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上连廊,吓坏了流水席上的男宾女眷,百姓们立时将刚学会的谒见礼仪忘得一干二净,纷纷跪拜下去,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隆德海向缇骑打手势,穿金甲的御前带刀侍卫忙先于皇帝陛下的脚步列队戍卫,提着宫灯的太监和抱着宝瓶如意的宫女亦将皇帝陛下簇拥起来。
星光点点的敕蓝盛景渐渐淡去,皇帝凭栏张望,犹不尽兴。
一转头,望着伏跪在地的老百姓,遍身罗绮,满头珠翠,都目光殷切的望着他,心下大热:“好月色,好奇景,好黎民苍生!”
他却不知道今晚除了这月亮,旁的都是花了千金万金买来的,就连这入园的‘黎民苍生’,一张宴帖一千两银,抵得过渔樵之家吃喝嚼用大半辈子。
一连三个“好”字让浣州百官喜不自胜,他们在观察使李仁卿和州牧薛乓泽的带领下,齐齐跪下,山呼:“臣等恭迎陛下驾临浣州,此乃我州百姓之幸,吾等之福!臣等无以为报,只得将天上银河盗取,以祝陛下万寿无疆!”
将敕蓝河比作天上银河,便好比将人间的帝王比作天宫上的君主,敬德皇帝被这马屁拍的晕头晕脑,乐开了怀,“尔等迎驾有功,有赏,都起来罢,!”
话落,一招手,一溜小太监虾着身子上前,端着漆盘,每扇漆盘上都卧着一个贴了红纸的麻布口袋,里头盛着还带着麸壳的小麦。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圣意。
观察使李仁卿率先躬身,双手接过漆盘,道:“臣等,谢赏!”
属官们忙跟上谢赏。
敬德皇帝笑道:“上个月我路过青州,见麦浪深深,老百姓顶着大太阳割麦。想我何功德,不曾事农桑,于是呐,朕就在青州安营扎寨,割了一旬麦子。你们手上这些,都是朕亲手割的,朕把它赐名为‘福麦’。福麦者,福脉也,希望你们为官克勤克俭,福泽一方百姓,绵延我大雍国脉。”
一下子,官员们手里捧着的麦子便重若千金起来,李仁卿在这上头最是伶俐,吉祥话一套一套往外说:“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农乃天下之本,陛下仁德,亲事农桑,实是黎民百姓之福啊!”
百官们便跟着附和,称颂陛下的仁德。
敬德皇帝越发得意。
薛乓泽揣摩圣意,瞧陛下这意思,如此抬举农桑,再奏本表彰商会一事,是不是就要犯拧了?
他眼神几不可查的瞟向随侍在侧的二皇子,后者向他徐徐摇了个头。
薛乓泽便把要说的话压在肚子里。
*
皇帝在卍字连廊上游玩了一会,免了廊子上百姓们的跪拜,很有与民同乐的架势。
问问老人家体格是否健朗,问问垂髫小童近来读什么书,而席上这些富贾豪绅,又哪里能想过端坐金銮殿的九五之尊这般言笑晏晏的和蔼模样,无一不是有问必答,交口称颂。
皇帝又把‘福麦’送了一些给百姓,路老太太因鬓发银白,面貌慈和,也得了一袋。
路家人千恩万谢的接过去,喜得路老爹暗暗发誓要将它供到祠堂上,谁也不能吃。
二皇子裴宣见皇帝在这廊子上徘徊的太久,恐陷住了脚,便道:“父皇,前头有小座楼造的很得人意,等会儿他们还要放花,那上头观景正好,咱们瞧瞧去?”
敬德皇帝最喜玩乐,一听这个哪有不好的,当下便道:“你让他们多拿上来些,等会儿朕自己点两尊。”
皇帝陛下由二皇子带路,一路沿着卍字连廊下去了。
小楼上率先放了烟火炮,仿佛约好了似的,皇帝的烟花一升上夜空,园中各处花炮点便接二连三的开动,噼里啪啦热闹似过年。
天上烟火璀璨,烘托着圆月;地上灯影幢幢,渲染着繁花。
*
很快的,便到了夜宴时分,如今花好月圆,讲究的是君臣百姓同宴。
内侍太监叫传膳。
要说今晚上这御膳,也大有来头。
因此次敬德皇帝御驾南巡,本就带着一百多名宫廷御厨,又加上一路游玩,遍尝民间美味,沿途也收了不少私厨,而浣州府也为陛下亲临,召集了全江南的名厨,这三方势力下场,将行宫御膳厨房操练的犹如老君炉一般,千般滋味,万种奇珍,做出了水陆珍馐数百道,源源不断的呈上御案。
就连流水席上的豪绅富贾也争相进献美食美酒。
一时间鼓乐齐鸣,侑以乐舞,奈何敬德皇帝只略用了一点,便送下去赏赐群臣。
皇帝招来隆德海,道:“朕乏了,你让二哥儿应承他们罢,等会儿的画舫我也不去了,坐了两个多月的船,可是够够的了——但也别辜负这园子,今儿不是也有百姓在麽,他们难得进宫一回,索性让他们玩儿去!”
隆德海领命,把陛下扶起,内饰太监高声道:“陛下起驾回鸾,众卿留步,避!”
还在吃喝宴饮的百官,忙放下杯盏跪送。
……
二皇子裴宣送走敬德皇帝,振衣而起,执着酒杯,款款下来,这里大半官员都是他的门下,一时间耳朵里萦绕着的全都是恭维话,便和群臣推杯换盏起来。
应承了百官一会儿,裴宣点着浣州州牧薛乓泽,往堤岸上边走边闲谈。
来到一处观景亭旁,屏退仆从,两个人絮絮相谈。
“这行宫,我上下走了一圈,不错啊老薛,有你的,一千万两就造出了这么大的园子,还有那皮影戏,都把我唬的一愣一愣的。”
“回二殿下,都是底下人孝敬,全托您的福。余下的银子下官已兑好了龙头银票,擎等着送到您宴息下处。”
“银子倒也不急,我就住在日新园偏殿,你悄悄的送来也就罢了。老薛,我听说你这几个月顶着造行宫的名号四处打抽丰?”
薛乓泽讪讪地道:“回二殿下,登什么台唱什么戏,您不知道,这些浣商都抠的很,下官要不扮起这副‘讨饭’嘴脸,可难从他们兜里掏出一分银子,这会子还擎等着我上表请功呢!”
上表?
裴宣打量了他两眼,冷笑道:“你也甭在我面前装样儿,请功呢,就罢了,我琢磨着父皇的意思还是要劝农劝桑,咱们也别跟他老人家闹左了,浣商那边你也不用去管,若他们有言声,由着闹去。”
薛乓泽躬着身,一边听,一边记,不住地点头:“下官晓得。只是下官这还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讨个主意。”
“说。”
“这会儿游湖的花船已经预备下了,可陛下已经离席,这……”
裴宣了然道:“无碍的,你该什么章程还是什么章程。你这里风物这么好,女孩子也比北边灵秀的多,恰逢他老人家来浣州一趟,怎能不让他老人家见识见识?你可不能白白错过了这大好机会呀!”
他拍拍薛州牧的肩膀,笑的有些邪性:“老薛啊,你有一点就是不行——揣测上意,实在是不在弦上。你瞧瞧李仁卿,刚刚接‘福麦’时人家就比你先谢赏,论这份机灵劲儿,你是拍马也比不上。”
连损带训,四十多岁的薛乓泽被才刚加冠的小青年规训的低头喏喏称是。
“这样,你去准备你的,奏请采选一事就交给我,他老人家在这事儿上抹不开面子,我这当儿子的,还不得把事办圆满喽?也是尽孝麽!”
“是,有您出面,自当完全妥当的,下官这就让人预备上,只要女孩子们上了船,陛下哪怕是在小楼上,瞧的也是真亮的。”
裴宣切切交代着:“记住了,采选就从今日赴宴这波富商家里,还有你们官眷里选——听说你有个女儿?”
薛乓泽擦着汗,虾着身子斟酌着回道:“回二殿下,下官确有一女,下官前头四个都是小子,拙荆拼死生下这个丫头,如珠如宝捧着长大的,今年满十六了,是头年就定的婚事,婚期定在明年仲夏。”
裴宣不明其意的笑了一下:“那倒是不凑巧了,偏这时候就定了婚事——罢了,我也不想同你论爷孙,去办事罢!口风严些,别走漏了信儿,行宫里各门都下钥,我就不信铁桶一般,还能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是!”
两人走远,观景亭不远处假山后,一个姑娘直起身离开,她的右脸颊上还有睡痕,显然是刚玩的累了,瞧这里僻静,眯瞪了一会儿。
这姑娘不是别人,恰是他们刚刚言谈中提到的,浣州州牧薛乓泽之幼女,薛家五姑娘,薛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