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萧明弘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幸运,而他便算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不断地丢掉自己钟爱的人或事物,甚至还不一定能取得那个位置。

但是无论是天子的疼爱还是音音的在意, 这个年幼的弟弟都有了。

音音宁愿为了一个出身存疑的皇子去死, 也不肯瞧一瞧他的心意。

他生来就是一个不被祝福和喜欢的怪物, 因此才能陪衬别人的幸福与欢乐。

既然世俗的眼光都是如此, 那他不做出来些什么,真是对不住自己了。

万福见自家殿下手执宝剑说起废太子的事情, 面上微露不悦,倒是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贵妃没有事情就已经极好, 殿下还做什么要管郑贵妃到底是怎样没事的?

圣上无意赐死,江太医就算是偶尔松懈些也不是十分要紧,若是圣上当真存了赐死贵妃的心思,殿下早有准备,江太医他家中之人都被殿下牢牢攥在手中,不怕他不肯走这一步险棋,虽说那药不能完全以假乱真, 但是只要能拖上一个月也就够了。

太医院使罗韫民也不是个呆笨痴傻的,懂得人情世故,皇帝对贵妃宠爱如斯, 一时气昏了头要杀人, 一旦有一个转机, 他必然还是要犹豫一些。

就算是圣上一怒之下连贵妃有孕都不顾惜,江太医也早备好了相应的毒酒,便是白绫和匕首也能做得手脚, 左右废太子贼心不死,只不过是要打乱原本的计划,早些动身返京,宫中的内应趁乱将人掉包出宫。

圣上哪怕知道不妥,到那时也是无能为力。

殿下将一切都为贵妃安排得很好,便是贵妃自己心灰意冷,想要一死了之,也会尽量保全她的性命,甚至不惜提前叫人安排了人手传递假虎符,方便长安那一场暴乱。

最后的结果也只不过是贵妃饮了一杯自认为有毒的酒,实际上毫无惊险可言。

萧明稷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江闻怀说他当时瞧见贵妃爱子心切也是一惊,但是想了想其中无毒,连圣上都气定神闲,自己更不好去拦着,便将计就计了。

只是原先那些混入锦乐宫膳房的菜肴延迟了郑玉磬的月事,如今却差一点瞒不住,幸好钦天监的内应依计借着天象跪谏圣上,及时将贵妃送出宫,否则若是圣上叫罗韫民来继续伺候贵妃,那他就很难瞒得住了。

圣上对天道一贯是十分相信的,这一点在周王殿下自己的身上就很能体现。

“让人告诉秦君宜一声,午后到书房来,城防的事情他从前没有接手过,还有些事情要与他交代,”萧明稷环顾室内,这里的一切他经营了三年有余,对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宇文高朗到突厥那边去守着,倒也不方便带上他一同过去,现在伺候他的是谁?”

万福默了默,“似乎没有奴婢专门伺候,秦郎君日常只吃稀粥,因此只是让人按时送薪米上门,邻居人家里常有热心之士,帮忙挑水也不难。”

秦君宜身体不好,不适合急行军,殿下即将返京,其实也不准备带上秦君宜,打算叫他在后方先协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到大局已定再让人护送回长安。

其实殿下身边的谋士也分成几派,有些人佩服这位卫先生清贫乐道又足智多谋,有些亲信知道这位卫先生到底与殿下是什么关系,其实一直对秦郎君有些防备心,然而殿下倒也不算太担心。

文人造反,十年不成,便是再怎么足智多谋,也不见得就有掌握天下的能力,用人不疑,殿下向来走一步看十步,秦郎君在洛阳城里所有的权力都是在殿下允许和控制的范围内,即便是秦君宜有异心,殿下的部下们也不买他的帐。

皇帝对待自己这些被外放的儿子便是不如对待留在京中的秦王殿下,藩王们的军备一向供应有限,不使其侵害长安。

牟羽可汗这些年逐渐苍老,虽然与萧明稷往来密切,但是两者利益结盟,并不交心,加上牟羽的几个儿子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人心隔肚皮,他遣了宇文高朗去借马和弓弩,但是转头便让宇文高朗守在了北边长城一带。

不单单是防着赵王闻听消息直奔长安,也是防着突厥人背信弃义的意思。

宇文高朗最通突厥话,性子豪爽又粗中有细,千杯不醉,也是讨突厥人喜欢的类型,叫他去借马借弓弩,牟羽可汗看在萧明稷当年替他重新夺回大权,倒也不会拂周王殿下的面子。

但是借了东西总要收利息,突厥对中原这块肥肉向来垂涎欲滴,不论牟羽是不是这么想,但是他那几个儿子却都不是些省油的灯,趁着中原皇权更迭,必然会想狠狠捞上一笔。

赵王与他的母妃吴丽妃虽然在长安时对自己的庶长兄并不算太好,但是才能平庸,萧明稷从不将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只要这些时日赵王不生夺位之心,肯老老实实待在涿郡,萧明稷倒也不至于将他怎么样。

“说起来他的祖坟被挖,我却是想不到的,”他难得在说起秦君宜的时候还会笑,“算了,回京之后叫人将秦家的祖坟先修一修,他本来早就出孝,等将来留意,给他在长安娶一房娘子,纳几个妾室也好。”

圣上对秦王身世不敢置信,连匆匆掩埋的秦氏一族的祖坟都刨了出来,将只剩下人骨的棺椁掘出,亲自滴骨验亲,反倒是让滴骨验血的法子有了一些不可信之处。

万福应了一声是,恭敬道:“您待秦郎君一向是十分优容,等到回了长安,秦郎君便有从龙之功,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高门贵女都是一样。”

“不过奴婢有一事想请问殿下,”万福犹豫道:“贵妃的事情您可要知会秦郎君一声?”

“告诉他做什么?”萧明稷蹙了蹙眉,秦王不是圣上的孩子,堂堂天家竟然为旁人养孩子,除了掘了秦家尸骨一条叫人心生悲痛,实则也给秦君宜吃了一颗定心丸:“人败于贪心,若叫他知道秦王血脉,如何肯善罢甘休?”

他顿了顿:“就说贵妃有孕,也就罢了。”

圣上对待孩子的态度实在是令人发笑,对待自己的孩子说杀便杀,不存半点怜惜,但是对一个不是自己的种这样爱怜,即使到了现在,也不肯杀那个孩子,反而时常思念。

秦君宜如今自己租赁了一个小院,这方宅院依旧不大,方便他生活自理,只是因为近些年人不爱吃些荤腥,人愈发消瘦,看着便单薄。

周王府的内侍传令过来他并不觉得惊讶,但是却有几分笑意。

“殿下从前对贵妃虽然恨极,但是叛乱凶险,贵妃万一遇险,兵荒马乱,恐怕不易保全。”

他倒是很想回到长安城中去,那曾经带给过自己无限风光荣耀的帝都长安,也是自己亲人埋骨的桑梓地,想一想再次回到长安,大概也会有不一样的心境。

但是一来萧明稷不会允准,二来自己的身子也不允许。

“卫先生好端端的替宫里那位担心些什么,”那内侍与秦君宜也算相熟,小声叹道:“贵妃得宠,怕是圣上也早有立秦王的意思,如今贵妃娘娘又有了身孕,圣上龙颜大悦,虽然说襁褓里的小儿不足为惧,但是殿下也不见什么好颜色。”

少主虽弱,终究占了正统,趁着太子的位份还未确立,到底还是会名正言顺些。

“想来圣上那样看重贵妃,总是舍不得让贵妃身死,总有护住她的办法。”

他对秦君宜和周王以及贵妃的事情并不算太清楚,但是对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依旧有所耳闻:“听说郑贵妃美艳非常,独占御榻,要不是圣上顾念当初对先皇后的誓言,便是立她做皇后也使得……”

“你错了。”

秦君宜听眼前传话的内侍说起自己妻子这些年的艳名远播,只是苦涩一笑,摇了摇头,“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君王,就算是再如何恩爱,到了生死关头又怎么去庇佑他的嫔妃?”

他口中的话叫那内侍听得很不明白,似乎有些忆起旧情的意味,似乎是自嘲:“王爷一贯狠心,大概他是当真放下了……”

在萧明稷眼里,皇权始终要比其他任何东西都珍贵,没有任何人能叫他放弃,包括郑玉磬。

如今萧明辉失势被带回长安,而废太子这些年也有些蠢蠢欲动,时常联络旧部,但是因为圣上有心册立秦王,这些年一直在有意削弱这些人的势力,除了郑玉磬所出的秦王,没有一个人是萧明稷的阻碍。

便是受尽圣上宠爱的秦王殿下,也不会敌得过已经羽翼丰满的兄长。

此刻的长安,还差最后一滴滚入油锅的沸水,只需要一点点引子,便要炸裂开来,他蛰伏在洛阳卧薪尝胆,又岂肯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这样好的机会?

他手中的墨条攥得愈发紧,所谓天子,真到了那一日也是君王掩面救不得,新事物总会被旧事物所取代,即便是那个曾经强悍的君主,也有日薄西山、不得不交出手中权柄的那一天。

这本来是他乐于见到的锥心场景,但是想到长安城中危机四伏,唇边的那一点微笑却又渐渐消失了。

……

贵妃住在了道观,倒是有心思和精力安抚自己受惊的儿子,元柏因为圣上常常留宿,从小母子便很少睡在一张榻上亲昵。

她不在意圣上最近又在做些什么,长安城中是不是又死了几户人家,只是让人将元柏的东西挪进了自己的房间,她陪着元柏做游戏,看他玩鲁班锁,给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拍哄他睡觉。

似乎是想将前几年亏欠的事情和以后大约会荡然无存的父爱都弥补给他。

尽管郑玉磬安抚他说一切都过去了,自己只是带着他出来散散心,但是元柏察觉到她怀了身孕,而向来疼爱自己的圣上却从未出现在两人身侧,即便身边的人竭力隐瞒,他也不是不能感觉到天翻地覆的变化。

“音音,这是和孩子玩什么呢,怎么蹲身了,不怕压着?”

圣上笑着站在道观小院的门口看了一会儿郑玉磬和孩子玩游戏,但是等到郑玉磬想要弯腰去捡元柏的皮球时,还是忍不住进来提醒了她:“你如今又有了双身子,怎么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方才听见元柏那开心的笑声,虽然自己不曾察觉,但是溧阳长公主却注意到圣上面上多了几许欢喜。

皇帝突然驾到,还有溧阳长公主作陪,这是郑玉磬没有想到的,她一时间收敛住脸上的笑容,起身行了个礼,低头对元柏道:“你阿爷寻阿娘有些事,元柏出去和那些小道士玩好不好?”

元柏原先同圣上是十分亲近的,但是经历了那夜之后,再看见圣上也有些怯意,他抬头看了看母亲,应了一句是,拿着自己的小球向圣上行了一个礼,低头出去自己玩了。

皇帝下意识伸出去抚摸孩子额头的手一顿,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

“音音怕什么,朕又不吃人,”圣上苦涩一笑,见溧阳还是不识趣地站在那里,不免皱了眉,“溧阳你先回去,朕同你皇嫂有几句话要说。”

溧阳却有几分舍不得将自己的目光从圣上身上挪回来,她应了一句是,但出小院的时候还是恋恋不舍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人训斥长公主殿下了?”郑玉磬知道自己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同圣上一心一意,便扑到圣上怀中,揽住他的颈项:“您怎么过了十来日才进来看我,我养胎无聊,只好玩些小孩子的东西。”

“朕训她做什么,音音想陪孩子玩,朕也不介意,”圣上环住了她,点了点她的额头,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你一向在生育上就艰难,尽量还是躺着多些,少活动。”

圣上进了内室,见里面比起以前多了许多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不觉一怔,郑玉磬连忙解释道:“圣人从前待元柏严苛,我想既然如今您没有那种心思,不妨叫孩子快快乐乐的,妾这个做母亲的多陪伴疼爱一些。”

做皇太子和一个普通的皇子还是很不一样的,圣上本来也不过是触景生情,瞧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连忙一笑了之,把这事掀了过去:“好了好了,咱们夫妻难得见一回面,哪能这样生分,你今日身上怎么样,江闻怀伺候的还好吗?”

他也是从郑玉磬怀了元柏以后才真正意识到女子有孕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两人都当眼珠子一般疼宠,甚至舍不得她这样的身体再生一个,现在她又有了身孕,却又整日心情不好,圣上心里也记挂。

“好,我哪有不好的地方,这孩子乖极了,除了起初让人难受些,下面见红把我吓得不轻,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这些日子人还养胖了些,”郑玉磬被圣上抱到了床榻上,去抚摸圣上的脸颊,轻声道:“倒是圣人近来瘦多了,夜里睡不好么?”

“没什么,不过是那些老生常谈,”圣上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同她诉苦,将她瞧了又瞧,忍不住去轻啄她的面颊:“音音真是美得越发叫人喜欢,但是朕却已经老了。”

郑玉磬听他说这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含笑道:“您就是会哄我,也就是这些日子吃了睡,睡了吃长胖而已,圣人也才四十余岁,寻常民间三十出头的男子怕是都没有您显得年轻,哪能说老呢?”

她伏在圣上的膝上:“只要将来我生了孩子以后老了丑了,圣人还看得下去就行。”

圣上摇了摇头,不觉莞尔:“音音老的时候朕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万一白发苍苍,还得请娘娘不要嫌弃朕才好。”

两人若是真有一个年纪稍微长些的儿子,圣上大可以等他长成之后同她一道退居行宫,但是如今自己的身体不必罗韫民说,也知道已经有些不好的光景。

他刚与郑玉磬在一起的时候,还未到四十,自恃盛年,又有无上权势,盼望能与她恩爱白头,可是那样如蜜糖一样的几年迅速消逝,便是追也追不回,他年华老去,皇位之侧却又有群狼环伺,已经到了不得不为他心爱的女子考虑后路的地步。

可越是这样,越想来看一看她,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消这样静静地看着,就已经叫人心满意足。

小别胜新婚,两个人依偎了许久,就连用膳也是在一处的,郑玉磬见到桌上今天送来了鸳鸯酒壶,稍微有一点后怕,但想到大约是道观厨房为了圣驾到来才预备的,也不刻意扫兴,满斟了一杯递与天子。

“太医说过没有,圣人现在能不能用酒?”

本来皇帝用膳有宫中的那一套规矩,然而他们两个人用膳随意惯了,又是在外面,没有宫中那么许多讲究。

圣上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虽说罗韫民提到过,酒色虽然令人快活,却也是伐人的斧头,只是一杯水酒而已,想来也不会影响太多,不想叫她尴尬。接过来饮尽,含笑道:“朕早就说过,音音递过来的别说是酒,哪怕是毒,朕也一样甘之如饴。”

那碧绿的酒液清澈见底,是撇去了浮沫的上等烈酒,因为是奉给皇帝的,倒不像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当然依照贵妃如今情形,酒是一滴也不能喝的。

郑玉磬听他这样说,心知那就是太医嘱咐不能饮酒的意思了,投去不悦的一瞥,嗔怪道:“那您还逞什么能,一滴都不许沾了!”

她吩咐人将酒壶拿了下去,圣上和身边侍膳的人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失礼之处,毕竟贵妃做皇帝的主也不是一日两日,圣上虽说长贵妃许多年岁,可一直是百依百顺,由着贵妃拿捏,连圣人都不在意被人掌控,没有人敢置喙。

元柏在的时候,膳桌上有一个小孩子,就顾不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话倒是少些,这一顿膳用得安静,直到圣上喂郑玉磬喝了安胎药漱口,两人才重新依靠在一处,偶尔说一句半句,也都是夫妻私语,絮絮叨叨,与朝政没有半点关系。

直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圣上似乎才从这场美梦中惊醒,长叹了一声:“音音,朕该回去了。”

“圣人今夜不留下陪我吗?”郑玉磬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几乎睡着,她下意识握住圣上的衣襟,“您不想我吗?”

圣上摇了摇头,仿佛是下定决心似的,扬声让显德进来,将一个木匣子递给了郑玉磬。

“圣人这是又给我带了礼物?”郑玉磬对圣上这样的举动见怪不怪,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珍宝,“您这回是舍不得吗,怎么现在才肯拿出来?”

“音音,这次的和以前不一样,”圣上见郑玉磬习惯性地去摆弄那个锁,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这个是朕留给音音将来看的,现在不能瞧。”

郑玉磬收到了许多回珍贵稀奇的物件,还是头一回人送到自己手里却不能拿出来看的,嗔了圣上一句:“您这是卖什么关子,诚心吊我的胃口,那圣人说我什么时候该看?”

“这是朕对音音的心意,是任何珍宝都比不上的,”圣上怜爱地覆上了她的眉心,将钥匙从自己的袖中递给了她,“音音答应朕,等朕……哪一日不在了,你再打开看一看好不好?”

“在这之前,音音把东西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谁也不能,”圣上的面容上微有克制不住的动容,他将郑玉磬看了又看,似乎溢满柔情,“这是朕能为你们母子做的最大的事情了。”

郑玉磬倏然一惊,连钥匙都滑落到了锦被里,她怔怔地看向圣上,“宫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您突然这样,教我实在是害怕。”

“倒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如今你腹中男女未知,朕近来又偶有不适,所以一直放心不下,”圣上淡淡一笑,竟流露出些伤感:“从前也想过,只是总觉得麻烦,如今想起来做大约还不晚。”

圣上顿了顿,拍抚她的后背:“音音,其实你没必要总是这样害怕朕,朕从前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只是想尽力弥补一些。”

此情此景,圣上忽然说起这些话,叫郑玉磬莫名有些伤感,她能感受到圣上此时此刻的柔情,但是却又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未知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头,叫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仿佛圣上送了她一个极要紧的东西,但是又不肯叫她现在知道。

郑玉磬却不能相信,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像是藤蔓一样攀附住圣上,“圣人做什么却不肯与我说个明白,叫我如何安心,我不要您走,您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从来都是他主动热情,头一回见郑玉磬这样惊慌地靠近依偎,在他怀中赖着不肯叫人走,乃至于缠人,自从她生了元柏,两人还从未这么久没有亲热过。

“心肝,你当郎君不想你吗?”

圣上被她缠得有些受不得,但是想起她的身孕,便是将她放到在柔软的锦被中,还是忍了又忍,伏在她耳边克制道:“不成,还没过三个月,音音稍微乖些。”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时光太静谧,还是两人之前又太过剑拔弩张,好容易有这样缓和的时机,郑玉磬竟有了些挽留的意思,“您不喜欢我了么?”

话音未落,她便瞧见圣上逐渐俯低,怜爱地啄了啄她的颈项。

“音音,好歹说几句郎君爱听的话,”圣上心中郁郁,哪怕是说笑,可话意里总有些寂寥,“你当真希望郎君待在这里吗?”

郑玉磬啐了他一口,但是声音却带了些低泣与柔弱,“政仁,我夜里不习惯独眠,你今夜别走,好不好?”

从前不必贵妃开口挽留,圣上自己就留了下来,但是如今却变了许多,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失去了唯一能依赖的君王宠爱,这让她感觉到不安,才会频繁主动开口。

“朕自然也是舍不得音音的,不过近来宫中多事,有些顾不得你,将来你月份再大些,朕再把你接回来,”圣上揽着她温存了半晌,像是哄孩子一般哄她入眠,“音音快些睡吧,等你睡着了朕再走。”

圣上是个凉薄的人,然而即便再怎么凉薄,却也有柔软的那一刻,他将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郑玉磬的身上,疼惜珍爱,比对自己第一个嫡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样的年纪说爱似乎太迟了些,但是那一点一滴,都融入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无声地滋润着她,希望有一日水滴石穿,叫她能回报以同样的真心真意。

她几乎是倦极而眠,被圣上呢喃哄睡,入睡也更快些,也不知道圣上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换了夜色,她伸手去摸,在枕下摸到了圣上留给她的匣子,松了一口气,寻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将它藏起来。

圣上说不要她打开,她信守承诺,也当真没有打开。

倒不是她睡得有些够了,而是梦里有些不安稳,总像是有人杀喊震天的画面。

刀剑相撞,血||肉横飞。

“娘娘,溧阳长公主有请。”

郑玉磬有些乏了,虽然清醒过来也不愿意过去,淡淡道:“不去。”

宁越听见郑玉磬的动静,立刻进来伺候她洗脸:“娘娘,溧阳长公主说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过去一趟,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秦王殿下也借口被长公主留在她的房中了。”

郑玉磬几乎是翻身起坐,让宫人进来服侍换衣抿发,她面上难得带了些怒意:“跟着殿下的下人是怎么了,见元柏失宠,便这样轻贱?”

她如今对溧阳长公主并无什么好感,加之她这个时候扣押了元柏,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叫人排了仪仗,勉强等女冠进内禀报,才带人闯了进去。

然而当她领着自己的内侍与宫人入内,瞧见正在描绘晚妆的溧阳长公主,不免惊了一下。

溧阳长公主即便是身在道观也是一个风流美貌的女子,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见她穿过正式的朝服。

朝服端庄华贵,叫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郑玉磬入宫几年,对宫中衣物的形制和等级记得一清二楚,没有人说不能夜里穿朝服顾影自怜,然而溧阳长公主头上戴的却是象征皇后的十二花钿。

皇后祎衣,除了大婚等重要场合,也不可轻易穿上。

更遑论一个已经出家了的公主?

见郑玉磬来得声势浩大,溧阳长公主似乎也不惊讶,只是起身转向她,淡淡一笑:“皇嫂,你瞧我如今可美么?”

萧家的人相貌自然是好的,更遑论溧阳长公主本就有一副绝美的皮囊。

“长公主自然是光华动人,只是祎衣华贵,更不能轻易私藏制作,你如今也是有些逾矩了。”

郑玉磬震惊归震惊,但还是尽量平静道:“承蒙长公主关照,圣人如今已经走了,本宫也该将元柏带回去了,不劳烦公主照顾。”

“元柏睡着了,皇嫂等一会儿再接人回去也不迟。”

溧阳长公主将口脂抹匀,粲然一笑,“皇嫂方才睡得沉,可瞧见外面的火把了么?”

皇帝已经走了,但是道观外面的声音却愈发大了,似乎有厮杀搏命的声音。

玉虚观极为宏大,在这里能听见声音,怕是场面极为激烈。

“今夜怕是要死不少人,叫皇嫂受惊了。”

“外面发生了叛乱,长公主这般高兴做什么?”郑玉磬经历过这些,下意识道:“怎么,长公主想叫我死?”

“我杀你做什么?”

溧阳长公主失笑出声,声音在内室有隐隐回响:“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成亲如何能不高兴?”

“成亲?”郑玉磬不敢置信,开口道:“既然是成亲,新郎何在?”

溧阳长公主前后有过三任丈夫,甚至已经出家做女冠,她要是想成亲,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个时候长公主要成亲,怎么圣上也没有提过?

“新郎一会儿就没命了,”溧阳长公主淡淡道:“我哪里舍得要皇嫂死,要死也是我先一步才对。”

她越这样说,郑玉磬反而越不明白,“长公主在道观养了多少道士,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如果外面真是叛军,她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发疯。

“皇嫂觉得很稀奇吗?”溧阳长公主莞尔一笑,却有些淡淡的惆怅与惋惜:“也是,像皇嫂这般幸运的女子,又如何能理解得了我?”

“你不懂,”她叹了一口气,即便是现在也含了些平日的轻佻:“我喜欢一个人那么久,但若不是他死了,我便永远也得不到他。”

“圣人从年轻时便总说,虽然我不过是他姨母的女儿,可是他的母后可怜我父亲早亡,母亲殉情自尽,他也将我当作他的亲生妹妹一般疼爱,会真心待我好,”溧阳长公主抚摸着与圣上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嗤笑了一声:“满口谎话,谁会稀罕!”

她语气中带有显而易见的不甘,“他不过是拿我当做联姻安抚臣子的棋子,左右也不是一奶同胞,就是跳进火坑里他也不会蹙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