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双方的“君子协定”,第二天(这是很重要的一天)一清早马扩就去找刘耠。“君子”的刘鞈自己先破坏了协定,没有在家。马扩被告知,刘参谋有紧急公事,一早就去前线了,连子羽也没在家。马扩当然不能做抱柱的尾生,老在他家里呆等,还怕他到前线去会翻出什么新花样,即忙驰骑出城,赶到统帅部。种师道果然告诉他,刘鞈一早便来对他施加压力。
“刘参谋又来催促撤兵,”种师道气愤地说,“他唇锋舌剑,口齿间咄咄逼人,无可理喻。俺哪里说得过他?要是令岳赵参议在此,狠狠教训他一顿,才大快人心哩!”
“家岳也是个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拍桌相骂,不省得以理服人。”
“刘参谋口口声声说是童宣抚要他来传班师之命,如有差池,惟俺是问。一味地以势逼人,俺看他哪里还想到以理服人四个字。”
“这就奇怪了!”马扩惊讶地说,“童宣抚昨日再三与愚侄说只要说服得刘参谋,他本人仍主进兵之议。这不是刘参谋当面扯谎,便是童贯弄虚作假,愚侄看童贯还不至于此。”
接着马扩就把他与童贯的谈话告诉种师道。
“听其言,观其行,”种师道一面摇摇头,仍抱着怀疑的态度告诫马扩,“童贯那厮好听的话也说得不少了,哪一回作得准?贤侄不可过于相信他。”一面却也因为童贯有过这样的表示而产生一线希望。
“莫非童贯也怕朝廷见怪下来,难于交帐,想叫俺顶住了,以观后效?”种师道想到这里,就答应马扩,如果刘鞈再来催促,他一定要用马扩转述的话把他顶回去。态度上似乎比昨日坚决些。
得到种师道的承诺后,马扩又急忙驰回雄州去见童贯。童贯的侍从以一种坚定的然而也有些闪铄可疑的态度,告诉他宣抚正在内室与朝廷派来的监军密谈,此刻不得接见他人。
“哪里又派来个监军?”马扩奇怪地问。
“监军崔诗,是宜抚当年在江南的老同事。”
“里面说话的还有别人?”
“还有蔡学士。”
“刘参谋也在里面?”
侍从摇摇头说不知道。
马扩无奈。只得转身出来,再去找刘鞈,仍来找到。马扩抽这个空档到行馆去和王介儒周旋一番。王介儒是个老练的外交家,早就了解前线的情况,却出之以沉着的态度,只要求早些与童贯见面。马扩与他客气了两句,答应相机行事。这自然是句空话,王介儒点点头,也就不言语了。
马扩昨天就委托了一个随从,前去打听赵杰家属的消息。这个随从今天前来回话说,找不到人。原来大军撤退得慌张,人人自顾不暇,当然不会有人再去照顾城外的老百姓和南归的汉儿,只好随他们自己落荒而走,各寻生路。
马扩不放心,第二次去城外时,自己再去打听一番。碰到几个南归人,都说不知道赵家的人哪里去了。
“俺倒脱身回来了,”马扩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怀念道,“却不知道大哥与沙兄弟陷落在哪里?连大嫂也不见影踪,叫俺耿耿于心,放不下来。只好消停两日,再去打听。”
在马扩的头脑里有无数事情要考虑,在他手里有无数事情等着去办。例如关于雄州城城守之计,他在两次进出城关时,自己心中就拟定了一个方案,要与城外的大军,结成犄角之势,才能战守兼备。这个童贯并没有委托他,而已委托了胜捷军,这支军队早在廿六日一败以后,就撤入城内,保护宣抚司。这是一支令人不能放心的军队,看到他们没事鸟乱,该做的事情倒不去做,马扩先是寒心起来。
但是在六月初二这一天中。马扩努力排除其他一切,集中全力于他认为是最关键性的撤兵问题上。
战争是解决敌我之间总矛盾的手段。可是不仅在敌方,即使在自己一方的内部中,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矛盾,经常起着削弱自己力量的总和,阻碍顺利地解决敌我总矛盾的反作用。当局势顺利的时候,这种内部矛盾暂时被掩盖起来,它的反作用也暂时被抑止到最低限度。可是当局势向着逆方向发展时,它就会充分暴露出来,有时甚至可能产生敌人所不能产生的强大的破坏作用,而成为全局失败的主因。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中,作着这种反作用的努力的人不一定是自觉的,他们不一定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恰恰使战争走到他主观上希望胜利的愿望的反面,而成为失败的主园。
现在马扩已成为这种内部矛盾的一个方面。
在这一天中,他风尘仆仆地在城内外奔驰,访问种师道两次,访闻童贯、刘鞈各三次。除了第一次见到种师道本人外,其余各次访问都落了空。没有见到本人,他就跟统帅部的将领们、宣抚司的僚属们、守卫们和刘子羽、辛永宗等人打交道,跟他们谈话,打听消息,交换意见,辩难和争论,把他的精力发挥到最高限度。他是把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当作二十四个时辰来使用的,只要能够说服得某一个人同意他的主张,就不算白白浪费时间了。可是他得到的效果还是零。
马扩不知道他的对方——内部矛盾的另一个方面也以同样的活跃,同样充沛的精力,再加上他们的阅历和老练、有利的客观条件,正在干着与他相反的事情,破坏他的活动。他们巧妙地躲避着他,成功地甩脱了他,并且利用他的没有成果的访问和争辩,把他的时间一段段、一节节地分割开来,分别“禁锢”在软禁的笼子里。这是一种高级形式的“甩脱战术”,它使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叫他捉了一天迷藏而一无所获。看起来好像满天飞,实际上是丝毫动弹不得。
马扩气恼异常,到了深夜,他实在忍无可忍,第四次跑到宣抚司,推开值班守卫的卫兵们,排闼直入童贯的卧寝。
童贯的贴身随从跟他争闹的声音把睡梦中的童贯吵醒了。
“如此深更半夜,”童贯听清楚了是马扩的声音,隔开一道屏风,故意恼怒地问,“是哪个敢到这里来吵闹?”
“是俺马扩,”他大声地回答。
“这小子,”童贯想,“今年新正,撒野撒到政事堂,居然和王太宰当面顶撞起来,全亏咱在旁一力回护他,才得下台。如今又闹到咱卧寝中来。真怪不得他们说他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童贯嘟哝了两句,接着就显然不高兴地问,“马宣赞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进兵之议,尚无定论,”马扩的嗓音更加响亮了,“傍晚时分,辛统领传话于俺,说宣抚有事相召,来了又来传见。刘参谋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天没有找到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俺也无法知道。如今大局堪虞,祸变之来,即在顷刻,岂是宣抚高枕无忧之时?俺此来正是要和宣抚谈个决定之计。”
童贯在黑夜中,摸索了一回,喝声:“取火来!”似乎有起床之意,后来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躺下去,恼怒地说,“宣赞真是少不更事,撤兵进兵。何等大事,难道几句话就谈得妥当!宣赞还是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议。”
“俺不走!”马扩听出童贯的说话中有变卦的兆头,更加坚决地回答。
“宣赞果真不走?”
马扩索性掇条板凳在屏风外坐下来了。他的行动和说话的声音都表示出非常的坚定性。
“这等大事,未经谈妥,叫俺怎生回去睡觉?晌午时分,宣抚与监军谈论了一个多时辰,可有定论,朝廷可别有旨意?俺今夜不得宣抚的一句话,就在这里坐守一宵,决不回去了。”
随着马扩的密度越来越强硬,童贯倒软下去了。
“宣赞真是个急性子的,”他又嘿嘿地笑起来,“宣赞自己睡不着觉,遮莫要咱奉陪不成?夜来接待崔监军,闹到初更才睡了一个更次,不想又被宣赞吵醒,这日子可真不好过。”
“谁叫宣抚挑起这付千斤重担?事至今日,如果撤兵进城,祸在俄顷之间,如果议而不决,前线士气动摇,溃败也只在数日内。应付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宣抚今后休想再有贴席之夕了。大家作速议定了进兵之计,转危为安,让监军上复朝廷,也好教官家放心。”
最后童贯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实际上是解决马扩赖在这里不走使他睡不好觉的办法。
“既然如此,宣赞且请回去,俺明日知照刘参谋,卯正时分,都来俺这里相会,当场谈个明白,定下进退之计,岂不甚好!”他考虑到“进退之计”四个字还说得太圆滑,未必能满足马扩之要求而把他打发回去,接着又讨好地加上说,“撤兵之议,俺的初衷不变,宣赞放心回去好了。”
黑夜之中,又隔着一道屏风,马扩既看不见童贯的嘴脸,又不能够从他的说话中听出他究竟具有几分诚意。但是他身为宣抚,既然说了“初衷不变”的话,总不至于完全赖帐。这时马扩不可能得到更加满意的保证了,只得说一句:
“既然宣抚的初衷未变,俺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卯正时分来此与宣抚、参谋集议。”说毕,怏怏然地告辞而出。
马扩认为身为朝廷大员的堂堂宣抚使总不至于当面扯谎,这是他还没有充分吸取经验教训所致。难道大员就不撒谎?眼前的例子,譬如说,耶律淳和萧皇后身为国王、王后,瑶光殿议降的时节,岂不是信誓旦旦?前线一战得胜后,就换了国书,变议降为议和了。又何况大员们的“衷”,是动于内而尚未形于外的抽象事物,可以随着他自己的需要和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的,你这个小小的幕僚,又怎幺捉摸得它准?
虽然如此,马扩还是感觉到气候不好,有一股不正常的气浪向他袭来。
这是一个焦急的、把人五脏六腑都要烤灸得冒出烟来的夜晚。他回到下处,哪里睡得着觉,只管在枕席上翻腾。
初更以后,天气剧变,电光闪闪,从远处滚来的雷声砰砰訇訇,犹如从前线传来一片火光和轰击声、喊杀声。在不断加强的怒吼着的暴风中,骤雨猛然地泻下来,把他住的一间小房间颠簸得好像半个浮在水面上的破蛋壳。屋面上原来就有几处罅漏,雨水直泼进来,把他的衣服床铺都打湿了。他本来也不想睡觉,这时索性起来,走到庭户外,让冰冷的雨水直往自己的头顶上、身体上淋着,冲刷掉这一天的积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