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小筑时,又好了一些,如果同在马车里颠簸时相比,那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马车里的裴宵衣连昏迷都是邹着眉头的,加上惨白的脸,时不时仍会泛青的唇,俨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现在的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眉宇之间尽是舒展,面容恬静安详,要是让一个不认识他的人来看,八成会以为是哪家公子在熟睡,说不好下一刻便会醒来,然后谦谦有礼地问,今夕何夕。
这人要是总这样该多好。
春谨然叹口气,将人轻轻扶起,仔仔细细喂了药,直到看见碗底,才结束。
裴宵衣虽在昏迷,却好似有感应一般,下意识地进行吞咽。都到这份上了还如此惜命,真让春谨然叹为观止。可一想到这样一个惜命的人,偏偏被常年喂毒,他心里又有点堵得慌。
将人重新扶着躺下,春谨然体贴地俯身过去掖被角。先是外侧,再来里侧,里侧的有点远,所以用的时间稍微有点长,以至于裴宵衣的呼吸吹得春谨然耳根有点痒……
终于,在春谨然觉得自己脸快烧着的时候,大功告成。
非常有成就感地拍两下手还不够,挺直腰板的春少侠还有自我表扬:“棒。”
“光掖被角不干别的?”
“我春谨然向来行事正派光明磊落,怎么可能会趁人之……咦,谁在说话?!”
春谨然吓一大跳,猛然看向床榻,正对上一双疲惫却闪着精光的眸子。
“你你你你怎么醒了?!”春少侠没有做贼心虚,只是很偶然的,磕巴了。嗯,很偶然。
裴宵衣想坐起来,但挣扎半天,也没成功,只得作罢:“你要觉得我醒的时机不对,我再睡会儿。”
“不不不不醒了好,醒了好!”春谨然是真的高兴,“你可千万别再睡了!”
裴宵衣勾起嘴角,但笑意却没有传递到眼睛里:“放心,还没满足你呢,我哪好意思死。”
春谨然脸蓦地一红:“满满满满足我什么……”
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他:“怎么我睡了一觉,这江湖上的说话方式就变成第一个字必须重复四遍了?”
春谨然脸上的红晕迅速退去,黑线重新占领地盘:“那也总比有些人连坐都坐不起来呢就虚张声势的好。”所以你看,有时候冷嘲热讽也没有那么讨厌,起码,可以让人神志清醒。
一丝难堪从裴宵衣的眼底闪过,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淡定从容:“好吧春少侠,现在这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的人决定认命,想问什么尽管问。”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裴宵衣这回是真笑了,被春谨然的天真给逗的:“我要杀你,你却救我,不是想留着我一条命问出些秘密,难道是为了好玩儿?”
春谨然语塞。
他可以找出话来反驳裴宵衣,但他知道,那些都只是文字游戏。他救人的初衷或许有善,但不可否认,裴宵衣指出的,才是关键。试想,如果裴宵衣身上没有让他如此好奇的秘密,并且这个男人还差一点杀了他,那么哪怕这个男人长成天仙,他在救人之前也会犹豫犹豫再犹豫。
相比春谨然的微妙心情,裴宵衣却很坦然,因为事情就该如此,也确实如此,实在找不出情绪波动的理由:“别端着了,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谨然皱眉,大感意外之余,又无比的怀疑。要知道他之前只是稍稍断出此事与天然居有牵连,就差点被床上这家伙shā • rén灭口,怎么现在一觉醒来,shā • rén未遂者就准备弃恶从善了?
“你怀疑我目的不纯?”见春谨然迟迟不出声,裴宵衣便猜出了八丨九分。
不过春谨然这会儿也想明白了:“不是怀疑,是确定。”
“我终于发现了你一个优点,聪明。”裴宵衣微笑,乍一看倒真有几分谦谦君子的味道。
但现在这人在春谨然眼里已经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了:“你要再以这种方式恭维我,谈判可能要崩。”
识时务者为俊杰,裴少侠立刻言归正传:“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但作为交换,我也希望你满足我一个要求。”
春谨然:“讲。”
裴宵衣:“让丁若水帮我解毒。”
第35章若水小筑(五)
解毒的要求并不让春谨然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对方话里的笃定:“你凭什么认为丁若水会听我的?”
裴宵衣却似乎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反问,在观察完春谨然的表情确定他是真心询问后,裴宵衣的笑容变得玩味起来:“你还真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破案上了……”
裴宵衣的笑容似乎带有某种魔性,看得春谨然莫名心悸,浑身都不自在,就像被猛兽盯住的猎物,看似猛兽未动,实则它已经在考虑先吃你的头还是脚。相比之下,那个总是冷着脸的裴宵衣,倒更让人舒坦。
“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冰块脸。”春谨然从未像此刻这般真诚。
“可惜冻得住别人冻不住你,”裴宵衣带着笑意,淡淡看着他,“那就索性化了吧。”
春谨然不自觉后退一步,弱弱地商量:“能再冻上吗……”
“有点难,”裴宵衣为难地皱眉,“你像艳阳,太光芒四she。”
春谨然在恐怖的恶寒中福至心灵,读懂了裴少侠:“我能把它理解为,因为我不要脸,所以你为了对付我必须更加不要脸么?”
“我更喜欢文雅一点的说法,”裴宵衣想了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错。”
春谨然磨牙:“信不信我让丁若水直接把你弄死……”
裴宵衣眨眨眼:“不信,你还想知道天然居的秘密呢。”
春谨然:“……”
裴宵衣:“旺盛的好奇心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春谨然:“现在奉承来不及……”
裴宵衣:“它让你充满了弱点。”
春谨然:“我刚刚以为你在昏迷中被人调了包,现在发现你还和从前一样让人讨厌,真是不知该不该开心。”
裴宵衣:“我在昏迷的时候想了很多,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像风一样瞬息万变,遇见枯叶,我就卷起,遇见柳丝,我就轻拂,遇见好人,我就让步,遇见**贼,我就跳舞。”
春谨然:“难为你了,昏迷中还要动脑子。”
裴宵衣:“天生劳碌命,没辙。”
春谨然不想再跟裴宵衣说话,并向他扔了一块抹布。
感受到春谨然的气息在房间内消失,裴宵衣终于松开了被子底下紧握的手,可即便如此,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赌赢了。
毒发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幸运的是,他低估了春谨然的好奇心和恻隐心,也低估了丁若水的医术。所以在苏醒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那个他曾无数次奢望却又很快打消不敢去深想以免更加绝望的命运转折点,来了。原来没有什么天注定,只要不认命,再长的夜,也会迎来曙光。不过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他必须用某种切实的利益交换,将这曙光牢牢攥在手里,才能安心。
其实好奇不是春谨然最大的弱点,好胜,才是。
裴宵衣并不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江湖上本就是算计来算计去的,真品德高洁心清如许,怕是早就一命呜呼尸骨无存。况且春谨然也没亏,他不光得到了天然居的情报,还随心所欲地将抹布扔到了他不喜欢的人的脸上,且不用承认任何后果,这很幸福。
丁若水被告知要来救人,可一进门就发现等待救援的人脸上盖着一块白布,这让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就死了?!不应该啊……明明早上的脉象很稳定啊……呜呜呜我的医术只能治病,不能起死回生怎么办……”
“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哭这么快!”春谨然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上前拿下“白布”,“看清楚,这是你家擦桌子的抹布!他还喘气儿呢!”
丁若水愣住,脸蛋梨花带雨:“对啊,你不是说人醒了吗,不过人都醒了为什么还要往脸上盖抹布?”
裴宵衣很想告诉他,人没醒也不应该往脸上盖臭抹布,但是为了大计,他只能保持微笑。毕竟,人在病床上,不得不低头。
除非始作俑者仍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
“人虽然醒了,但是昏迷太久,阳气不足,魂魄虚浮,抹布吸世间之烟火气,集壮人之生命力,乃守魂固魄之佳品。”
“啊?这样吗?那要不要再捂一会儿……”
“不用了!我很好!”
“你看他刚才连脸上的抹布都抖不掉现在居然坐起来了可见我所言不虚!”
“……”
怪力乱神一类并不在丁神医的学识范围,所以眼见着裴宵衣鲤鱼打挺似的坐起,只得连连感叹:“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裴宵衣不想再纠缠任何与抹布有关的话题,以免在萦绕不去的油腻味道中克制不住血气逆行直接去见阎王:“丁神医,多谢搭救。你我并无交情,你却将我带回医治,裴宵衣感激不尽。”
春谨然瞪大眼睛,这王八蛋绝对又换了一个灵魂!
丁若水不知前因后果,却仍没吃裴宵衣的这一套:“不是我想救你,是谨然拜托我救你的。你想杀他,他却要救你,你该谢他。”
春谨然第一次见到带着刺儿的丁若水,而且是别人以礼相待,他却夹枪带棒地呛了回去!要不是眼眶条件有限,春谨然估计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裴宵衣却好似早已料到,依然谦谦有礼:“已经谢过了。对于之前想要害他一事,我也真心道了歉,并获得了原谅。”
如果“睁眼说瞎话”是一种武功,那裴宵衣绝对可以出本秘籍!
丁若水回头找春谨然确认:“真的?”
春谨然还能说什么,只得点头,并保持良好的微笑。
丁若水不再怀疑,而是让裴宵衣坐好,并开始给他切脉。
裴宵衣老实地递出胳膊,就像一个乖宝宝。
可是春谨然知道,他与这个形容毫不相符,甚至,他现在可能就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第一次相遇时,男人直接道出人性本恶,没有人值得相信,春谨然以为是他坦诚,可现在才明白,那是他知道,这些话讲给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听,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威胁。同理,他知道以丁若水的性格,必不会赞同用天然居的秘密换治病救人这件事,不赞同的后果可能是他不需要说出秘密,便会得到医治,但也可能被没有得到秘密的自己阻挠,从而失去解毒的机会,他不能冒险,便选择干脆什么都不讲。更可怕的是,他也算计得到,自己同样不会将真相告诉丁若水。
虽然求丁若水救人的时候,自己有讲过想从裴宵衣身上知道天然居与青门之事的关系的话,可讲过是一回事,真的变成了交易又是一回事。他看不惯丁若水的烂好人,但他却想守护对方的这个缺点。
裴宵衣把人心吃得太透了。
仿佛感受到了春谨然翻滚的思绪,正被诊脉的裴宵衣忽然抬起头,看过来。
春谨然皱眉,回瞪回去——看什么看!
裴宵衣莞尔。他见过很多江湖客,形形丨色丨色,去过很多大门小派,千奇百怪,却从没遇见像丁若水这么好骗的,像春谨然这么好玩的,像此时此地这么安心的。或许一切都是短暂,或许下一刻便天翻地覆……
“你体内的毒已经被压住了,但最多十天半月,只要不解毒,总会复发。”
他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是真觉得天翻地覆无所谓啊!
“您的意思是此毒无解?”裴宵衣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再次湮灭,这让他难掩焦躁,“您不是压制住了吗,能压制住就一定可以解,药理不是相通的吗!”
“你先别急,”切脉的过程中丁若水已经完全将对方当成了病人,所以此刻倍加耐心地安抚,“压制你体内的毒,用的是封脉,这和中的是什么样的毒没有关系,但解毒,就必须先要知道你中的是何种毒,才能对症下药。”
“那如何才能知道中的是什么毒?”裴宵衣追问。
丁若水无奈:“如果连你这个中毒之人都不知道,我就更无从知晓了。”
裴宵衣眼里的光慢慢黯下去,但他仍不肯死心:“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丁若水思索了很久,总算想到一个法子:“若是你能把那毒丨药拿来,我或许可以分辨得出。”
裴宵衣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开口的时候,男人终于抬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