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圣上而言并不是一桩光彩的事情,然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朕那个时候派人照料你的起居,”圣上直言不讳道:“音音是朕心爱的人,朕怎么能允许你为旁的男子孕育子嗣?”
她身边一直都有宫里派去的人,美其名曰是宫中的陪嫁,两人夜间有动静的时候当然也会有奴婢知道,那些所谓的助孕汤饮,都是圣上授意换过的。
郑玉磬垂下了头,听到圣上这话虽然觉得可笑至极,但相应地松了一口气。
婆母送来的汤饮滋味酸苦,即便想尽早生养一个孩子,偷偷倒掉也不是没有的事。
他们夫妻新婚燕尔,秦君宜手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一下值便推了应酬回府陪她,这些夫妻恩爱落在圣上眼中实在是刺眼至极。
可两人也不敢夜夜亲热,叫母亲知道之后他这个做儿子的还不会有什么事情,但郑玉磬必然落一番责骂,偶尔凭着研墨读书的借口,也会做些瞒着下人的事情,省得她们贫嘴薄舌地议论,叫婆母和姑嫂知道。
那个时候她只担心萧明稷的纠缠,对这些却不曾留心,只盼着早日能怀一个孩子断了萧明稷的念头,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不过朕竟然不知道你的身子弱成这样,停了这么久还是不好。”
圣上轻声叹了一口气,这些药是宫内嫔妃常用的避子药,对身子的损害并不会太大,更何况自从郑玉磬入道观之后已经停了,但她怀这胎还是太早了些,到底受了影响。
“从前不告诉音音是怕你初孕忧心,现下却得你自己注意一些,便是为了孩子也少与朕置些气,省得母子两个吃亏。”
圣上见郑玉磬下意识护住小腹,哪怕面上还冷着,但大概心中也知道害怕。
“原来圣上那个时候便喜欢我了呀?”郑玉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俊不禁,“我还以为您根本瞧不上我,人又威严,看都不敢看您一眼,回家之后伤心坏了。”
她面上笑着,心里却凉透了,他们夫妻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明明是圣上将她赐给了臣子,却又心有不甘,因此只能暗中泄恨。
然而若无这一出,溧阳长公主背着圣上送她避子药的事情怕是瞒不过去。
圣上见她颜色好些,笑着否认了一句,“朕那时设宴,难道单凭了他,能叫音音坐在那样靠近朕的地方吗?”
宫中设宴只邀请三品以上的官员,按照官阶来排位,秦君宜和她一个没有诰命的女子并没有资格入宫赴宴。
只不过是因为他想看一看她,才会费心有这样的安排。
可这对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一桩好事,她本来就不够格,与周围游刃有余的达官显贵不同,更不要说相熟交谈,只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静静地观赏歌舞。
她艳羡宫中繁华景象,却不知道远处也有人在注意着她。
“秀色可餐,宫中这样的宴会大大小小不知道有过多少,朕坐在最高处,竟然一点也不想提前离席。”
圣上回忆旧事,不免浮现些笑意,“那夜虽不是十五,却觉得月色皎皎,远胜往昔。”
他这样柔声轻抚,郑玉磬却没有顺着圣上的意思露出娇羞之色,而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圣上若是不生我的气了,抱琴的事……”
“你还想着她?”
圣上没想到郑玉磬在这种柔情蜜意的时候会提这么煞风景的人,一时声音高了些,把进来送药的侍女吓了一跳。
“她虽然错了,可圣上看在咱们孩子的面子上,只罚她一个就是了,别连坐她的家人了,好不好?”郑玉磬被子底下的手悄悄去拉圣上的衣袖,“她不过是爱慕陛下,恰好我在服侍您这上面又为难,才助长了她不该有的念头。”
她大概是真心讨好,拿来的药都不用人哄就肯喝得干干净净,圣上也不愿意在抱琴这件事上多做计较,“嗯”了一声才与她算后帐:“原本想着好好伺候伺候你,谁想到你找了朕赐给你的人搪塞朕。”
那侍女原本是圣上派来与抱琴一起的,听见这句话之后手微微一抖,贵妃或许不知道,她们这种圣上身边的心腹最要不得的就是生出攀龙附凤的念头,更何况要污蔑贵妃,不光是自己活不成,连带家人也要受到牵连。
不过贵妃却是再善良不过的和软人,又是圣上心爱,她稍微撒撒娇,圣上便是千依百顺,连这样的错都能饶过去。
是抱琴不知道伺候贵妃的福气,反而落得这样的下场。
“您能怎么伺候我?”郑玉磬等侍女出去才嗔道:“像您上次那样在人家胸口画金龙戏珠,难道这次再画个映雪红梅么,我便是做不来这些羞人的事情,才想叫一个愿意的来替我。”
圣上睨了她一眼,竟是哑口无言,便覆上来与她唇齿相亲,郑玉磬头上的伤口还有些发疼,她并不阻碍圣上相近,甚至伸手去环住圣上颈项,却故意活动了一下头部,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伤尚且得养着,若缺什么就差人同朕说,”圣上见她情动时的红润面色被牵动的那一下弄得苍白,不知道是该笑她活该还是要安抚一番,将自己的心绪平复过后,才要起身:“朕在外面耽搁得太久,得回宫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她头上伤的这一下,年底的宫宴必然不能出席,郑玉磬虽然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出现了留恋不舍之色,将床榻的位置让出来一些,出口挽留:“您今夜不留在这里陪我了么?”
“朕何尝不想留下?”圣上瞧她这般可怜可爱的小女子模样也有些不舍,但想想宫中堆积的事情,还是没有改变心意,“但朕总不能一直留在外面,等将来仪仗接你入宫,便不必如现在这样了。”
圣驾夜半离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郑玉磬既然受伤,更不必下榻相送,她在床上躺了一日,一点也睡不着,反倒是笼了那串佛珠,叫人将灯烛挑亮些,与枕珠夜话。
寒风萧瑟,似乎掩盖住了夜里野猫发出的古怪笑声。
……
地下的密室里的红烛早已经没了,当然床榻上的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有余,早就适应了这样的黑暗。
秦君宜如今被困在这处地牢里,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早看不出当年探花郎掷果盈车的神采飞扬。
甚至因为放声大笑而咳出了一口鲜血。
谁能想得到,郑贵妃所居的内室金妆玉饰,然而其中最大的乾坤奥妙却不在于金屋藏娇,而是床榻下有一方用来避难的密室。
这间密室修建得极其精巧,若是外人杀将进来,并不能发现密室所在,但里面的人却能听清外面的一举一动,知晓局势。
他疼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不熟悉的内侍,他面容和善,只说是奉圣命将他关押此处。
这个人虽说是奉圣上的旨意,然而身上却沾染了一味他十分熟悉的香料气息。
——奉命捉拿他的是三皇子,自然这件事也是由三殿下来负责。
然而这一关押,便是一月有余。
外面花团锦簇,里间却是说不出的狼藉血|腥。
他被迫在这里听着圣上与自己的妻子如何缠|绵悱恻,调笑亲热,而圣上又是如何期待他妻子所生育的皇嗣。
现在的妻子与记忆里单纯的音音大相径庭,她对与自己的那段过往竟然没有丝毫的留恋,甚至亲口说起,宫宴之时坐在他的身边,心里想的竟然是圣上。
他的音音亲口打破了他最后可笑的幻想,他以为她是被圣上所迫,然而实际上却是他阻碍了妻子成为宫妃的路。
秦君宜闭上了眼睛,临行前她躺在书房的榻上,枕在他怀里的时候依依不舍,竭力压抑着喘气的声音,红着脸递给他一方亲手绣好的香帕。
她满是忧心地叮嘱道:“郎君,你早些回来呀!”
然而相隔一壁,她正与圣上难舍难分。
明明夫妻二人身处一地,却仿佛已经相隔阴阳。
她享受着天子宫妃的无尽尊荣,而他却被禁锢在这阴暗隐秘的角落,听着这些甜言蜜语,无异于烈火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密室里的烛火才重新亮起。
那是不怎么按时过来送饭的内侍。
只是不同于以往的静默,昏暗中那粗|长的锁链哗哗作响,昔日不肯多言的男子勉强坐起身,瞧向面白无须的内侍,淡淡一笑。
“我想见一见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