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自从圣上将她留在道观之后, 郑玉磬很少听见有人敢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便是有,那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虽然窥见了宁越一些隐秘,猜测这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但就是这样看着他, 也实在不知道到底是哪位相熟或者有仇的同乡男子入宫做了内侍。

显德为了讨好她, 把宁越的档案调出来给她看, 他家中犯了大罪,又无力用金钱赎买, 只能被连坐,入宫为奴,他的籍贯与来历极为陌生, 自己也瞧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但瞧见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一颗一颗涌出泪来,从那张光滑贴合的面具上蜿蜒而下,郑玉磬却又有一瞬间的心软。

宁越苦笑了一声,或许也是得益于这副阴柔却精致的皮囊,自己这样矫情才不会叫心上的女子觉得讨厌。

“总管成日披着一副假皮囊,不觉得累么?”郑玉磬认真地审视着他的容貌,强自镇定:“本宫从未见过你的真面目, 谈何记得?”

宁越摇了摇头,伸手去按抚她动弹不得的小腿,苦笑道:“还是眼下这般最好, 若以真面目相对, 娘娘夜里怕是要做噩梦的。”

他从出口的那一刻便已经后悔了, 如今的他已经算不得一个男人,面容丑陋可怖,身份低贱, 又何苦连最后一点体面和自尊都不留给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慕容俨呢?

慕容俨早该死在入狱的第一天,从生到死,一直都是那个叫少女倾心的九公子,接下去多活一刻钟,都只是在为慕容氏又添了一分羞辱。

郑玉磬怔怔瞧着他,他语气里的落寞与凄楚并不似伪装,但人心隔肚皮,她不敢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在自己身边:“本宫从前认识你吗?”

“何止是认识……”宁越苦涩一笑,跪坐在榻边,感受到手底的筋络重新变得柔软,才轻柔地把郑玉磬的腿放下:“奴婢不才,尚与娘娘有过一段未成的姻缘。”

他见到郑玉磬眼中的震惊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展了袖口,将手臂上的那一块月牙形状的陈旧伤疤露给她瞧,眼中微含了些期盼:“慕容家的九郎君,不知道娘娘还记不记得?”

那伤疤是马球杆所造成的旧伤,当年他便是用这只手来接她掷过来的果子,而后在马球赛的下半场负了伤。

不过对方既然是圣上的皇子,家中也便只好忍下这口气,当作是竞赛时的一时失手。

“你不是已经在牢中自尽了么?”对于慕容俨这个人,郑玉磬如今得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她望着与那人完全不符的面容,“萧明稷说你不堪受刑,夜里被人发现便扔到荒山野岭去喂狼了……怎么会入宫做内侍?”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看,若说完全不同倒也不是,虽然人遭受折磨以后身形不可避免有些改变,但骨架总还是在那里的。

他们这些世家的公子,便是宁肯去死也不会受辱入宫,她记忆里的慕容俨便是这样的人,这样活下去有时候还不如死了。

“娘娘不必这样看着我,奴婢是自愿入宫的,”宁越淡淡一笑,剩下的却不愿意多言:“若不进宫,便得同家人一起去服苦役,又或者冻饿而死,有时候进宫反而还好些,服侍了贵人,得到娘娘的喜欢,说不定将来还有别的转机。”

他忍耻入宫,除了是因为想要谋一条生路,也是有想要接近紫宸殿的意思。

三皇子的权势再大,圣上若要他死他也活不到第二天,历朝历代的宦官乱政、残害忠良一事并不在少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但是被投入那暗无天日的牢笼,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接近天子的机会。

一开始内侍监选拔他来锦乐宫的伺候时候,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然而当三皇子那边传来消息,他知道这个贵妃是郑玉磬、特别她还怀有身孕之时,他突然便生出一个更绝妙的主意。

圣上毕竟是久经动乱的君主,即便年迈昏庸、听信谗言,恐怕也得再等个二三十年,他的身子未必能熬到那个时候,彼时圣上身边伺候的人也未必是他。

同样是斡旋在紫宸殿与萧明稷之间,与其去赌那么一个未来,倒不如扶持贵妃的皇子登位,即便他死了,只要贵妃的小皇子能登上那个位置,也不会叫萧明稷有机会活下去。

天家骨肉之间的情谊太淡薄,贵妃也是个聪明的人,她不会意识不到萧明稷对于皇位的威胁。

“有时候奴婢也在想,情根是罪孽之物,割了也便割了,”宁越勉强笑道:“只是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又来伺候了您,有时候想要尽心尽力伺候您,也只能用别的工夫”

“我不用……你不必这样伺候我。”

郑玉磬斜倚在靠枕上,她本来是因为腿上的抽疼而难受惊醒,但是如今却睡意全无了,心中微含疑惑:“可是原本慕容伯父是襄助废太子的,萧明稷将你全家下狱,你怎么肯为他做事?”

萧明稷虽然不肯叫她求情,但是他身边的人却透露了不少讯息给她。

慕容氏与太子勾结,三殿下虽说是太子一党,但也得秉公执法,圣上对于太子纵然容忍,然而触及底线也该清理一些不知好歹,在皇帝年富力强之时就想要从龙之功的臣子。

慕容俨无论手上有没有沾过肮脏的事情,那些他父亲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总是他享用过的,依照殿下对贪腐的深恶痛绝,便是直接杀了他家也没什么。

毕竟涉及朝政,郑玉磬也不好多问,这些人搜刮的血汗累累,到了被清算的那一日,必然要加倍偿还,慕容俨熬不过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作为他从前的未婚妻,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仁至义尽。

她的情郎即便行事狠辣一些,也是为了朝局,为了民众,叫父兄的江山更安稳一些,因此后面也不敢再求萧明稷,怕他觉得她是个是非不分的女子。

但如今瞧着宁越这张脸,她却对这句话产生了动摇。

他的所作所为当真如此大义凛然吗,难道就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宁越见她怔怔,以为是不信自己所说,珍而重之地捧起她的手,引导她用指尖轻轻抚摸自己额头的伤处,隔着精致的伪装触碰他难以言说的伤痕:“东宫将慕容氏看作了弃子,任凭三殿下处置,奴婢若要谋求一条入宫的生路,自然得倚靠主事的钦差。”

旁人如果畏惧死罪而想净身入宫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但他有这样的想法,却比做修建宅院的宫奴、又或是直接扬了骨灰更加叫萧明稷痛快。

特别是他被派遣到锦乐宫这事,说没有萧明稷暗中的运作,恐怕是不成的。

他的心上人成为了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妃妾,怀着圣上的孩子,却被肆意地玩弄和抛弃,而他的每一次靠近与示好,都叫郑玉磬无比厌恶。

圣上在锦乐宫与贵妃亲昵的每一刻,都在提醒这位近身服侍的掌事,他是个低贱的阉人,不像是圣上那般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不能给予她作为女人的快乐。

这种卧薪尝胆的煎熬有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若不是贵妃憔悴如斯,又濒临生产,他也不愿意告诉她。

郑玉磬须得用些力气才能感受到内里的凹凸不平,不同于普通人肌理的走向,那里隐约有一个刻字。

只有被流放的囚犯才会在脸上刻字,宫中伺候贵人的内侍没有了下面,却不必受这样的侮辱,慕容俨却将这两项奇耻大辱都受尽了。

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直到一方柔软的帕子擦拭她的面颊,郑玉磬才察觉自己流泪了。

“奴婢同娘娘说这些,不是为了叫娘娘可怜同情奴婢,”宁越柔声道:“家父卷进东宫之争,原本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搭上了身家性命,娘娘不必过门一同受到连累,也是一件好事。”

“奴婢知道,您身子并没有外面说的那般差,”宁越声音低下去,似乎是担心隔墙有耳,他望着郑玉磬的小腹:“您若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光枕珠与岑太医怕是不够的。”

他观察细致入微,贵妃似乎不太情愿与圣上行男女之事,但也是自从有了钟氏之后,贵妃才敢放心地夸大身子的不适,假称落红晦气,身子倦怠不堪,将圣上推到别人那里去。

即便是如此,圣人留宿锦乐宫的时间也仍然不少。

心思被人戳破,郑玉磬也颇感震惊,她每次请太医诊脉都是只留枕珠在内殿,除了岑太医与她和枕珠之外,并无第四个人知道她身子的情况。

宁越不能近身,竟然也会猜出来?

“娘娘放心,三殿下那里知道的事情,同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宁越笑了笑:“三殿下寻来一个与孝慈皇后与几分相似的女子,虽不是出自娘娘的授意,却合了您的心意,对么?”

“你说钟婕妤?”

郑玉磬只见过钟妍一面,那时她还是东宫的宫人,那个女子的容貌固然不错,但说实话也没到叫圣上宠爱的地步。

她若有所思地躺回了枕上,“难怪……难怪大皇子妃会不惜抛头露脸,到我宫门前跪着。”

废太子妃这个时候最不应该得罪的就是她,然而那个女子却似乎心底有了把握一般,不仅逼她这个贵妃庶母难做,还叫一个宫人在圣上面前露脸,刻意勾引。

或许那个时候废太子妃与萧明稷明面上高低不让,心底却都如明镜一般,嘲笑她这个被蒙在鼓里的贵妃,圣上放在心上的女人从来只有孝慈皇后一人,她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痴人。

追查欠款是一件难事,萧明稷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这片烂摊子圣上肯亲口下令不许再提,不止是东宫松一口气,他也是求之不得。

她之前高估了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份量,也从未害过别人,尚且不敢轻易下手……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你先下去吧,容我缓一缓。”

她现在骤然知道了许多事情,实在是半分睡意也无,心中混沌不安,但是瞧见跪在地上不能窥见真实面目的宁越,又有些不忍地叹了一口气,颤声道:“明日……便进来伺候,不用站到外间去了。”

宁越瞧了她一回,见贵妃面色略好了些,才应了一声诺,重新将她的锁子帐掩好退了下去,独留郑玉磬一人高床软枕,无法入眠。

自己的丈夫好歹还与她有一个孩子,若是秦君宜九泉之下有知,冤魂也能稍稍安心,慕容氏虽然咎由自取,但慕容俨的经历,已经是罪罚过重了。

皇帝的调令下得急,他们夫妻二人知道这一别或许便要一两年,夜里痴缠自然便多了,想着法子能尽早有孕才好,省得郑玉磬没有孩子,在别人面前被压了一头。

只是两人私底下行周公之礼都不敢叫第三人知道,生怕母亲和几位嫂子小姑知道了生气笑话。

秦君宜是一个守礼的君子,但她热情主动起来的时候却又没有男子可以拒绝,又是即将分别,不说妻子,他也是想得厉害。

她那个时候已经褪去了圣上如今常常感叹的青涩,不断地亲吻郎君的颈项,那里是他最禁不得人动的地方,她坏心思地坐到他怀里,把他亲得眼中含泪,身子也跟着轻颤,撒娇要他力气大些,两个人正大光明地在书房里待着,却总在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连婆母都有些好奇,怎么儿子考上了进士,也有了娇妻做伴,那些日子反而比从前更加用功了些。

后来出长安城的时候,他觉得男子在这件事上哭泣有些丢人,翻身做主了两回,想振一振夫纲。

她本来在外面是害羞的,但是想一想夫君这样一走,萧明稷还不知道要怎么逼迫她再出去见一面,半推半就便从了,逆旅分别之后,她用湿帕洁净了身子才动了去道观祈求保佑生子的心思。

那个时候她身子康健,以为顺利生育一个孩子对她来说应该也不会是一件太艰难的事情,但经了这么多变数,岑建业私下同她说起满心忧愁,说是她服药太多,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恐怕存活不到八个月。

岑建业知道那避子汤最开始是圣上赐给贵妃的,因此也不敢讲得太清楚,郑玉磬不许他讲,说是怕圣上忧心,但总瞒不过一世。

郑玉磬侧过身去,纤手探入自己的胸衣,往下寻摸到了一处暗袋。

她这些时日说是要绣一个香囊给圣上,但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也没完事,除却存心偷懒,私底下也在想着做些别的绣活。

一串略微有些发暗的佛珠取代了腕上的玉镯,似乎还带着女子的体香与暖热,除了腹中的孩子,这几乎是她唯一的慰藉。

有些情意,是见不得光的,只能藏在心底,偶尔拿出来瞧一瞧。

……

钟妍回到宴会上,她的位置同几位正一品的妃子相隔不远,但是离皇子们却有一点距离。

圣上走后,王惠妃同吴丽妃也便觉得无聊了,这样的宫宴表面上一团和气,背过身去还不知道要怎么个斗法,圣上去芳林台的事情瞒不住人,不过她们都很有自知之明,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还能做皇帝的解语花。

她们已经许久不侍寝了,圣人愿意为了他的小娘子伤春悲秋,她们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瞧瞧,钟婕妤再怎么得宠,也比不上贵妃,”吴丽妃感慨道:“亏得生了这么一张叫圣人丢不开的脸,否则她未必能回到这儿来。”

“她又不是娘娘复生,当然比不过,”王惠妃笑了笑:“可是有这么一张脸也很难得了,贵妃如今不知道,若是知道,那才叫有趣呢!”

圣上从前不叫钟妍出来见人,留在御前伺候,她们也当作若无其事,不会多嘴告诉贵妃,如今圣上大概也从对孝慈皇后怀恋的梦境中走出来了,钟妍所能分到的宠爱减少,这位钟婕妤也该着急了。

“贵妃虽美,然而身子怕是不大好,这些日子新人很快就要侍奉圣上了,美人们个个水灵,由不得她不心急。”

吴丽妃饮了一口茶汤,莞尔一笑道:“贵妃虽然不争不抢,可瞧得出来是个心气高的,钟妍是废东宫送给圣上的人,姐姐是想要一石二鸟吗?”

王惠妃笑着起身去吩咐身边的宫人:“去请钟婕妤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她们都是有皇子的嫔妃,恩宠一事早就看淡了,可自然不会希望有新的竞争者,更不会盼着孝慈皇后的独子卷土重来。

至于贵妃,她这个年纪怕是还在想着谈情说爱,圣上哪怕使了些手段,但是百般宠爱之下,贵妃这样的小姑娘难免不会动心,要不然也不会为圣上去死了。

萧明稷坐在宗室一侧的上首,圣上杀了几个皇子,废太子如今又“抱恙”不能出席,他便是皇子之中的首席,但觥筹交错间,竟然没有半分畅意,萧明辉看了他几眼,以为他是因为被撤了差事,没面子才在这里装深沉。

上首的两处席位都是空的,那是他原本幻想过与她同坐、受人山呼万岁参拜的位置,如今她病得却都不能来了。

他知道,这些日子音音过得很不好。

不过她这样难受,大概也会知道自己喜欢上比自己年长二十余岁的天子是一件多么荒谬的错事。

只要她知错,那个野种也不是不能留下。

华灯艳影里多了几分酒意,天家的除夕之夜表面一片祥和,内里却各怀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