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解除了。
六月中旬刘锜接到马扩从河间府写来的一封亲笔信。当时马扩已经跟随着宣抚司撤往河间府。在信里,他详细地告诉刘锜战争失利的经过和他本身的经历。信的调子是高昂的,尽管目前战局正处于最艰难的阶段,很多人认为战败已成定局,心灰意懒,只等朝廷的一纸诏书,他们就准备来个“卷堂大散”,即使在一些久历戎行的将军中间,也有很多人认为战争没有前途。但是马扩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认为越过这个阶段,胜利就会来到。他列举了在辽的见闻,作为自己的论证,还告诉刘锜目前他打算着手去做那些工作,希望得到刘锜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实上的帮助。
他还写了两句柳词,表示出自己甘愿为战争贡献出一切的决心。
但是出于彼此相同的考虑,他怕战败的消息可能在赵隆身上产生的后果(他目击的那次咯血给了他多么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刘锜瞒去这封信,单单让他们看到他附在里面的家信。
亸娘一听说丈夫来了信,双手不由得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一样颤抖起来。她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它打开来读。家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目前战争尚在雄、霸一线对峙,他父子平安,并嘱笔向赵隆问安,向刘锜夫妇问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张字条上,他用零乱潦草的笔迹,写了两句《蝶恋花》的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亸娘意识到这两句分明是写给她个人看的,否则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张字条?
这是亸娘第一次读到他的信,看到他写给她的字条,听到他向她倾诉感情的心声。即使在他们新婚以后的一段时期中,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的零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勾中间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摺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它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零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胄甲,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想是梦见兄弟来了。”
她问过这一句,才想起这个忌讳——清早谈梦的女伴们将会有一个不吉利的上午。她轻轻地吐口唾沫,用凤头便鞋轻轻地把它从地板上擦去了,替她们禳祸消灾,同时也要她学着做。
“妹子梦见他,”这个似乎从另一世界来的女伴根本不理会这些,她一开口就忘记姊要她做的事,“他是那么憔悴,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妹子真怕他那里出什么事。”
“妹,你又在胡思乱想!来了他亲笔写的平安信,还怕出什么事情?”刘锜娘子也忘掉了她要亸娘做的事,她有决断地说,“梦里的样子是妹自己想出来的,哪里作得准?”
“不是梦里的形象,”亸娘摊开手掌,让她看昨天读家信的时候连她也没有看到的字条,“姊且读读这个!”
刘锜娘子双手都没闭着,亸娘就坐到床沿来,摊平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她听。
“那是两句柳词,”刘锜娘子一听她开始念,就知道它的来历。她一面挽着发髻,一面笑说,“兄弟随手写了这两句,哪里就真是憔悴了?妹子千万别把它当真。”
“妹知道他,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一声不但刘锜娘子、连亸娘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啜泣把她自己的话堵塞住了。
看到了这样的严重性。刘锜娘子忙不迭地放下还没有挽成的发髻,让一头浓密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披在背上,披到茜红纱衫上。她腾出空着的双手,把亸娘紧紧攥住,然后又用偎着她的面颊去揩拭一颗正往下坠的泪珠儿。亸娘驯从地让她偎着、揩着、攥着,这时间和空间又属于她们共同所有的了。
过了好一回,刘锜娘子才提议道:
“怎不写封回信给兄弟?你哥哥写了信正待请信使捎去,昨夜还问妹子的信写了没有。”
这是一个具有实际价值的建议,亸娘虽然一整夜地千萦万转,胡思乱想,却不曾想到这个,它使亸娘回到了现实世界。
于是她们商量着怎样写回信。
其实,怎么写都行,亸娘本来就没有想到过写回信,现在有了一行字,总比没有的好。可是仔细推敲起来,怎么写又都不行,没有哪一种文字能够把她的心情如实地表达出来。她有多么复杂的感情要向他表白啊!何况她是在军队里养大的,还是马扩教她读过一点书。此外再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更加谈不上文字的训练了。全靠刘锜娘子的帮助,她才勉强写成这封信。
写好了信,亸娘意犹未足,刘锜娘子猜到她的心思一定也想写两句词作为答复。刘锜娘子容易地帮她完成了这个愿望,那是把她一夜的翻腾都概括在内的十四个字。亸娘照式办理,也把它写在另外的一张纸条上,附在信封里。那十四个字是:
书札平安知信否?
梦中颜色浑非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