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不见停的样子,路金喆躲在假山窝子里,靠着一点蝇头灯火强自按捺心中惧意,又怕又冷。
“阿嚏!”
擤了擤鼻子,路金喆忙把衣服紧一紧,抱着手臂。
渐渐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声势震天,亦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忽的,一束濛濛的光,在雨夜中飘过来,路金喆浑身一颤,有人,假山上有人!!
她立时便吹灭了灯,一口气全提在嗓子里,手指在地上胡乱的摸着,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忙攥在手心里。
那灯光越走越近,仿佛伸进洞中来,路金喆紧紧闭着嘴巴,生怕魂儿吓飞了似的,瑟缩着肩膀,手里的石块几乎要把她掌心扎破……
刘通判瞧白辞左顾右盼的样子,不觉有些急切:“这宫里的假山窝子,惯常藏污纳垢的,晦气得很,没甚可看的。”
白辞挑着灯,往假山窝子里一照,黑黢黢的山洞里,角落里缩着个人形物什,夜雨灯暗,只瞧的清地上那一角樱草黄的裙子,正抖如筛糠一般蜷缩着。
“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采花贼藏在这儿,多少话本传奇里,不都这么写的?”
“……那有嚒?”
“哪能有?”
白辞轻笑了一下,灯一晃,回过头来。
刘通判简直拿他无可奈何,再三再四拖着他下山去了。
听着是人走远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漆黑,只有夜雨簌簌而下的声音。
路金喆则长舒一口气,委顿在地上,紧抚着胸口,一边捯气儿一边思索——奇也怪哉,先刚儿挑灯这人声口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在哪儿听过来着?
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况且眼下这情形,也不是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唯恐这里真招什么采花贼,路金喆忙起身,把纬帽戴好,跌跌撞撞下得假山来。
……
她记着麒哥儿的嘱咐,也不敢走太远,只在山脚下树丛里猫着,起码不是个睁眼瞎,没得自己吓自己。
先刚散入园中的少女已经不多见了,万千宫灯也多半被雨打灭,先刚还花团锦簇的行宫御苑,这会子竟已十分寥落凄惶,到处都是零落成泥的颓败景致。
只见不远处凤凰花树下,燃着一豆宫灯,一个红衣服女孩正左顾右盼,金喆站起身刚想唤她,忽的斜里蹿出来个披甲侍卫一把将她掳走,细伶瘦小的身躯在蛮壮的铁甲摆弄下,犹如一根嫩生生的白萝卜崴进了泥地里。
路金喆猛地心一抽疼,脑子里空空如也,整个人犹如木偶,她紧盯着那颗凤凰花树,树上灯影摇曳,树下空无一人。
正待她滞楞之时,倏地,一柄长刀自草丛里斜刺而来,泛着寒光的铁片子让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双铁钳似的手将她生生掳下来——
是两名同样披甲佩刀的侍卫!
“什么人?”
路金喆宽大的裙裾被树枝划烂,浑身湿淋淋的,她强自忍着颤抖的身体,牙齿却忍不住的打磕绊:“回兵爷,民女是浣城……城西商户路岐山之女,今……今特随父入宫谒见圣上……”
“商户之女?”
那兵士突然欺近,冰冷的刀鞘抵在她脖颈喉咙处,欲要撩起她的纬帽。
路金喆脑子轰然炸开,她想起刚刚凤凰花树下那一瞬间——
“兵爷……”
路金喆连连后退,揪紧了纬帽,却被另一个兵士强硬的扯了一把,脑袋登时撞上对方那铁板一样的钢甲,“咚”的一声,疼得两眼冒星星,也让她回过神来——死就死吧,她在心底说。
她故意矮着身,脚下扎起步子,浑身的力气拧在手臂上,趁着夜雨将衣料打得湿滑之际,奋力一拽,竟然叫她生生从兵士犹如铁钳的手里逃脱了出去!
那兵士攥着半片纱衣,看着月色中衣衫半开的少女,眼中兴味甚浓,戏谑道:“倒是有把子力气!”
那是,小工坊里抡锤练出来的!路金喆暗啐了一口,抬脚就跑——却没有跑出丈远,就被人一脚踹在地上。
她“啊”的一声叫嚷出来,浑身力气都被踹散了,地上的雨水混着草叶子,脏兮兮湿漉漉,她却不管不顾,拼了命的挣脱,心里却只道完了完了,今天这条小命休矣!把十三年来自己知道的所有神仙菩萨,有名的没名的,都念叨上一遍,求保佑!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祈祷起了效用,恍惚中,她好想听见狗叫声……
“汪汪汪!”
斜里果然猛蹿出一条大狗,四蹄奔腾,猎猎跑着,尚不及路金喆反应,那血盆似的大嘴巴便照着她这边扑过来,压在她身上的兵士一下子被扯出丈远,钢盔钢甲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金喆猛地回头,却见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大狗又猛地蹿来,她忙闭上眼,却不想这狗熊一般的凶犬压根不是奔着自己来的,而是向另一兵士扑过去——这人倒是机灵,一个打滚,翻身跃起,冷冷道:“我当是谁逞英雄呢,狗将军啊,您老不在笼子里吃食,跑出来跟咱们玩干什么?”
“你跟它个畜生扯什么话,不过就是太子的狗罢了,怕甚么!”
另一个兵士爬起来,拔出刀,挥向獢獢——
倏地,一只细白的手攥住那兵士握刀的腕子,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鬼似的悄无声息。
只见他一拧一错,那挥刀兵士的手骨咔嚓一声碎裂,钢刀坠地,那兵士嗷嗷叫着,望向来人,也穿着一身重铠,身量细瘦,正待发难时,隔着雨幕,瞧清了他的脸——
那双眼睛清俊凛凛。
“太……”
兵士大惊,脸色煞白,被当胸踹翻在地,一腔血堵到喉咙,再也喊叫不出来。
而另一边,獢獢则直接将另一兵士拖到草丛,它并未听见主人制止的指令,因此相当兴奋,犬牙呲着,腥臭的狗涎水流了那大兵一脸!
“狗爷爷,狗爷爷饶命……啊啊啊啊!”
裴宛掐了个呼哨,半晌,獢獢耷拉着尾巴从树丛里钻出来,用热乎乎的鼻子拱着主人。
可惜它主人现下没工夫搭理它。
裴宛蹲在地上,伸出手,路金喆仍旧跌在地上,浑身都被泥水裹得脏兮兮的,她大约是被吓坏了,呆愣愣的看着他,倏地猛地往后退。
太子殿下背过身去站着。
路金喆也回神了,爬起来,浑身摸了摸自己,得亏脖颈上的金疙瘩系的紧,算是没让贼人得逞,就是瞎了她新做的捻金纱外衫。
忽然感觉腿边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拱着她,痒痒的,路金喆此刻本就吓得魂不归位,这下子连白毛汗都出来了,“嗷”一声躲到裴宛身后。
裴宛回身,却看獢獢正拽着路金喆裙角玩儿,那可怜兮兮的裙子已经被泥水污的看不出本色,一路撕扯拉拽,本就破了半边了,如今在狗嘴里,颇有些风雨飘摇的不堪模样。
“虎妞!”
被叫大名了,妞妞耷拉着耳朵,吐出了裙子边儿。
背后的人抖如筛糠,还呜里呜噜说着什么,声儿太小了,裴宛听不清,他挨近了,“什么?”
路金喆抽抽噎噎:“你别吼它,它先刚儿还救了我……”
裴宛心里想着,你也真是睁眼瞎,救你的主谋你看清了吗?
他解开自己的斗篷,抖开,给她披上。
这斗篷一落下,将路金喆小小一个人囫囵个儿全裹住,不仅遮风避雨,连那无尽的恐惧也仿佛被遮住了似的,厚重的布料让她浑身湿凉的身体回暖,也让她那吓丢了的神魂得以归位。
她实在是吓坏了,如今回过神,心中委屈,害怕,惊惶,百般情绪不得消散,不由得捶了他肩膀两下,脚下发软,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去。
裴宛站着笔直,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两拳,等到她站不住倒过来时,便极力后仰着,并不挨她身。
路金喆仍旧啜泣着:“呜呜呜……”
裴宛手臂抬起又落下,这情形如果是让东宫里那些老太傅看见,这样由着一个无甚干系的姑娘近自己身,肯定又要长篇大论谏言了。
可是她一直哭。
少年的手掌终于落在姑娘的肩上,低低喟叹:“别哭,我来晚了。”
谁想,他这话音一落,不知道戳到路金喆哪处泪点,呜呜咽咽哭得更大声了,简直有点嚎啕大哭的架势。
少年俊秀挺拔的身影,微微晃了一晃,终于手臂合拢,让她合适的、舒服的伏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