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稷淡淡一笑, 手指搭在桌案上轻敲:“能握住现在的便已经是千难万险,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之喜?”
他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下去了,他便是再怎么千方百计地求她,也换不来一颗真心, 只能停留在一个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 才能勉强和平共处。
他明知道这样做是将郑玉磬越推越远, 手中流沙不断失去, 但越是这样攥得越紧,生怕连最后的一点也没了。
不过为了留住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流沙, 他也适当地松了松手,保全了她最爱之人的性命,叫她对性命还有最后一丝爱惜。
“出家本来便是为了避开凡尘事, 圣人所向佛求的解苦法门却并非僧人可解,您已经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尊贵,岂能任由贫僧等人随意评说?”
萧明稷微微一哂:“天家骨肉亲情远薄于旁人,夫妻母子之间,关系更是混淆,确实是有几分为难主持了。”
觉明笑道:“出家人从未有男女牵挂,更不能解圣人心中郁结, 只是平心而论,圣人若有心令一人欢喜,自当想他所想, 急他所急, 而非以己所思加诸他人……自然, 若圣人只求自身舒畅,倒是不必去管这些。”
萧明稷默了默,“朕自然是希望她欢喜的, 只是事到如今,朕倒是当局者迷,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了。”
从前的他无论做什么都能讨得郑玉磬的欢心,温柔也好,凶巴巴的也没什么,音音总不会计较这些的,但是忽然从某一天开始,他再怎么努力去补救,尽量做的比旁人都要好,也无法复刻之前的爱意。
“贫僧房中铜镜原本是前代寿阳公主的陪嫁,价值连城,数百年仍明亮如新,得知太后驾临,特地奉上供娘娘梳妆之用,”觉明指向原本安放铜镜的地方:“然而一旦不慎摔落,便是四分五裂,一文不值。”
世间万物都有安放它最合适的地方,能够长久地保存下去,身价与日俱增,牢固不可破,然而又或许遇上些天敌克星,顷刻间化为粉末,连一文钱也不值,除了换一个新的,没有办法和解。
“圣人与其扬汤止沸,何不釜底抽薪?”金光寺并不是吃皇家奉养的寺庙,觉明也没有上赶着为君分忧的意思,“您求诸神佛,更该求诸己。”
觉明法师平日里也不大管男女之事,见萧明稷依旧有些执迷不悟,也知道皇帝其实真正对禅理没有太大的兴趣,与皇帝说了说旁的,见圣上已经有向外张望之意,猜测他或许是惦记着静室里的那位女子,心领神会,便也不多留人,送了皇帝出去。
郑玉磬早就已经醒了,她在这里睡不实,僧人们又忽然送来许多东西,且对她毕恭毕敬,她也知道大概是皇帝露了行藏,索性站起来走到外面闲看。
她神情淡漠,见萧明稷从外回来,面上那种来时的温情脉脉已经消散了,以为他是死鸭子嘴硬,明面上听了她的话出来,实际上又去解签,然而那结果却不如人意。
他似乎总爱做这样的事情。
“皇帝这是准备下山了么?”她主动走向他,面上的笑容也不知道存了几分真心:“果然还是被人知道了,亏得你那般信誓旦旦。”
萧明稷却也不反驳她,只是吩咐万福去准备东西,两人一道下山回去看长安东市的热闹。
不过回到了长安城,两人反而不好下车,只是马车行过,郑玉磬隔着薄帘观望,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吩咐内侍买回去,一直到皇帝事先准备的几家店铺才下车。
郑玉磬见店铺萧条,周围来买首饰的娘子似乎也有些不大对劲,心知这必然事先有他安排的手笔,毫不客气地选了几样自己中意的让店家包好交给枕珠,并没有替他心疼的意思。
萧明稷只是瞧着她漫不经心地挑选首饰,安安静静地陪在身边,不发一言,等她挑选完毕之后让万福付钱结账,便如一般陪伴妻子逛铺子一般,只负责最后的部分。
“音音,”直到两人坐到马车里,他才忽然开口唤道:“秦侍中就当真那么好吗?”
郑玉磬很久没有听他说起过秦君宜,皇帝是连面也不许她见的,因此忽然被问起来的时候心里一阵发紧,然而旋即镇定,看到了远处“秦府”的牌子道:“多少年前的事情,皇帝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些了?”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秦君宜的新府邸,但或许触景生情,多少有些关系。
“朕生平所做,便没有一件不成的事情,也只有在音音身上输给过自己的臣子,”萧明稷一路上沉思了许久,才有心问出口,“郎君是真心求教,他……到底哪里做得比我更好?”
他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从不曾将秦君宜放在眼里,只是觉得郑玉磬生他的气,又碍于父亲的赐婚圣旨与世俗礼法,不愿意和一个只是皇子的他私下交通。
毕竟秦家是阻碍他娶她的障碍,他能想到的也全是秦君宜的不足不好,除了会写许许多多的酸诗,找不到什么值得天潢贵胄学习的优点。
比如音音根本没有认真打量过秦君宜,是他痴心妄想,又走了天大的运气得天子惜才,方成就这么一段姻缘。
又比如他家中有许多人口,分摊到各房也不算富裕,上有婆母刁难,中有妯娌攀比,官夫人的体面维持艰难,下又担心子嗣,而这些他都要比秦君宜所能给她的好得多。
他生母早亡,又是宫人出身,便是连母家想要塞一个侧妃来气她都不会有的,而那几个妯娌,除了太子妃之外,她也没必要顾忌任何人,即便是当年的赵婉晴,也不会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难为自己的弟妹。
至于子嗣,他自己都不会来催她,那些养母与后宫嫔妃面上说几句也就算了,心里其实也巴不得他们没有孩子,而他必然更加真心地呵护她,等到御极之后彻底把这份委屈找补回来。
音音和这个所谓的丈夫也是聚少离多,成婚数月便被迫分离,能有什么情谊呢?
他原本是有足够的自信与优势,却被音音无情回绝,而后阿爷的出现,却几乎彻底断绝了两人的可能。
哪怕他再不喜欢,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有一大部分来自于他的血脉,这天然赋予了他权势和给心爱女子稳定保障的财富,然而偏偏阿爷在这上面比他更为强势,叫音音没有办法拒绝,那数年的宠冠六宫才叫他最为在意。
他所能给的,除了皇后和东宫之位,阿爷几乎都已经给了音音,她已经不再是好哄骗的小姑娘,几件新衣服新首饰就会觉得开心,所谓权势名分地位,她都品尝过滋味了。
可是兜兜转转,她到最后却并没有怎么问起上皇的情况,瞧着也是当真放下了,可是当见到秦君宜的时候却又萌生出求生的意识,这叫他不得不正视起这个曾经占有过她第一任丈夫名分的男子。
“皇帝现在问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郑玉磬默然片刻,她忘不了上一回她难得想要与萧明稷吐露真心时,皇帝在榻上忽然的肆意,“你叫我闭嘴,欺负我、折辱我,可是又要听这些,我答得不好只怕又是……何必自讨苦吃?”
萧明稷之前霸道,独占欲又太强,无论两人是好还是不好,从不许她提起旁人,如今又上赶着来问她,而她也早就变了,不会因为昔日恋人的纠缠而恼羞成怒,对他大声呵斥,说自己的丈夫便是比他好。
“郎君当时也便是冒失地多进了一寸,谁想到音音便要气得触柱自尽,后来才用绸带绑了你,结果音音肌肤娇嫩,便是跪伏一会儿也受不住。”
她彼时挣扎得厉害,连额头都被自己磕青了一片,他被气得没有什么耐心,怕她想不开咬舌或是弑君,捆得松快她自己就用牙咬开了,因此才用柔软绸带用了力捆好,防止她想不开,换了从后面来。
晚间昏暗,本来他那夜就耐心服侍她许久,以为该是足够了的,也能察觉到音音是尝到快活滋味的,两人情浓时偶尔她也能完全吃下,就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想换几个她平时怕羞的花样欺负欺负她,叫她清楚自己也不会每一个姿势都顺着她来。
直到瞧见她膝盖和脸颊红了一片,才想起来那锦被上鲜艳的刺绣略有些粗糙,滑动拖拽之间伤到了她的肌肤,后悔得不得了。
萧明稷察觉到如今也不是一个解释的好时节,便低头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音音若是生气,回去拿鞭子抽我一顿消消气,你如今再说什么,郎君绝对不动你的。”
觉明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他是想把郑玉磬牢牢地锁在身边,叫自己高兴,然而却也并非是全部出于那点子床帷间的事情,他也是真心想叫音音欢喜,让她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他们一开始的时候也不太明白那些夫妻之欢的乐趣,只是不自觉地互相喜欢,一切水到渠成,做什么都会叫对方喜欢,并不需要去刻意钻研这些夫妻相处的法门,会想过比唇齿缱绻更能占有对方的方式便是六礼齐备,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他曾经自诩最懂她,但是郑玉磬的反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所费心做的一切哪怕再怎么惊人,却也不能叫她欢喜半分。
不剖明心意时的事倍功半,将他心里那一点别扭也熬没了,最终还是得低头来询问她,她到底喜欢男子为她做些什么,便是像秦君宜那样去喜欢她吗?
“我从来都不喜欢打人,更何况是损伤御体,皇帝忽然问起这些,倒是把人难住了,”郑玉磬抬头去看窗外,避开了萧明稷灼人的目光:“秦侍中讨人喜欢的地方自然多了。”
萧明稷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但还是维持面上的笑意,听她继续道:“年少成名,被圣上发觉觊觎宫中秀女也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能正大光明地娶我回家,他家中算不上多么财力雄厚,倒也没有纳妾的传统,几房妯娌屋里也不见侍妾通房。”
“我原本便没有那么许多应对太子妃与皇子妃之间的心机手段,便是连你也自忖未必能抓牢,选一个这样的夫婿是正正好,甚至还是我高攀了人家,难免婆母不顺心,想要磋磨我。”
她嫁给秦君宜也算是高嫁,不能带给丈夫岳丈家强有力的支持,在事事都看重儿子的婆母眼里除了美貌和识文断字一无是处,苦头总是要受些的。
郑玉磬知道萧明稷想要辩驳些什么,“我若是不狠心,恐怕圣人也未必像是如今这般肯洁身自好。”
扪心自问,她万事都顺着萧明稷,最终得到的也就是如上皇待孝慈皇后那样的情感,或许还不如,因为她并不能像是孝慈那样为夫君安顿好内宅的一切。
做妻子的退一寸,丈夫便进一寸,他们的开始太顺利,他得到她也太容易,她无论是最开始嫁给萧明稷,还是后来答应与他私通款曲,下场未必会有如今好。
她这般始终不肯依顺,才叫萧明稷知道原来她也有所不能忍,离开了他也不是不能活,更不会没有人要。
“其实我最开始也没有多喜欢他的,做夫妻嘛,大多是盲婚哑嫁,糊里糊涂也就嫁了,”郑玉磬回忆的时候莞尔一笑,回头看向他的眼睛:“是三郎苦苦纠缠,才叫我这般逆反,那么迫切地想给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孩子。”
她还是太天真,低估了自己昔日情郎的无耻,以为有了身孕,抑或是做了他的继母便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有些人视礼法若无物,父子共一人,也在所不惜。
“本来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样的日子,哪能比得上和皇帝弹琴说画来得惬意,家里又有许多事许多人需要磨合,那便更为难了,每日在婆母跟前立规矩,我也时不时会想一想你的。”
在知道他并没有失信之后,她真心觉得萧明稷并不失为一个好夫君的人选,或许有那么几天受了委屈没有人安慰的时候,也会想象自己当时若是放手搏一搏,嫁了他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然而人既然选了这条路,再回头还不如不回头,但起码那个时候她无情归无情,还是将他当作自己少女时期的一段美梦来怀念。
“那个时候我心里烦乱极了,我本来也有自己的骄傲,可是好像自从嫁了人,所有人都待我严苛,我曾经那么爱慕过皇帝,可连你也不体谅我的难处,嘴上说心疼我,可实际上却要我和你没名没分地在一块。”
人心隔肚皮,现在看他那样做来自然是完完全全的真心,是真心想要她忍耐之后再做皇后,但是任何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肯背弃道义,瞒着一个并无什么过错的丈夫和前情郎私通,那看起来不过是男人诱哄女子身子的话术。
“我在长安里举目无亲,也只有他才懂得体谅我从宫中出来的难处。”
郑玉磬略有些疲倦地枕在马车的另一边车壁:“侍中并不以少年进士为贵,轻慢我的出身,甚至觉得以我的姿容,留在宫中或许反而有更多的荣华富贵,他尊重我,爱惜我,虽说孝顺得过分,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母子之心,便连夫妻之事也从不强迫,一切听凭我的意思,这些圣人与上皇却都是没有的。”
她本来就是生活煎熬,忽然只剩下一个体谅自己的人,还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那个人相貌清隽,文采斐然,本来就是极优秀的男子,两颗心不自觉便靠拢了。
少年夫妻,本来便是如此,婚前不过是见了面的陌生人,婚后仔细经营,两人也能长长久久。
至于后来天子强夺,新君欺辱,令她一身侍父子二人,那份连累秦家的歉疚与对过往仅存美好的追忆也叫人怀念:“皇帝生来尊贵,大概也不懂得平常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的敬重,你当我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也好,皇帝倒也不必多心。”
无论是她还是秦君宜,生来便是皇家的臣与仆,而上皇与现在的皇帝,他们与皇后尚且是君臣,即便是妻子也可以随意废黜,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平等是什么,她更不会奢求根植于他们内心的想法因为自己而改变。
她与萧明稷也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共同之处,上皇若是不在道观强占了她,或许她和郎君的那一点萌芽的感情也会随着柴米油盐的岁月而流逝,但是正因为遇到他们父子,她的痛苦才把那份夫妻间平等的真心衬得愈发珍贵。
她的丈夫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理解她的苦难,不会将他所喜欢的东西强加给她。
“都过去那么些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郑玉磬在这样的档口,更愿意把萧明稷哄好些,而不是激怒他对秦君宜做更多的错事:“我连见都见不到他,难道还有心做皇帝对继母做下的事情吗?”
这些话真真假假,一大半是出自她的真心,但是想来皇帝也不会迁怒无辜,将秦君宜怎么样。
这一点倒是叫萧明稷无法辩驳,他将郑玉磬看了又看,心中翻涌,却又有些说不出来。
明明是叫人痛苦的过往,他听着她说都会觉得难过,她现在说起来竟然也是如此平静了。
他满心爱她,但是落到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占有,贪婪和怨恨折磨,唯独没有真心。
万福侍候两人下车,然而他却觉得十分奇怪,方才车中风平浪静,可是如今两人却失去了出宫前的热络,圣人先下了车,却只是吩咐人送太后回宫,竟然没有其余温存的话。
从腊月二十六到除夕,郑玉磬再也没有见到过萧明稷,她还以为那日自己明明也算得上是心平气和,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触怒皇帝心底哪块禁地的话,有些担心那元夕相会他还会不会变卦。
然而除夕夜宴,皇帝与太后同登五凤楼与民同乐,接受万民朝拜,那是他们两个在万众瞩目之下站得最近的一次,也是独属于他的建昭元年真正到来。
是夜长安城灯火璀璨,帝王的声音中气十足,向叩拜的百姓彰显新任天子的年轻与威严。
不过郑玉磬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倒是能看得出来,短短几日,他似乎人消瘦了好些。
明明这一日该是他一生中难忘的辉煌时光,天子意气风发之下,倒有几分隐隐的颓败。
坐拥万里江山,享受着曾经宫中最美丽的女子,明明他江山美人什么都得到了,却又摆出那样一副孤独的模样。
“音音,”山呼万岁的空档,身穿冕服的帝王微微侧头,似乎这几日的隔阂烟消云散,甚至微微笑道:“上元节那日的时候将秦王送到秦侍中府上,你那一日专心来陪我好不好?”
郑玉磬原本有些微微酸涩的心放下来,这才是正常的萧明稷,她也不在万人面前与皇帝含情脉脉地对视,只是面向百姓,低声道“正月十五,叫人骨肉分离,皇帝倒是做得出来。”
她原本就不希望那日元柏会在宫里,但萧明稷做些什么又不是在与她商量,她就算是冷言冷语,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秦侍中也一个人孤孤单单几年了,你难道不想叫人陪一陪他?”
身侧的帝王闻言一笑,带了些不易察觉的伤感:“说起来上元相会,咱们两个竟然从无一次,就这样一次,往后你愿意叫秦王在宫里过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