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立于关中这么久,真正被他摧残到几乎奄奄一息的,大概也就只有最初的敌人和邻居韦氏了。
而他这种近乎于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落在明眼人眼底,和将世家赶尽杀绝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不过即使是这样,很多世家也仍然愿意遵从于这种方式,对于关中新政很是配合,也导致杜英的口碑其实在关中世家内部还意外的很不错。
这也是因为世家们知道,杜英明明有更加严酷的手段却没有用,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大概如今的河东其余世家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裴家已经明白,所以愿意做第一个投效杜英的,而作为回报,关中自然会帮助裴家打压和吞噬其余世家。
到头来,裴氏不见得就会变得比之前强大杜英绝对不会允许世家“百家争鸣”的情况,到头来变成一家独大。
若局势真的发展到那一步,那杜英大概会不吝惜于动用手中兵刃,让这个敢于挑衅自己权威的世家知道什么叫“乱世”。
更何况裴氏的人设以及一向敏锐的政治嗅觉也会提醒和阻拦裴家,让其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不管怎么说,裴家不可能会变得更加衰败,杜英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否则以后还怎么让其余世家投效?
也不可能成为其余世家的物。
只要现在抱住杜英的大腿,裴家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是权翼认为,裴家可以相信的原因。
在杜英思索的时候,权翼已经走到舆图前,伸手在舆图上的几个方位上指了指:
“如今河东周围也是群雄环伺,张平有守土之才,却无开疆之能,闻喜裴氏野心勃勃,势必看不上张平,才会优先选择都督,大概也是因为都督为汉人,他们也倾向于依从中原汉家。
但若关中真的不能让闻喜裴氏如愿所偿,那么嘟嘟就必须要考虑另一种十分危险却存在的可能”
杜英皱眉:
“尔之意,闻喜裴氏有可能投靠他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权翼反问,伸手指了指自己,“都督,实不相瞒,属下也曾经迷茫并扪心自问,为什么我等身在胡尘之中的人就必须要投靠于汉家势力?
有的汉家势力,表面上喊着北伐、喊着光复故土,可是实际上呢,目光所及,不过还是银子、屋子、车子和女子,烧杀抢掠,哪里有半点儿王师正道的模样?
至于这背后还有多少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其实都督也应该清楚。”
杜英自然是清楚的,姑臧之乱,杜家差点儿遭受灭门之灾;长安之乱,杜英也差点儿被大司马府和琅琊王氏联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这其中无论是算计的还是动手的,哪有一个胡人?
“至于胡人,虽然也一样不堪,可是就像是光明之中会有很多黑暗一样,黑暗里也会有诸多光明。胡人之中也不乏有想要励精图治,并且积极学习汉家化的枭雄人物。
他们的勃勃野心,直接展露在外面,或许为我们所不喜、为我们所诟病,但是谁又能说是,这些人的心思不单纯呢?
因为他们除了这点儿心思之外,还真没别的想法了。”
权翼的话,让营帐之中不少原本还打算反驳几句的汉家将吏们面面相觑。
要说勾心斗角这种事,那胡人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勾心斗角、党争阴谋,并引起极大地内耗,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余之所以愿意投效都督,实不相瞒,最重要的便是因为都督打压世家而给寒门黔首以机遇。
世家站得越高、其余百姓也就相对跌落的越低。这意味着大家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矛盾也就越来越大,汉末之乱,殷鉴未远!
所以余并不想重蹈这覆辙,而如今能做到这件事的有很多人,愿意去做的,却只有都督,因而属下愿意到都督麾下一展抱负!”
权翼一边说着,一边在营帐之中踱步一周:
“至于什么投靠汉家势力、求个心安之类的,属下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就算是跟着胡人,教导胡人向善,使胡汉再无区别,化胡为汉,那又有何不可呢?后人说起余这教化之名,说不定还会称赞有加。”
他挥舞的手臂、握紧的拳头,无一不在告诉大家,这便是他的拳拳心声。
而且切实到大家都无从质疑和反驳,因为他们真的能够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真正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或许和江左、和典午正统下所倡导的主流思想不同,但是他真的想过并且把这一切付诸实践。
他一路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并愿意为此走很多弯路,以为尝试。
杜英打量着权翼,也难免有些动容。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而真切的倾听一个为胡人效劳的汉家谋士的心声。
这样的心声,大概也回荡在很多人的心底,关中如今也是有很多氐秦时期的旧臣,甚至在都督府中枢之中还有阎负、梁殊这些人。
他们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又或许并不能坚定这便是自己的想法,仍然有所怀疑和犹豫。
唯有权翼,他的目光已告诉杜英,他如果不是一个非常出色到令人无法分辨的演员的话,那就是真的这般坚定不移。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谢道韫,也难掩震惊。
北地胡尘之中的汉人,他们经历了战乱和无助,有的甘心沉沦只为温饱,而有的,仍然在艰难地于黑暗之中探寻着光明,探寻着能够结束战乱的新形式。
他们或许有对胡人妥协之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是化胡为汉、胡汉交融,却不是化汉为胡、摒弃祖宗流传下来的一切。
这种思想和意识上的嬗变,大概也真的在提醒所有人,思潮在翻滚向前,朝廷不去探索新的变革思路,有人会去探索;世家不去引领新的思潮风向,有人会去引领。
这个明,并不会因为朝廷和世家坚持着旧有的制度和乱世割裂,就会停滞不前。
杜英叹道:
“殷鉴未远,然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汉末之乱,晋末之乱,相似且不同。
但长此以往,江左必又有汉晋末年之乱,天下大势纷纷扰扰,但江左偏安之朝廷,再有新的动乱,将彻底失去中原逐鹿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