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会议后的第二天,东路军统将杨可世亲自率领由泾原、秦凤两路军的精锐混合编制的先锋部队,开拔到白沟前线。
杨可世虽然很不理解也很不满意宣抚司不准过河挑衅的决定,但还是努力要想做一个服从上级命令的模范统将,无论是行军作战,还是执行上级命令,他都要求自己的部队远远超过兄弟部队,特别是辛兴宗统率的西路军。他通过各级军官,认真地向全军传达了宣托司的命令。等到部队在前线站住脚,找到了居住点和存放军需物资的临时仓库,他自己的东路军指挥部也在河南十多里地的南塘洼成立。一切就绪以后,他就机敏地行动起来,执行朝廷的招降措施。
他选择了沿河岸醒目突出之处,树立起几杆宣抚司发下来的黄帛大旗,旗上写有“吊民伐罪,有征无战,严禁过河,擅自启衅”十六个大字,向辽军表示我军决不动手的诚意。
然后他派出一些小分队,每队不超过二十人,在河岸附近寻找一些有掩蔽的据点,或者临时用木材、草席、竹片搭制起窝铺,架起弩机。把宣抚司发来的招降黄傍和一种特制的红边白心旗(旗上写有“吊民伐罪,有征无战,持旗榜来降者,优予赏赐”等字样),成捆地缚在摘去矢镟的大箭杆上,用弩机发射到对岸辽军阵地中去。
他又严令士兵们除了执行上述任务以外,不许在河边逗留,更不许进入辽军的射程范围内。
自从三月中旬西军陆续开抵雄州以来,种师中早就拨出一部分人马驻屯在河南岸形胜之处,并定出严密的经常性的瞭望、巡哨制度。这支巡哨部队与辽军隔岸相望,彼此严密地警戒和监视着对方的行动,却没有发生过正式的接战交锋。
现在防河的辽军忽然发现对方不平常的举动,立刻戒备起来,并且据情转报上级,从后方调来军队加强沿河巡哨,准备迎敌。几名中级军官也驰到—个对峙点上来作现场观察。他们拆读了士兵呈送上去的旗榜后,一定感到十分恼火。其中有两个军官不待和同僚变换意见,携了弓矢武器,立刻策马驰到河边来,对隐藏在窝铺中的宋军戟指怒骂。
由于河床狭束,相距不远,宋军看得出他们的一切行动,并且听到他们的詈骂,大家议论开了。
“老弟,他们在胡噪什么?看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断不是说好话。只怪俺是个聋聩,一句也没听懂。”
“俺也听不懂。”
“你不是懂得河西家的说话,怎不懂得他家的话?”
“河西家和契丹话不一样,他们两家打话时,也要人在旁转译。”
“轻声,轻声!”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俺听出一句了,是我家的话,骂俺家的什么宣抚是属狗的。”
“你可听清楚了?”
“你听,他不是一股劲儿地在骂狗宣抚、贼宣抚?”
宣抚是个陌生的官职,骂宣抚与士兵无关,没有引起他们的敌忾心。还有人问:
“宣抚是个什么官儿?他可比得上俺家的小种经略相公?”
“宣抚是一军之主,”有人蓦地想起旗榜上的署衔,“听说比老种经略相公还大呢!前天不是传下将令,严禁杀敌,这就是宣抚干的事。老种经略相公哪会下这等狗屁不通的命令?”
“天下哪有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可知这个瘟宣抚要挨骂了。”比小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老种经略相公,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赵官家。如果在他们中间插进一个什么人,那一定是个贪赃枉法、运用非法手段爬过经略相公头上去的坏种。他挨骂,活该!士兵们的逻辑就是这样。
可是挨骂的不仅是这个瘟宣抚,而且扩大到他们自己头上。他们几个人一齐清楚地听到一句恶毒的咒骂。他们嚷道:
“这厮可恶,骂起俺老娘来了。”
“这还了得,俺倒要跑去问问他,俺老娘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干他个屁事,值得他骂?”
开口骂娘,虽是天下通行,却最能达到激怒对方的目的。他们几个大兵果然被激怒了,不听队官的约束,一声呼哨,登时跳出窝铺,径奔河边,要去找那个骂娘的军官问个明白。
刚投入前线的士兵还保持着最旺盛的作战意志,保持着对于战场上一切事物的新鲜感,他们抑止不住要想和他们生平第一遭见到的辽军打个照面,这与其说出于对敌军的义愤,还不如说出于自己的好奇。早听人说,辽人的所谓“髡发”,是把头顶心的头发都剃光了,周围留一圈,活像垫锅底的稻草圈。这不都成为小孩了吗?只有孩子家才留这样的发式。要证实这个,不但要走到近处,最好还要碰到一个友善的辽军,请他自己把帽盔掀下来让他们看个仔细,才能叫他们相信,还有人说辽人的胡子硬,翘起来足足可以挂上一张角弓,他们在什么评话里也听到过这话,国初时被河东呼延赞一鞭打死的那个耶律什么,他的胡子就是这样硬的。这也得摸一摸,让他们亲自验证了才能相信。
士兵们和河西家打了半生交道,战场上碰上头就得拿出本领来拼个你死我活,这才叫气概呢!可是眼前的辽军,既不许跟他们厮杀,又不许跟他们打话,这算得个什么?士兵们嘲笑着上级传下来的这条闻所未闻的命令,嘲笑着对岸那几个军官戟指怒骂的无礼态度,嘲笑着自己毫无戒备、简直好像赤身露体一样暴露在敌人的射击面前的大胆无聊的举动,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中存在着一种天真的想法,他们认为照这样子执行着的“和平战斗”的办法一定是双方上级讲明白了,而暂时还不能公开宣布的新鲜玩意儿。我军不过河去,对方焉有过河之理?我军发射旗榜是掩盖耳目的勾当,对方恶声怒骂,也是假戏真做。双方一定成立了什么秘密协定,一到适当的时机就会公布出来。他们隐隐约约地得出一个结论:在这场名义上的战争中,双方并不存在真正的交锋。
他们还没有跑到河边,没有解决他们要想解决的问题:是稻草圈还是在左右两边留了发辫?胡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阵铦矢劲箭突然像一阵雹子落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来不及相信这个,连忙找一个土墩子,暂时躲避一下。还有人伛偻着身体,大着胆向前疾趋数步,抬起箭矢来彼此传观,证实了这确是没有摘去矢镞,可以致人于死的真正的箭矢,确确实实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幻想,这才破口大骂起来:
“狗养的小妇们,动了真刀枪了。”
“狗养的”是一种没有点名的骂娘法,同样也可以激怒辽军。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可是士兵们已经用熟练的步法,躲开箭矢,飞似地奔回窝铺。
在窝铺中,他们七嘴八舌地交换着愤怒的斥骂,骂那些辽军不识抬举,不懂得礼尚往来。骂辽军背信弃义,破坏了协定(他们还是相信有这样的协定和默契)。然后他们也骂起这个瘟宣抚来,由于他的愚蠢,相信敌人的鬼话,上了当,差一点叫他们成为箭下之鬼。
辽军的挑衅行为,没有改变宋军的决策,宣抚司仍然严申禁令。双方隔开一条并不宽阔的界河,一方不断把真正能够杀伤人马的箭矢发射过来,一方仍把摘去矢镞、换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杆发射过去。这样的双方交换不等价的礼物的酬酢局面持续了五,六天。在绵亘几十里的边境线上,包括东西两路,每天都有十多个有时多至二、三十个宋方的士兵,由于好奇心和不谨慎,或者还想去亲自证实一下辽军是否真是这样不识抬举,而贸然闯入对方的射程内,被埋伏着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伤。每次发生了新的伤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间引起极大的骚扰。
假使宣托司没有下过这道荒谬的命令,假使士兵们的手足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渡河去杀敌,可以抽出箭矢来射击,他们仍然也会发生许多意外的伤亡事故,在一场战争中,在广阔的战场上,既然双方都以杀伤敌方人马为目的,要幸免这种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们早已习惯这个,并不认为它是意外,这种伤亡应该由敌方和自己本人来负责。现在宣抚司下了这道命令,士兵们的心理就完全不同,他们把一切过错都归咎于这个瘟宣抚。他们认为死亡的袍泽们都是这道命令的牺牲品,本来不应当这样含冤枉死的。他们还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也会成为这道命令的牺牲品。英勇地战死是光荣的,不明不白地被敌人和自己的长官合谋害死,死了也不瞑目。
一种悲愤的情绪和激昂的同仇敌忾心在战士们心中继长增高,他们渴望撤消这道禁令,渴望改变现在的听人宰割的被动局面,渴望过河杀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富有勇气和力量。渴望揪住一个敌人死斗,把他搠死、斫死、卡死、打死,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和敌人一起死在疆场上而不悔。
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了。有一天,辽军竟然聚集到几百个人,组成大部队,偷偷渡过界河,把宋军的一个窝铺包围起来。面临着生死决斗,这道曾经束缚过士兵手脚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边了,谁也没有想到它。他们英勇地抵抗,英勇地还击,英勇地战死。在临死前还忠实地执行了一项传统的禁令,把一床强弩拆得粉碎,以免敌人掳去仿造。这个小分队虽然没有留下一条活着的生命,却也让辽军丢下同样多的尸体,匆忙地渡河退回去。
散布在第二线的官兵们闻讯赶来支援,他们也没有受这道命令的约束,准备痛快地厮杀一场。可是他们来迟一步,辽军撤退,战斗已经结束。他们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袍泽们英勇地战死在敌人无耻的袭击中,止不住热泪滚流。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闷气突然像只气球似地爆炸了,一切束缚都打破了,大家围成一团,大声地、杂乱地、怒气冲冲地议论着。
“他死得多么英勇!”一个战士对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战死者敬了一个军礼,一脚踢开被死者紧紧抱住的敌军的尸体,“端的是个好兄弟!”
“过河去,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这句高喊迅速发展成为响亮的口号,许多人呼应着喊道:
“过河去,过河去!”
“过河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看看到底是谁家强、谁家弱!”
“拼着俺这条老命,过河去杀他十个八个,死了也留芳百世!”
“去,去,大家都去!不去的是属熊的。”
已经形成一股热潮,已经有了很多的发难者,这个时候需要一个领头的人,一个组织者和指挥者。他们暂时还没能产生这样一个领袖。
“自家懑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人讽刺地问。
“一天吃三斤馍,还有撒尿、拉屎。”
“屎不会拉在家里,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拉?”
“还有发射那鸟旗榜。”
“还有做番子的活箭靶。”
“宣抚使这道命令把你钉死在箭靶上了,再也躲闪不迭。”
“哪个吃屎喝尿的宣抚下得这道命令?”
“就是那个挖去睾丸、断了子孙根的宣抚下了这道命令。”
“宣抚使的胆子也早跟他的睾丸一起阉了,可知是匹骟驴。”
“怪道他没见敌人的影子,先就躲起来。”
“怪道他……”
前锋统将杨可世率领几名偏裨和一队亲兵赶到现场来。他老远就听得一片嚷嚷声,不自觉地按一按佩刀,策马直往人丛中冲去,厉声喝问道:
“哪个在这里鸟乱?”
众人都含着怒气沉默了,只有一个身材欣长、面目严冷的军官,越过众人,笔直地走到杨可世面前,行个军礼,朗声回答道:
“末将李孝忠带了部属在此。”
杨可世明明认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却故意问道:
“你是什么人?哪一路的?”
“末将是秦凤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第五副将吴玠部下的都头李孝忠。”
“你既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须要识得法度,在这里胡噪什么?”
“请统领看看战死的弟兄,”李孝忠指着地下的尸体,显然不驯从地说。
“俺自己不长眼睛,要你这个小小的都头来指点?”
李孝忠的眼光突然像一柄闪耀着光芒的利剑直刺进杨可世的眼里,他坚定而清楚地回答道:“统领的眼睛只看上面,几曾往底下看看?”
杨可世两颊的肌肉忽然神经性地颤动起来,这是一个杀人的信号,他鹰隼般迅捷地拔出佩刀,刀子迎着逆面的夕阳发出光辉。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李孝忠非但没有一点退缩,反而迎上一步,挺起胸膛,迎着杨可世的刀子,仿佛他胸前披着两重铠甲似地,理直气壮地说下去:
“末将没说错话,统领的眼睛能多看看底下,就不会有今天这等惨事了。”
李孝忠用无比的勇气,在精神上战胜了嚄唶宿将杨可世。当别人都为他捏一把汗的时候,他的危机已经过去。杨可世把佩刀扬了一下,但这已是一个要退进鞘子前的借势。他插进佩刀后,问道:
“你还要什么?”口气显然缓和下来。
“末将请令过河杀贼。”
“你不要命?”
“末将这条命,只愿跟辽人拼了。”
“你不怕辽人,也须听宣抚使军令。”
知道沉默着的群众都站在自己一边,因而增长了优势感的李孝忠更加沉着坚定了,他毅然回答:
“末将只遵将令,不听乱命。”
“这是一条吃了豹子胆、狒狒心的硬汉,”杨可世不由得暗暗称奇,“不枉小种经略相公一番栽培,俺麾下就是少这等人。”
“李孝忠听令!”杨可世假装没有听懂他的下半句话,发令道,“你把弟兄们的尸体都收抬好了,再把番子的尸体都掩埋起来!限半夜完成,不许留下痕迹,不许叫人知道!”
“末将遵令!”
杨可世拨转马头,带着随从走了。
“今夜俺要渡河去杀贼,为弟兄们报仇雪恨。”这里李孝忠没等杨可世一行人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就大声发令道,“哪个愿意随俺去的,都留下来一道商议。”
所有在场的官兵们,包括两名比李孝忠职位高的中级军官都愿意留下来接受他的指挥和安排。
一个群众自己挑选的领袖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