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嗣、马扩等一行使节离开代州,来到已被金军占领的应州边防线上,受到女真边防军的留难。一个猛安粗暴地对他们说:关于他们的来临,他既没有接到南朝的文书,也没有得到上级任何指示,他必须请示大太子后才能按指示办事。就此把他们在一个营房里羁留了十多天。
然后是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亲自派来的宗室大员兀室,专职外交人员撒卢母充当接伴使副赶到边境线上来迎接他们。兀室再三抱歉说:敝皇帝连日在各处视察军情,昨天刚回奉圣州,得知贵大使莅临的消息,立即打发我们连夜赶来恭迎大驾。女真人进步得好快呀!这个后来封为陈王的宗室大员兀室的谈话举止,居然是很文质彬彬的了。而他却是个著名的军事领袖。至于受过专业训练的外交人员撒卢母更不必说了,他的紧绷绷的马脸上似乎撒上一层糖粉,随时都可以刮下来拌在外交的蜜饯中,以备敬客之用。这种吃到肚里去要发酸的甜品,赵良嗣和马扩倒是领教过的。
还有令人更加吃惊的礼数。一向以粗暴出名,现在正在应州主持军事,事实上就是他下命令把宋使扣留起来的大太子(阿骨打之侄辈)粘罕——并无谈判和接待任务,这天也跟着兀室、撒卢母一起驰来欢迎他们,并曲尽地主之谊,抽空亲自陪他们去参观应州出名的木塔,然后又格外讨好地特派两百名铁骑护送他们上路。临到分手之际,向来对宋朝不友好的粘罕忽然指指自己的心口,向两位宋使挥手示意道:
“二位休嫌怠慢,俺粘罕虽是不谙礼貌的一介武夫,对客人的情意却是殷勤的。二位上路,俺这颗‘粘罕’,就伴送你们直到奉圣州。”
赵良嗣、马扩都曾出使金朝,懂得一些女真话,明白“粘罕”一词就是心的意思。不但是撒卢母脸上的糖粉,连得粘罕腔子里的“粘罕”也可以拿出来拌外交的蜜饯,岂非咄咄怪事!肯定其中一定有文章。
从应州、蔚州到奉圣州,一路经过的地方都受到战争的摧残,房屋荡毁,人口星散。有些村庄里,房屋只剩得一个百孔千疮的外壳,里面既没有居民,也没有生活用具,一切可以破坏的都被破坏了,剩下狐兔横行,杂草蔓生,有时还触目惊心地看到一堆堆的白骨弃置在室内、路边。有的村庄的场上堆着十多具、或多至数十具的白骨,显然是受到集体屠杀的村民们的遗骨。
破坏得较轻的地段,也要经过好几十里路,经过好几个破残的村落后,才偶而看见天空中飘起一缕、两缕炊烟。为了躲避兵祸,这几缕藏在深山野谷里的炊烟,飘飘忽忽。躲躲闪闪,升在天空中也显得有气没力,挺不起腰干。似乎还没有取得合法的生存权似的。
从应州、蔚州到奉圣州都属于燕云十六州之地。唐朝末年以来,政权解体,这一带兵祸连结,民不聊生。后唐政府无力保卫自己的疆土,致使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赂割给契丹人。现在辽政府残破,人民又受到金军的屠戮,这些惨象,给了马扩深刻的印象。
只有到了目的地奉圣州时,他们才看到大大小小的营帐,从郊外连绵到城里,千军万马往来驰奔,粮秣军需,到处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和路上所见,对照起来,格外显得热焰腾腾,生气勃勃。
阿骨打本人是在八月中旬到这里来主持军务的。他手下的主要将领,除粘罕外,这时都随侍在侧,听候阿骨打的调配分拨。在一时一地之内聚合着这么多能征惯战的猛士,真可说将星如云了(这些人在统一女真诸部和伐辽战争中,都曾大显身手,以后还要横扫北宋,蹂躏南方,纵横大半个中国。金世宗时期,图象于衍庆宫内的国初二十一个勋臣,这时大部分都在奉圣州)。
金朝的勋贵们听说宋使来了。自二太子斡离不以下,四太子兀术、皇弟阇母、大将娄室、银术可、挞览、娄室的儿子活女、银术可的儿子彀英、宗室疏属完颜希尹、撒离喝、皇叔蒲结努、相温等都跑来作礼节性的访问。勉强挤进这个行列的还有辽的降将韩庆和、赤盏晖、汉儿王伯龙、渤海人大不挞也、高彪等。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上为女真人立了大功,因此也受到女真贵族的另眼看待,拜官受封。就中以斡离不的地位最高,与马扩也最熟悉。他一看到马扩就自称“撒合辇”(黝黑的)“仆古”(瘦长的人)问“也立麻力”好。“撒合辇、仆古”是马扩当初学习女真话时给斡离不起的绰号,斡离不不以为忤,现在反用以自称,可见两人间的不寻常的友谊。
斡离不对赵良嗣的态度一向要严格一点,这不但因为赵良嗣的本身缺少可以吸引他的力量,更因为女真贵族一般都抱有一种严格的等级观念:在他们心目中,高贵的女真贵族当然应该是大金朝的统治者,大金皇帝手下的第一等子民。受女真统治的渤海人、室韦人、契丹人以及直接臣服于大金皇帝的汉儿可算得是第二等的子民。曾经臣属于辽的汉儿只好算作第三等子民。何况在第三等子民中间,赵良嗣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一心只想把辽国出卖于宋(如果出卖给金,还可以把他抬高一格,享受王伯龙他们一样的待遇)。因此对他存在着很深的戒心。但在今天特殊的政治气氛中,斡离不对赵良嗣也客气起来,用一种正规化的外交辞令,问大宋皇帝的好,又传达了大金皇帝的旨意,今日已晚,请宋使们好生休息一宵,明天再议接见事项。
被皇子们渲染得颇有一点大皇帝架势的完颜阿骨打第二天出人意表地以一种简单的仪式在他自己行帐外的一块空地上接见宋朝使节。接见的当时,他正带着一批子弟、将领在那里习射。习射是女真人日常的业务训练,又是愉快的生活享受。皇帝认为有必要让客人们来分享他们的娱乐,几句寒暄以后,就让客人们坐下来参观,自己挥手示意,继续进行习射。
这是普通的习射,但也含有竞赛和奖惩的性质。射手们挨次走到发射线上,根据自由选择,分别用骑射和步射两种形式射完他名分的五支箭。然后走到御座前,接受皇帝的奖励或惩罚。皇帝有时看看箭鹄那边报出来的成绩,或者根本不理会那一套,只根据自己的判断分别给予奖、惩。高兴地捻捻射手的胡子,或者扭过他的手腕来捶打他的膀子,这就是皇帝的奖励。恼怒地掀动他的帽子或者把它掷到地上,这就是皇帝的惩罚。他的奖、惩跟他的一切言行一样,都是出人意表地以独特、强烈的个人形式表现出来的。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决不受传统习惯的拘束。他要臣下们无条件地适应他个人的形式,而他自己决不虚心下意地屈从社会的传统、特别不屈从外来的影响,不喜欢做别人为他规定的事。这就是这个开创一个朝代的雄主完颜阿骨打确实与众不同的个人特色。
经过皇帝的评价后,射手们还可以领到一份温柔得多的奖赏,两名年轻(不一定美貌)的侍女用大马杓从木桶里舀出酒来劝饮。中鹄一次的,赏酒一杓,多则类推,大公无私。当然在这个圈子里一次也没有中鹄的射手是少有的,即使被掀去帽子的人等到皇帝同意他走开时,仍可从侍女手里领到一杓、两杓酒,这与其说是奖励他,还不如说是羞辱他。他举起酒杯,很快地喝干,急急忙忙地回到原地去。
成绩优秀的——一般是全部中鹄、或者有几箭射得特别巧妙,被皇帝扯痛了胡子的射手们还可以受到更大的优待。
在他们饮酒时,有两名半跪在兽皮毛毯上的侍女弹奏起竖箜篌,几名舞伎(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围成一个栲栳,按照箜篌单调的节拍舞蹈起来。这是一种姿态雄壮的舞蹈,没有袅娜多姿的身段,没有敏捷多变的步伐,舞伎们自始至终都在模拟骑射、击刺、搏杀,驰突的动作,有节奏地齐声呐喊,好像在战场上喊杀。在每一次歇拍前,大家都要用力地顿足,用兽皮制成的舞靴顿在硬地上,发出整齐匀称的“擦……擦”声。在舞伎中间,有一个突出于众人的健儿,戴着面具,以雄浑、沉着的动作向前后左右击刺。当他加紧步伐在俯仰起伏的舞伴中间穿梭往来时,那一股威猛的气势好像一艘劈开重重波涛,在惊风骇浪中前进的巨舰。
这一轮短小精悍、富有象征意义的舞蹈使马扩不禁想起北齐时期的名将、年轻美貌的兰陵王高长恭。高长恭临阵时,唯恐自己的年貌不足以威敌,特制了一副狰狞可怕的铜面具戴上。北邙山一战,他驰突如飞,打退敌人层层包围,终于冲到金墉城下,把自己的面具卸下来,与城内的齐军胜利会合,解了金墉城之围。纪念高长恭这一个胜利战役的舞曲《兰陵王破阵乐》早已在中原失传,马扩想象起来,无论音乐,无论舞蹈。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轮歌舞过去,又有一个人上来射箭。
这里共设了两个箭靶:一个在两百步开外,平地竖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厚木板,中间油漆着拳头大小的红心。另一个在更远的一堆沙丘顶上,也竖着同样的木牌,油漆红心。前一个箭鹄的木板已经换过几次,现在木板上仍是箭痕累累,创痍遍体,后一个箭鹄还是完整如新,看来尚未有人问津。
骑兵军官出身的马扩,一看就知道要射中前面的一个箭靶,已非易事,他自己的弓力就达不到那么远。第二个箭靶,据他目测,至少有三百二十步距离。他们西军中人能射到二百二、三十步远的已是绝无仅有,河西家才有人射到二百五十步。他从未见过、或者听说有人能够射到三百步开外的,除非用弩机。
亲贵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来射箭,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领奖或者受罚,秩序井然。他们在发射线上,摆好架势,箭矢刚刚上彀。鼓手们便擂起大鼓来,几个人不停手地擂着,一直要到他射完五发箭矢以后,鼓声才绝。这时隐藏在箭鹄背后地窖中的甲士就快步奔出来,检查成绩,拔去箭矢,挥舞着红、白两色的小旗向人们报告射手的成绩。总的看来,成绩是惊人的,一般都射中三、四箭。连得已经文人化了的完颜希尹也射中三箭,其中一箭正中红心。完颜希尹精通汉文、契丹文,这两年受命创制女真文字,看来是要他放弃军事生涯,专做文字工作了,他仍能保持一个中等射手的水平,使皇帝十分高兴。成绩较差的是撒离喝,他每射出一箭都要摇头叹气,表示偶然的失手,使他失却了平日的水平。他只射中一箭,没等到皇帝动手,自己先就恭敬地脱下貂帽来领罚。皇帝扯着他的发辫,使他转了两个身。再把他远远地推开去,连那一杓酒也不让他喝。
然后轮到骑射的斡离不,人们欢迎他好像欢迎舞台上的名角儿,希望他有精彩的演出。斡离不果然是会家不忙,他按例报了自己的名字、官衔后,催动坐骑从发射线背后很远的地方冲上来,在疾驰中连发四箭。他射得多么好啊!四支箭齐齐整整地攒插在小红心里,相差不离方寸,远近看去好像在箭鹄上拼出一幅美丽的图案。
马扩注意到斡离不在疾驰中把马蹬的缰绳收得短短的,发射时,人好像要从马背上站起来似的。这是一种他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发射姿势。所有的骑士,包括辽,金,宋、夏、诸羌的射手们都是稳坐在鞍桥上,把臀部微微后挫,瞄准了目标才射出箭去。马扩在心里琢磨这两种姿式的优缺点,认为各有短长,斡离不这种新的姿式用得出气力,可以及远,出箭迅速,使敌猝不及防,可是从鞍桥上站起来却不容易瞄准。现在斡离不四箭都中红心,每支箭的距离又是那么接近、匀称,可见他锻炼这个姿式已久,熟能生巧,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枉自与他交游有年,也曾几次作伴射猎。那年大雪纷飞,为了消寒,也含有一点赌赛胆量的意思,他俩相约到深山中去猎虎,结果猎得两头小豹子回来,皆大欢喜。那时却不曾注意他的这种立式的发射。可说是很大的疏忽了。
斡离不的第五箭,要想试射那后面的靶子。他约退坐骑,采取同样的姿式从后面疾驰上来,狠狠一箭射去。这一箭已经够到靶子,碰上木板,可惜余势已尽,一触即坠,软软地跌落在沙丘上。
在场的女真人一齐发一声喊,可以猜想到是表示惋惜的意思。对儿子要求得比对疏属、部下更严格的皇帝恼怒地看了儿子一眼,发出一声呵斥,然后霍地从垫着豹皮的胡床上站起来,向发射线走去,似乎要给儿子和臣属们作一次示范表演。侍从们早已把他的铁胎弓和一个豹皮箭韬献上。阿骨打翻起箭袖,取了弓矢,摆好姿势,向着那沙丘上的箭靶一连飕飕地发出三箭。第一箭,他也没有能够达到木牌,第二箭是用足了气力的,竟然超过木牌十多步,可惜歪了,飞到木牌偏左的背后沙堆上去了,第三箭才是成功的,正好钉在圆心上。
这个皇帝享有这样高的威信,当他发射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连得鼓手们也都垂下双手,不敢击鼓。射完箭后,一名骑将飞驰地把那带箭的箭靶取回来向他献上时,他的有威棱的眼晴向四周环顾一下,竟然没有人敢于发出一点声音来表示赞叹,就像他们不敢对他没有射中的第一、二支箭表示惋惜的意思一样。
完颜阿骨打的举动行止确是矫矫不凡。他对自己提出这样高的标准,并且完全有把握可以完成它(否则就会在南使面前大大地丢脸)而终于达到了目的,这使得赵良嗣、马扩十分骇然,他们正待上前趋贺时,阿骨打已经把弓矢掷给侍从,不满意地摇摇头说:
“南使见笑了!俺少年时日日弄这个,玩得手熟了,可说十不离九。十岁那年,辽使见俺手里拿的弓矢,要俺献技,俺连发三矢,把天上飞的三只鸟儿都射下来,吓得他咋舌缩颈地说:‘可畏,可畏!’如今上了年纪,有些手颤,一箭出去,飘飘忽忽的,连自己也没个数儿,哪里还能与当年相比?”他谦逊了一句,然后加上说,“可惜今天没见‘也立麻力’一显身手,不然也叫儿郎们开开眼界。”这分明是句客气话,但他还记得几年前对马扩的赞语,说明他对这位南使是十分欣赏的。
较射已毕,然后请南使们进入他的行帐,举行欢迎贵宾的宴会,亲贵大臣都在一旁作陪。
一个朝代的皇帝,在邻邦的使者面前特别炫耀他的个人技艺,这不见得会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儿戏。马扩虽然有好几次参加过他们的射猎,但没有一次安排得像今天这样突兀的,也没有一次看到阿骨打像今天这样突出自己,这引起马扩的深思。后来阿骨打喝醉了酒,自己泄露了秘密。那时他已喝得十分酩酊,还嫌马扩没有畅怀痛饮,亲自摇着酒榼劝饮道:
“前日探马报来,你家的杨可世已夺得燕京城,大功告成。今天难得两国宾主欢聚一堂,俺已饮得八九分,你们二位也该喝个满怀才是道理。”
原来如此!
原来是杨可世的大军已经夺得燕京城,怪不得他们在应州边防线上被羁留了十多天以后,忽然受到金朝亲贵们如此热烈、隆重的招待。怪不得今天阿骨打要安排这场较射,炫耀他的个人技艺以威慑宋使。怪不得在筵席上阿骨打兴奋异常,对宋朝颇多称颂之词。原来是杨可世的军事胜利打破了他们一向轻视宋朝实力的成见。杨可世的胜利在女真贵族心目中提高了朝廷的身价,同时也抬高了使节们的身价,阿骨打的炫耀才武,是出于一种不甘示弱的心理,免得宋使们听到消息后,增强了发言地位,在谈判中得寸进尺。
阿骨打的预防措施,似乎很有必要。作为外交使节,赵良嗣和马扩乍听到这个惊人的喜讯,当然是有反应的。果然马扩首先发言了:
“我家既已取得燕京,可说大局已定,”马扩陡然感到在他的身后已竖起一道坚固的城墙,兴高采烈地说,“待国主依从原约,把云州及山后之地一并划归我家,立了界线,竖了碑石,永保两国间的和睦。那时使人还要专诚趋贺,为国主奉觞献寿哩!”
才听到燕京的捷报,马上就提出云州山后之地,马扩这一步跨得好远呀!他的突然袭击,把阿骨打的酒意惊醒了三、五分。
阿骨打想了一想,呵呵笑道:
“许大事情,一时怎得了结?”一沾上外交的边,阿骨打也变得机敏和老练了,“俺正待派人去与你赵皇帝商议,今晚且请畅怀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