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送给她的东西,自然要是最……

“升官发财死丈夫,这难道还不算是俗世中的喜事么?”

溧阳长公主笑着递给她一盏梅花雪茶,“秦县尉已然留下遗物投河自尽,贫道这厢倒要恭喜娘子,否极泰来,依皇兄对夫人的宠爱,一个九嫔的位份是少不了的。”

她将桌上的佛珠与丝帕往前推了推,“三皇子离开之前叫我将这些转托与你,说是给夫人留个念想也好。”

郑玉磬的神情僵硬了片刻,她抬手掩饰道:“妾是二嫁之妇,圣上偶尔能驾幸道观已然是万千之幸,哪里能入宫同嫔妃们一起侍奉圣上?”

她笑得有些勉强:“圣上也有五日未到这里来了。”

宫中多少女子一辈子也见不到天颜,不过有偏爱的总是格外娇气些,五日不见就当圣上是不在意她了,溧阳长公主想起圣上为郑玉磬做过的事情,不由得微微叹息。

圣上宠爱了明徽公主许多年,只不过是愤怒之下说了一句“六宫多少冰清玉洁的女子,娼||淫||贱辈,焉能侍奉天子”,便被勒令禁足,而后与她的母妃一同饮毒酒而亡,口含糟糠下葬。

尽管赐死嫔妃与公主是因为张贵妃给废太子通风报信,宫变之时里应外合,可实际上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固然严苛,对这些威胁不到皇位的女儿们倒还不错,若是没有郑夫人羞愤绝食,圣上至多是将公主废为庶人,还不会做得这般决绝。

盛宠如斯,如何不叫人害怕?

“无妨,既然秦氏一族都已经亡故,秦郑氏自然也不存于世了,”溧阳长公主轻笑道:“多亏秦县尉官做得不大,并没多少人见过夫人的真面目,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圣上要纳一个郑氏嫔妃,又有谁敢置喙?”

郑玉磬想过圣上或者溧阳长公主会如何虚情假意地唏嘘一声,安慰宽解她看开一些,却没有想到落在溧阳长公主眼中,竟然会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她瞧着溧阳长公主神色并无阴阳怪气的意思,哪怕心中酸涩愤恨,但也不过是将那条帕子拿在了手中细看,低笑了一声,“殿下不愧是丧过好几位驸马的人,妾受教了。”

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还未及半年,秦君宜忽然就被调离了京城,还不许家眷跟随,虽说皇命难违,但她也与枕珠一起乘车送郎君出了城门。

秦君宜不同于死读书的老学究,夫妻两人的想法都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她熬油点灯地绣了一条帕子,婆母见到都要摇头,说她是深宫中出来的,还不大会如何做妻子,明明该做一身冬衣才更实用些。

但她的丈夫却喜欢得很,一直贴身收着,说比御寒的衣物更暖和千百倍。

因为那是她送的,所以他才会珍而重之地一直贴身收藏,至死方取下,然而却被那个人用来断了她最后一点期盼与念想。

临别前她送了这条手帕为念,是盼望郎君在外地不要寻花问柳,记着家中还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没成想一直等到这方丝绢被人当做遗物带回来,夫妻二人谁也没能踏入长安城一步。

溧阳长公主前后有过三任丈夫,第一任是开国功臣之后,出身太原王氏,触怒先帝被赐死,第二任是原镇国将军,出身清河崔氏,宫变被杀,第三任是今上御极之后赐婚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辅重臣,因病逝世。

这三位一个比一个出身显赫、地位尊崇,都是寻常女子高攀不上的显贵,溧阳长公主闻言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随口笑道:“你能想得开便是再好不过,要我说来也是他不自量力,与你无关,曾经便有人为你相过面,他却还不肯信,如今可见是天意。”

除了时常能见到男子的歌妓舞女,一个闺阁里的小女子若要名动一方,除了绝色美貌,自然还需要有些传奇的故事,若不是溧阳长公主提起来,郑玉磬都快忘记做女儿时的那些事情了。

“相士们说我命硬克夫,所以有好些达官显贵才来求娶我,”郑玉磬想了想,一双含情多愁的眉目瞧向帝女花的屏风,“结果还真的克死了三个,反倒叫我的身价贵重了好些。”

她寄人篱下,家里人对她的约束并不严格,到了该许人的年纪舅父也托媒人为她寻了好些人家,精挑细选。

她本来是不愿意的,想着出家为女冠混过去,然而后来克死的男子越多,反而在家乡处的名声大起来了,求娶的人身份比一个尊贵,到最后竟然轮不到她们家来选择了。

或许是她的错觉,这室内燃着的雪中春信里,还似乎掺了些许清新冷冽的蓬莱香,随即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从那首情词名动京师后,那人便不再使用这味她调制的香料了。

溧阳长公主见她举止,颔首笑道:“夫人是想起什么了?”

“时过境迁,是我记错了,”郑玉磬饮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因为心绪浮动而变哑的声音,勉强一笑:“或许该是三个半,有一个我还没有同他定亲,便给他惹来一桩祸事,好在花鸟使将我选了进来,倒也没伤他的性命。”

“不过我现在想想,”她顿了片刻,失笑道:“反不如定了亲才好。”

萧明稷若是那个时候便死了,圣上赐婚之后,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在正厅的时候,也不会一点生机都不给她的丈夫留,非要置其于死地。

溧阳长公主掩口而笑,她不知道那个逃过一劫的倒霉鬼是谁,笑够了才道:“所以说夫人的命格只有九五至尊才能压制得住,好事多磨,兜兜转转,夫人还是进了这金玉屋笼,做了圣上的女人。”

圣上并非不知道相士说她命格克夫,只是不太在意,反而觉得是那些贵族男子自诩高贵,实则命太轻贱,压不住她的福气。

不过美人既然被圣上看中,她那三个死去的前未婚夫就算是不死,往后的仕途或许也要艰难些。

郑玉磬对这份“天赐姻缘”并不觉得感激涕零,可是在旁人瞧来,她如今住的是金屋玉栋,吃的是山珍海味,什么事都有人伺候,陪伴的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自然是比从前舒心百倍。

“殿下说得是,好事多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如今已经有了圣上的骨肉,往后荣华自然不愁,从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

郑玉磬漫不经心地将那帕子反复看了两三回,随手便丢进踏脚处用来烤火的炭盆,白粉色的绣帕在周遭侍女的惊呼声中被骤然升起的火焰吞噬成一团黑灰,精致的桃花花瓣顷刻间荡然无存。

“黄泉不复相见的人,他的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郑玉磬绣这些纹饰的时候也花了足有四五个晚上,然而干脆利落地毁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今日出来得也太久,妾身上有些犯懒,便不叨扰殿下清修了。”

溧阳长公主原本就和圣上亲密,说是圣上不许人告诉她,可是谁又能说得准不是圣上吩咐来试探她的呢?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定得舍弃一些东西,一件死物,自然不会有她腹中的孩子更重要。

若是她的郎君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责怪她的。

“夫人急什么?”溧阳长公主见她来了没多久便要告辞,竟是不依:“你孕中犯懒,更应该常在外走动些才好,我平日在这里也是无聊,陪我说说话不好么?”

这座道观毕竟是溧阳长公主的地盘,她要强行留客,郑玉磬也没办法,只是她才烧了自己亲手绣的锦帕,心绪略有起伏,即便窗外的老梅花开满树,叫人见之忘俗也不能让她打起一星半点的精神 。

平日溧阳长公主的身边从不缺乏逢迎的人,忽然热脸贴人家冷板凳,也能神色自若地品评起今日的茶饮花酿与窗外的音乐,谈笑中将桌上那串类似象牙的佛珠拢在了美人的藕臂上。

郑玉磬这些日子虽说心情不佳,但名贵的补品流水一样送进来,到底还是把人养得肌肤丰盈了一些,那尺寸竟是正好贴住了她的手腕,不松不紧。

“圣上将夫人托付给我,便是同舟风雨,我有时仗着年长,也不免会想多嘴几句。”

溧阳长公主握住郑玉磬的手欣赏,佛珠虽然白净,可居然也比不过她的肌肤柔腻洁白,“圣上性情多疑,又喜欢长情刚烈的女子,因此哪怕夫人原来不肯相从,皇兄也不过是惩戒几个下人出气,哪里舍得动夫人一分一毫……”

圣上几次强迫相就,虽然恼她不肯回应,但却也知真心难能可贵,怕这娇滴滴的美人太过刚烈,一下寻了短见,反而格外重视她几分。

若是知道郑玉磬待旧人凉薄至此,圣上自然心满意足,可这样她与其他后宫中满心算计的女子也没什么两样,日后岂会长长久久地保持这份恩宠?

圣上希望能将已经做了臣妇的美人弄到手,却又希望她是一个能对郎君忠贞不二的女子,何其矛盾可笑?

“夫人要表忠心也该拿捏着分寸些,一步一步来,男人触手可得却又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溧阳长公主言尽于此,见外面天色已晚,让人停了外面的丝竹管弦,吩咐女冠送人回去:“这佛珠听说是秦县尉请觉明大师开过光的,珍贵难求,想来放在身边,也对夫人有些益处。”

郑玉磬根本不愿从溧阳长公主口中听到这些有关旧人旧物的话,她出来散心一日,如今反而觉得那间小院反而更自在些,勉强点头称是,被侍女仔细搀扶着离开了赏梅亭。

溧阳长公主从半开的雕窗内向外望去,见青石路上窈窕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吩咐人掩窗退下,回身轻笑了一声,随手拿起玉如意轻击三下,语气轻快地埋怨道:“三郎莫不是听得睡着了,怎么还不肯出来?”

室内空空荡荡,她的亲信把守在外,没有人能窥见内里一丝一毫。

帝女花的屏风后,萧明稷应声步出,他缓缓走到郑玉磬刚坐过的位置坐下,面色叫人琢磨不定。

“女子都是如此,有了谁的孩子,便一心同谁好,有什么值得难过的?”溧阳长公主用铁签挑弄着盆中炭火,玩笑道:“三郎难不成还动心了?”

“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萧明稷浅淡一笑,“早知道她怀孕后人丰盈了些,便该再多拆一根肋骨做珠子才好。”

“你这孩子总是这样淘气,六根还做不够一串佛珠吗?”溧阳长公主嗔怪道:“你将人安放在密室中,也不怕圣上听见了声音。”

道观中许多地方都有机括密室,可容纳数人,包括圣上那间用来金屋藏娇的小院。

他亲手雕刻的佛珠戴在了她的手上,而那个被取用的材料却趁着日间被安置在了地下密室。

溧阳长公主不过是与他说笑,自然也是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不可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藏入圣上寻欢作乐的绣榻之下。

“黄泉不复相见,倒也合了她的心意,”萧明稷想起她方才说“不如还是定亲得好”,蓦然一笑:“之前练手废了好些,所以便不够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处尚有些新添的细碎伤痕,轻抚上女郎用过的茶盏,又添了点点唇脂,芳香萦绕指尖,平添了一分她的味道,荼蘼艳丽。

“送给她的东西,自然得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