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瞧着自己面前这个女子, 好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一般,他看着郑玉磬的面颊,她的柔弱与美貌极具有欺骗性,将自己骗了无数回。
“溧阳长公主说像我这般的女子多的是, 若是不能在您身边占有一席之地, 伺候过圣人却又失宠的女子不是被人送回家, 就是要被送到尼姑庵里。”
郑玉磬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我从小便是寄人篱下,受够了这样的滋味, 夫家别说是没了,就是有也不会再要一个受过圣人雨露的妻子,也就只有圣人才是我终身的倚靠, 我不敢怀一个血统存疑的孩子,更怕您将我抛诸脑后,以后就再也不宠幸我了。”
她神色凄楚:“便是贵妃之位,圣人后来照旧也寻了好些女人,您的身边从不缺少年轻的女子,我一旦有了身孕,您还要我吗?”
“我与圣人本来就是错的, 好不容易因为救驾的事情您待我好了些,我也不必再顾及秦家,可以安心侍奉您, 谁想到这个孩子就来了呢?”
郑玉磬捂着脸软软跪倒在地上啜泣, 薄罗衫子都褪了一半, 露出脆弱的颈项与肩窝,增添了楚楚可怜的姿态,“连太医都说号不准, 我害怕您生气误会,可您当时又那么高兴,我以为您是信我的。”
她也顾不上廉耻,低声道:“我在秦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过一子半女,只当是他与我的问题,从来也不曾疑心到圣人身上,旅舍便是洗过了身的,道观里昏昏沉沉的又被人带到浴间磋磨,您弄进去那么多回,我想也不该是旁人的孩子……”
“太医也劝我,若是没了这个,以后再想为圣人生育皇嗣便难了,既然有了,圣人又盼着我入宫,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她刚刚勉强镇定心绪,仔细看了看御案上面的供状,怀孕的月份时间对不上也是后来的事情,即便是太医一开始也不敢说准,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原来圣上已经给她下了避子汤,而溧阳长公主的口供里也说起,避子药是圣上从道观回宫之后才到了她手中的东西。
皇帝好歹也是有过许多孩子的,不会不知道避子的方式,那该是侍寝之后立刻就要做的,但是圣上那两日同她燕好不知道有多少次,从她的青涩也能看出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燕好。
“溧阳和你胡说这些做什么,朕隔几日便出宫探望你一回,给你带了多少珍宝哄你高兴,你信她,就不知道问一问朕?”
圣上带了些怒气,“朕待你原就与旁人不同,若是院使说你流产便不容易再与朕有子嗣,朕也不会绝情如此……”
他哄也哄过,狠话也说了不少,总不能成日都待在道观里安抚自己心爱的女子,授意溧阳仔细安抚,但是没想到溧阳会同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便是从前有后宫嫔妃,但是自从有了她之后便都淡了,除了钟妍的出现是个变数,他便是没有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是真心实意宠爱她、呵护她的,不叫别的嫔妃轻视她半分,动辄重罚,六宫女子没有敢欺辱她的。
“圣人扪心自问,若不是有这些年的相伴,您当年果真会如此吗?”
郑玉磬被迫与圣上对视,“您那个时候震怒,杀了好些嫔妃皇嗣,亲生无疑尚且如此,我又不是您正经的妃子,您教我怎么敢惹您生气?”
“可是这个孩子越来越大,我就越来越舍不得他,元柏是我辛辛苦苦怀了许久的,也是我唯一的血亲,我那个时候自知难以母子俱全,皇家又历来保小,我是有心机,可也只是想、想让您多疼疼他,若是我没了,宫中怎会还有真心待他好的女子?”
郑玉磬面上的酸楚无以复加:“可那样要命的关头,您从外面进来要保大,还守了我们母子一天一夜,圣人说您爱我,为我打算余生,要同我一生一世,我都是信了的。”
“您待我的好我都知道,那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将心比心,我也真心诚意地爱慕您,”郑玉磬闭上了双眼,想了想不知道被显德带到哪里去的元柏,“郎君,我是真心想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我不要做太后,我想和郎君一块把孩子抚养大,等到他成亲生子,若是一旦山陵崩,我也绝对不会独活!”
圣上听见她的话稍微一怔,他素来薄情,也不会将血脉放于皇权的前面,也只有在郑玉磬的身上百般用心,乃至于伏低做小,娇养宠爱,然而她的恐惧与怯懦,自己知道归知道,却不明白怎样该消除。
人心隔肚皮,自己同她本来便是天差地别的人,互相都存了疑心,然而她三贞九烈的时候一旦过去,有了牵挂的骨肉,就再也生不出为另一个男人去死的勇气了。
她承认自己存了私心,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圣上洞悉人心,即便是对自己心爱的人过分苛责,他虽然生气恼怒,但理智上仍然知道,那个时候的两个人并不算真心相爱。
而若不是到了生死的关头,也瞧不出一个人的真心。
她说过好些回愿随自己于地下,这些年虽然总是他来哄着她,但是音音也同样愿意体贴他,这样如神仙一般的日子是他继位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快活。
他们能有如今的恩爱甜蜜,元柏的存在功不可没,圣上面色阴沉,默然不语良久,直到灯花爆了一声响,才松开了钳制她下颚的手。
“政仁,你饶了我和元柏好不好,”郑玉磬抬手去够圣上腰间的玉带,面上满是清泪,低声哀求:“我知道圣人不会容忍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便是滴骨验血有不妥,我知道我也拿不出实证,若您肯垂怜,我把头发铰了做姑子,您把元柏废为庶人……”
“若是朕不肯呢?”圣上沉声打断了她的话,将郑玉磬的哀求默念了几回,语中带了些难言的痛楚:“音音,你要朕饶了你,可你又怎么待朕呢?”
元柏有极大的可能不是他的孩子,原本精心教导的继承人是旁人家的孩子,他心中的伤痛与震惊并不比郑玉磬少半分,怒气也发过了,但是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
“朕恨不得掏出你的心,但朕不会叫你去死,”圣上的手抚过她散乱的碎发,只是并不如以往那样有着爱人的温柔:“音音,朕说过,朕是真心待你,无论你做错过什么事情,朕都舍不得动你一分一毫。”
她是他心头的明珠,是他千方百计才得到的女子,扪心自问,便是打她一巴掌,他也做不到。
他早知她贪生怕死,她爱慕虚荣,她也有后宫女子的心机与手腕,有着只对他纯洁善良的虚伪面孔,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可能得到她,他期待郑玉磬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天子,但是除却天子这层光环,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留住她。
圣上将她望了又望,那喉头的苦涩与难言便愈发深重,他开始爱她的容色,后来爱她的倾慕,到现在,哪怕她如此不堪,不配再做宫妃,他还是舍不得拿她怎么样。
她怎么样都可以,都是他心头无法磨灭的万般柔情,是他只要看过一眼就无法放手的女子,他甚至可以忽略她是否真心实意,只要他依旧这样爱她,就舍不得叫她去死。
郑玉磬只能听见圣上话中隐含的酸楚,瞧不见天子灯影暗处的侧脸会是何等情形,又过了良久,圣上才扬声传太医进来。
今夜的太医院是年纪大些的太医当值,但是江闻怀恰好和夫人吵架拌嘴,就自请入宫替换,结果遇上了这种事情。
他端了一杯酒入殿,不敢去看一侧跪着的贵妃,但还是朝郑玉磬的方向行了礼,“臣恭请圣人安好。”
“音音,你亲手把这杯酒给元柏送去,”圣上忽然放柔了声音,他本来就是十分爱惜郑玉磬的,但是却容不下混淆皇室的血脉:“这一场事就算了结,以后宫中就当全然没有这件事,你依旧是朕的贵妃。”
江太医将酒端到了贵妃的身前,他知道三殿下的谋划势必会牵扯到贵妃,但是三殿下依旧这般做了。
如今无论是圣上身边,还是外地就藩的皇子,所有能对三殿下产生威胁的皇子都已经失宠或者失去封地,赵王与其他两位宫里的小皇子虽然无功无过,但是也同样威胁不到三殿下。
只是三殿下的狠心却又不够彻底,圣上万一要对贵妃做些什么事情,殿下却不肯袖手旁观,这也是为君者的软肋。
所幸圣上并不想处死贵妃,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只要贵妃安好,他们就不必有所异动,一切按照圣上的意思来就是了。
“不、不……”郑玉磬看着相距咫尺的毒酒,即便是在外人面前也顾不得形象,她膝行向前,死死地拽住圣上的衣袖,满脸的惶急:“政仁,政仁,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他,元柏是我的心头肉,我没有他便活不成的!”
“音音以后会好好侍奉圣人,您要我为您再生一个皇子公主也好,要我怎么样都行,我一定乖乖听话,绝对不会忤逆您的意思。”
郑玉磬说到最后,见圣上连半分动容也没有,手最终从天子衣袍上无力地滑落,“圣人,我求求您了,您杀了我,我也做不到亲手送他去死。”
“你没了他便不能活,那朕呢,朕在你心里算得上是什么?”圣上见她这副情状,面色却不见好转,他捏住郑玉磬的手腕,“音音,朕有心宽宥,你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
“来人,”圣上扬声吩咐,随后便有内侍进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郑玉磬:“将贵妃带过去,叫她亲眼看着!”
一旁的内侍立刻上前拖拽贵妃,被圣上凌厉的目光扫过,又连忙缩回了手,低声道:“贵妃娘娘,别为难奴婢了,您请吧。”
圣上舍不得贵妃死,那贵妃就还有来日翻盘的机会,又不准他们对贵妃动手,这简直是难上加难,万一贵妃就是不动,他们能怎么办?
郑玉磬瞧见圣上眼里的决绝,她跪在地上,也像是元柏那样,完全忘却了尊卑,直直地瞧着他。
圣上的宠爱从来便是不可靠的,对她的深情也无法抹去原本的凉薄天性。
他要她活着,却一定要元柏去死。
“圣人,您在我的心里自然是最重要的,比元柏还要重要上千万倍,”郑玉磬颤颤巍巍地端起来那杯毒酒,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可您还有许多女子陪伴,有无数的儿女等着疼爱,但是元柏现在只有我一个母亲了。”
圣上冷笑了一声,正欲说些什么,但是下一瞬却见郑玉磬已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神色凄楚地望着他:“要是有什么错,也是我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不是元柏的过错。”
她已经喝下了毒酒,当真是生无可恋,转头看了一眼正进来禀告事情的显德,惨然一笑:“内侍监,你去送元柏上路的时候告诉他,若是下辈子,叫他不要投生到我的腹中!”
圣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没有过来急切询问她,只是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但是郑玉磬也不在乎了,酒入喉头,并未感受到灼烧的痛楚,只是过了片刻,腹中才如翻江倒海一样,绞肠刮腹一样的痛。
她这些日子葵水稍微晚了一些,弄得这些时日还有些提心吊胆,但饮了这杯酒后,小腹却忽然有了一种坠痛感,这次来得分外汹涌,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宫装,刺痛人眼。
郑玉磬强忍着痛楚不肯喊出声音,但最后还是倒在了御书房中奢华的地毯上,手脚牵连,弓身如虾。
“音音!”
原本站在御案附近冷眼旁观的圣上见她忽然倒地,面露惊色,三步并作两步,连天子的威仪都顾不上了,连忙将郑玉磬从地上抱起来。
然而不知道是圣上急切之下用力过了头还是方才动了大怒,显德刚想跪下请圣上起身,让内侍们把贵妃抬到榻上医治,却见圣上的身形晃了晃,随后一口鲜血便咯在了贵妃罗衫前的大片牡丹刺绣上。
……
郑玉磬重新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紫宸殿的床榻上,她平时不喜欢到紫宸殿侍寝,但皇帝总想弄些花样,也不在意她留宿紫宸殿,常哄着她来玩一玩,若是她太过乏累,圣上便会将她清洗之后抱到床榻上。
或者是陪她躺一会儿,或者起身去外间忙自己的事情。
她头痛欲裂,仿佛是宿醉纵欢之后的难受,而方才的种种虽然惊心动魄,但是如今的情形,仿佛刚刚都是一场梦一样。
可怕的噩梦醒来,但是郑玉磬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颚,仍然有轻微的刺痛,而自己的眼睛酸疼难言,分明是真真切切。
她失神地望着床帐的帐顶,身子似乎还动弹不得,只是嘴唇干裂,发不出声音。
那一杯鸩酒她是囫囵吞下去的,原本就没想过能活,但是现在好像也不似鬼魂,血肉均在,疲惫不堪,并无半点轻盈,也没有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来勾她。
“娘娘,都过了十几个时辰了,您可算是醒了!”
枕珠的眼睛都哭红了,但是听见帐中传来一声疼痛的低|吟,连忙奔到她的身前,看她苍白脆弱的脸和干裂的唇,连忙奉了一杯温热的蜜水,服侍她喝下。
“枕珠,我这是怎么了?”郑玉磬喝了几口水,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了些许,连忙抓住了枕珠的手:“元柏呢,圣上将他杀了吗?”
“娘娘不知道,方才罗院使和江太医为您诊脉,说您是又有身孕了,圣人见您倒地都惊着了,吐了好几口血,现在稍微好了些,在侧殿休息。”
枕珠的声音也哑了,但是不知道有没有被用过刑,她低声道:“殿下还好好的,被人送回锦乐宫安置,宁越陪着咱们小殿下呢!”
郑玉磬略有些不敢置信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圣上从不在她身上吝啬用珍贵的补品,她身子逐渐康健,调养得极好,有孕并不成问题,岑建业说圣上服用丹药太久,已经基本失去了令女子有孕的能力,这身孕从何而来?
她不愿意为圣上生育子嗣,但是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圣上无疑仍然是将她看得极重,这个孩子来得实在是及时。
“哪个服毒自尽的不倒地还是直着死,实在是好笑,圣上恐怕不是瞧见我倒地,他是瞧见我下面见红了,”郑玉磬闭了闭眼,缓解眼睛的酸涩,“比起一个厌弃的嫔妃,圣人恐怕最在意的还是皇嗣。”
圣上如今可以选择立为皇储的儿子恐怕所剩无几,人到中年,难得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儿子,自然稍微看重些。
“娘子,您别这样说,”枕珠看她难受,自己心里也堵得慌,她红着眼睛安慰道:“圣人咳了许多血,可还是先叫院使来看了您,吩咐咱们锦乐宫的人抬您进来,圣人自己在书房歇了片刻,太医开方服药后站在殿门口问了您几句,才到侧殿去歇了会儿。”
显德知道贵妃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圣上赐死元柏,因此等圣上服药歇息之后,连忙将她叫出去嘱咐了几句。
“其实圣人让江太医准备的也不是鸩酒,只是喝了会叫人晕眩面红的药酒,而后宣称秦王病逝,送到皇寺里出家做小沙弥,终身不得出。”
枕珠红了眼圈,“内侍监说圣人终究疼了殿下这么多年,又不是百分百定准的罪状,圣人虽然对娘娘面上狠了些……可实际上也伤痛不能自已,下不去这样的手。”
秦王的出身存疑,但是她怀孕的时候实在是有太多的变数,身体失和,孱弱到了极点,岑建业的记录也不能完全定准。
虽然圣上所能看到的证据里元柏有大半的可能已经不是皇嗣,但圣上并不知道她怀孕与来小日子的准确日期,更不知道即便是在长安城里,她也没有好好喝那些避子药,因此或许圣上心中也抱了一丝期望。
还有一丝半点的可能,所以舍不得。
郑玉磬有记忆的时候圣上仿佛是正要过来看她,倒没看见他怎么伤心难过,“圣人当真吐了许多血吗?”
她有几分后怕,本来服毒之后她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甚至想痛痛快快地骂几句,但是想到仍在家乡的亲人,最后还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枕珠点了点头:“显德说圣上连着咳了几口,常服的前襟都被血濡湿了,娘娘不许圣人服用避子的药,圣人也真就停了,再没吃过,院使说本来圣上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惊怒交加,气急攻心,恐怕也得养上一段时候。”
郑玉磬听了之后虽然有情绪的起伏,但面上并无多大的表现,她看着枕珠面上的同情之色,淡淡一笑:“枕珠,你觉得圣人可怜?”
枕珠想是这样想的,“圣人自毁如斯,想来是对娘娘存了真心的,好在您又有了身孕,江太医为您施针止血保胎,说这些时日下边或许还会如女子经期般见红,但是圣人还是将内殿给了您,都舍不得送您回宫,怕颠簸了身子。”
天子的床榻岂能沾染除了嫔妃落红之外的污秽血迹,但是圣上在这种时候,依旧将贵妃看作了首位。
郑玉磬却摇了摇头,她望着侧殿的方向,紫宸殿无疑是平和安静的,但是在不久之前,她跪在书房那里,卑微入尘土,圣心也不会有片刻的转圜。
这便是天子之爱吗?
“圣人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可是他富有四海,有什么好同情的?”郑玉磬淡淡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若是没有当年的强夺,何来今日之苦?”
要是没有天子玷污强幸,碍于圣上,萧明稷便不会胆大妄为如斯,她同丈夫有了第一个孩子,或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等到皇位尘埃落定,自己也早就被柴米油盐与生育蹉跎成一个普通的妇人,新帝无论是谁,都不会看中一个远不如新选秀女娇妍的臣妻。
枕珠觉得自家娘子说的也不无几分道理,她将一直温着的药端给郑玉磬,“娘子先别说那些,您把药喝了,保住眼下的孩子,比什么都强。”
郑玉磬却摇了摇头,掀开锦被下榻,穿反了鞋履,她苍白的面色与披散的乌发看着便叫人心疼:“我现在去见圣人,你一会儿端了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