,他只在意张韬喷出来的唾沫,满脸嫌弃地在脸上擦了擦:“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简直是在下雨。”
张韬坐回位子,突然道:“你今天这么悠闲地来我这找骂,是因为靳川那边的消息?”
许抚远笑道:“我就不信你知道真相以后,没有松口气。”
张韬冷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就算是想对蜀军下手,朝廷还不至于派这位出了名的仁义温和的燕王殿下来。从他悄悄离开蜀州城前往都安县城那天起,我就猜到他另有所图。陛下一直对吴家念念不忘,这次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说起吴家人,许抚远的表情不复之前那样轻松:“我听说,去年张不周在都安县,和吴家人闹得很不愉快?”
说起这件事,张韬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虽说最后传话的是靳川,但动用吴家给老人准备的上等寿材用来堵塞堤坝缺口的缺德提议,始作俑者却是张不周。吴家人以此为由,意图在龙岭平原的土地上分一杯羹,又被张不周丝毫不给情面的回绝了。这小子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采买了等量的寿材给吴家人送上了门,张韬不信张不周不知道往别人家里送棺材是多么恶劣的行径,只能当他是年轻气盛,存心要恶心吴家人一把。不过这样一来,吴家人却是恨死了张不周,据说吴家能说的上话几位老辈份,顾不上风度礼仪地痛骂了张不周好多天。
“臭小子就是个惹祸精。吴家人在剑南道,一直以来被当作祖宗一样伺候着。我这些年来虽说受了他们不少的窝囊气,可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忍着。这小子来这么一手,说我不解气是假的,不过也确实过火了。”
许抚远的思绪却在想另一件事:“以吴家的身份地位,这次肯出山,想必得到的恩宠不会亚于你这位国公。三省六部设立六年,到现在还一直空缺着那最为重要的一个位置,我斗胆猜测一下,当代的吴家家主吴权清,该不会要一步登天,坐上中书令的位置?”
张韬道:“是去做中书令也好,还是加封太傅、太师这样的极尽荣华也罢,都与我无关,我眼下只盼着他吴家快点离开剑南道,离开都安县,我也能省点心。”
许抚远呵呵一笑:“怎么说也是做了几百年的邻居,你就这么不待见人家。”
“哪是我不待见他们,是他们不待见我好不好。在吴家内部,张韬的名字是和刽子手杀人犯划等号的。当年的事就算是我有错,只是在那种乱世之中,到底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又由得了人吗?我想过会死人,只是没想过会死那么多人,都安县当年是蜀州出了名的大县,除了吴家张家之外,人口依然众多。如今再看呢?整个都安县,整个蜀西,除了南北两城之外,连个小村落都见不到,这一切,在剑南道呆了三十年的你,会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吴家人对我而言,是债主,是愧疚,是恐惧。他们离开蜀州,像是移开一块压在心口喘不上气的大石头一般,让我轻松不少。”
很少听见张韬吐露内心中负面的东西,许抚远想起吴家依河堤而建,站在南城就可以看见的那片衣冠冢,沉默不语。
那些墓碑上的名字,都是因为张韬的起兵而导致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吴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