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臣参见大明洪熙皇帝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月中旬,当唱礼声在西天山脚下响起,一座破庐頺垣的城池出现在了西天山脚下的乱山间。
养夷城,这座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城池,虽说放在这个时代属于东察合台汗国汗国,但实质上常常被帖木儿国、月既别国劫掠,导致它虽然是座城池,但实际上与鬼城无二异。
夯土筑成的城墙高不过丈许,厚不过一丈,东西不过里许,南北也不过二百步。
城内屋舍不过四百余座,另有一座占地不过三十余亩的军营。
饶是如此,城中屋舍大半废弃,如今正在被明军所修葺。
在明军抵达此地前,驻守此城的兵卒不过二百余人,百姓不过五百余人。
正因如此,这里才会是明军西征的终点,因为即便朱高煦想要继续向西,不过数百人的养夷城也无法负担明军的后勤补给压力了。
依靠东边托克摩克三万多百姓的人力,也顶多维持五千骑兵和一万辅兵抵达此处,而且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
当然,这些事情只有明军自己知道,其它国家和势力却并不了解,例如当下的帖木儿国和月既别国……
“平身吧。”
养夷城占地不足二十亩的残破军营已经被修葺崭新,朱高煦与朱棣二人坐在军营的衙门内,衙门内的陈设都被更换为御用的物品,显得有些华丽。
“谢陛下……”
随着朱高煦示意平身,帖木儿国的兀鲁伯和月既别国的阿扎亥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们分别代表帖木儿国和月既别国前来,而为了示威,朱高煦特意让一万辅兵暂停物资转运,留在城内外充当门面。
尽管是辅兵,但他们的装备也足够唬人,临时充当牌面完全足够。
至于五千骑兵则是被朱高煦安排在了军营内,此刻正身披甲胄,背负长枪及马枪,手牵着马站在军营教场左右,中间留出一条二丈宽的长道直通衙门。
从朱高煦的视角向外看去,可以清楚看到了这五千骑兵中的大半,他们庄严肃穆,威严不容侵犯。
饶是他都能给出如此评价,更不用提兀鲁伯和阿扎亥了。
此刻的他们脸色略微不同,兀鲁伯脸色严峻,阿扎亥则是心中忐忑。
前者之所以严峻,是因为他知道事情处理不好,两国很有可能爆发战事。
后者之所以忐忑,是因为不知道明军的西征是否结束,若是没有结束,明军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天朝灭亦力把里,是因为亦力把里屡次袭击我铁路民夫,杀我百姓数千人所致。”
“当然,也先不花和羽奴思他们年纪尚小,不过是受到了权臣的怂恿,但惩罚肯定要有。”
“朝廷对他们的待遇,想来你们也已经听说了……”
朱高煦缓缓开口,朱棣则是拿着河中的水果在心不在焉的吃着。
“是……”
兀鲁伯和阿扎亥躬身回应,朱高煦见状也继续开口道:
“亦力把里那边的贵族说,你的父亲准备接应他们?”
朱高煦眯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兀鲁伯,阿扎亥也隐晦看了眼兀鲁伯。
兀鲁伯如今已经三十九岁,并且担任着帖木儿国河中地和突厥斯坦地的总督,治理撒马尔罕二十五年。
尽管位高权重,可这些年帖木儿国朝贡,他每次都主动请缨,亲自前往大明学习。
他积极引进各种大明过剩的“人才”,凡是小学毕业的学子,他都开出高价聘请,至于担任过吏员和军士的,他甚至能开出每年五十贯的超高俸禄。
要知道帖木儿国的财政收入主要有两种获取方式,一个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另一個是来自其核心地区的绿洲产出。
由于海上贸易越来越发达,所以由帖木儿国掌握的陆路贸易路线历年来都在不断衰落,收益也在不断下降。
加上世界气温太低,河中与波斯地区的产出并不算高,所以正常的税收制度无法承载一个庞大帝国。
兀鲁伯清楚知道这些,所以高价引进大明的人才,对河中、突厥斯坦等自己的封地进行改造。
二十余年时间里,在兀鲁伯的努力下,河中和突厥斯坦的土地上修建了许多大型的灌溉工程。
这些灌溉工程沟渠完整,大片农田得以开垦生产,是以当地田土地膏腴,人民繁庶。
不仅如此,他还在当地修建了许多汉学的官学,以此来效仿大明进入工业。
尽管他并不知道抽水机和蒸汽火车的运作原理是什么,但他很支持
只要能弄出抽水机和蒸汽火车,帖木儿国的国力将会更上一层楼。
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二十余年时间过去,他治下的土地也不过是相较其他地方富庶罢了。
如果要和大明比,那恐怕连大明的漠北燕然都司都比不过。
朱高煦询问兀鲁伯,就是想看看这位历史上积极推动宗教,并且成为天文家、数学家的帖木儿国苏丹会如何回答自己。
面对朱高煦的凝视,兀鲁伯直接了当的跪下五拜三叩,每一次磕头都沉闷有力。
三次磕头过后,他的额头红了一片,而他这才作揖道:
“我们被亦力把里的人蒙骗,这才对喀什出兵。”
“喀什那边,我已经告诉我的父亲将军队撤回来,小国不识文化,请皇帝陛下不要见怪。”
“为了表示我们向皇帝陛下道歉的诚意,我们愿意调五千头耕牛,三万只羊犒军……”
兀鲁伯倒是让步很大,五千头牛和三万只羊,即便放在大明朝北部边塞,也能卖出几万贯的高价,用来犒军还真是绰绰有余。
不过朱高煦并不会直接接受,毕竟那么做倒是显得他有些难看了。
“朕说过,朕讨伐亦力把里是为了百姓出气,不是贪图亦力把里的土地。”
“拿下亦力把里是想告诉你们,天朝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
“如果你们只是做生意,来学习,那天朝和朕都欢迎你们。”
“可如果你们带着军队来,那朕也会带着军队和大炮来见见你们。”
“你说的这些东西,朕和大明朝都不需要,但喀什得还回来,伱们也得老老实实过来道歉。”
朱高煦话音很平淡,可在兀鲁伯听来却压力山大。
他知道,皇帝想让自家父亲亲自来道歉。
“皇帝陛下,我父亲距离这里太遥远,加上他已经五十七岁,您……”
“他现在就在撒马尔罕。”朱高煦打断了兀鲁伯,这让兀鲁伯始料不及。
“朕都从亦力把里赶过来了,怎么……”朱高煦起身俯视跪在地上的兀鲁伯:
“朕能走一千五百多里,他连一千里都走不动?”
兀鲁伯没想到皇帝居然将帖木儿国的情报刺探的如此清楚,要知道他父亲抵达撒马尔罕不过几个月时间,许多平民都不清楚,而皇帝居然清楚。
“陛下,下臣的父亲……”
兀鲁伯还想再说什么,可朱高煦却打断他,语气铿锵有力:
“朕说了,朕要亲自看着你父亲沙哈鲁来到养夷,亲自跪着给朕和大明朝道歉!!”
铿锵过后,朱高煦语气又恢复平淡:“如果他不愿意,那朝廷只能把他入侵喀什的行为算作挑衅。”
“北边,朕亲自带兵去撒马尔罕找他,海上的越国公和郑和也不日便抵达忽鲁谟斯。”
“具体他来不来,你自己回去和他说清楚吧……”
朱高煦话音落下,顺带着摆了摆手,示意兀鲁伯退下,不给他说其它事情的机会。
兀鲁伯见状也不敢放肆,只能硬着头皮作揖行礼,而后在西厂力士的监督下走出衙门。
在走出衙门的一瞬间,校场上数千双眼睛便死死盯住了他,这让兀鲁伯感到压力,急匆匆离开了养夷城。
在他走后,阿扎亥更显局促,而朱高煦却坐回位置上示意道:“月既别没有挑衅朝廷,你不必如此拘束。”
“是,谢陛下赐座……”阿扎亥不过二十出头,而他的父亲便是当下月既别汗国的大汗,阿布海尔。
阿布海尔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五子昔班后裔,由于术赤死在成吉思汗前面,所以分封给他的领土由他的次子拔都继承。
拔都的势力很大,能力很强,他代替术赤掌管封地和军队。
拔都西征以前,其统治中心在东部的额尔齐斯河流域一带。
西征之后,拔都的统治中心移往伏尔加河畔新建立的都城萨莱,于是将咸海东北之地分给其兄斡儿答,称白帐汗。
后来,他又将咸海以北的土地分给其弟昔班,使得昔班有了自己的封地。
随着钦察汗国内部矛盾越来越大,国力也开始不断衰弱,所以作为昔班六世孙的阿布海尔便在图拉河畔被部众拥立为蓝帐汗,其国也被人称为青帐汗国和月既别。
大明称呼他们为月既别国,而阿布海尔治下差不多有三十多万人。
就实力而言,阿布海尔能拉出三万左右的常备军,这放在除大明以外的地方,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当然,如果朱高煦要对月既别动手,那击败他们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时间罢了,毕竟他们还不如东察合台汗国。
不过碍于后勤,朱高煦并不准备打算对月既别动手。
现在的西域情况并不好,人口不足、农业不足、交通不便……
这些问题阻拦着朱高煦介入河中,所以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发展。
故此,威慑月既别,让沙哈鲁服软,这些都是朱高煦的计划。
“大明如今来到了河中,以后准备在养夷城设置互市,月既别可以用牛羊来此地互市一些商品。”
“牛羊的价格,朕不会亏待你们,就按照每头牛五贯,羊四百文如何?”
“这是朝廷互市的商品文册,你可以好好看看……”
朱高煦示意,胡季当即拿着一本文册递给了阿扎亥。
阿扎亥作为贵族,加上前些年大明结束蒙古本部对漠北统治,故此他自然学习了大明朝的官话。
他接过文册翻看起来,这上面有月既别需要的铁锅、铁料、陶器、兵器和粮食、豆料等物资,也有贵族们需要的丝绸、瓷器、茶叶、白糖、红糖等奢侈品。
上面的价格与礼部定下的价格一样,普通的陶器和瓷器价格在十文到一百文不等,粮食豆料也基本在每斤五文左右,铁料在每斤十文左右。
至于糖和茶叶则是每斤五十文,丝绸和青花等瓷器则是价格在每匹、每个八百文到二贯不等。
对于月既别来说,能在家门口就能买到前往北京才能得到的朝贡贸易商品,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皇帝陛下给出的价格公道,月既别会为皇帝陛下,为天朝戍边……”
阿扎亥起身作揖行礼,朱高煦也颔首道:“朕给你和你的父亲带了礼物,稍许你离去,便把礼物都带上吧。”
使团前来自然要送礼物,兀鲁伯送了两匹汗血宝马,月既别也送了两匹汗血宝马。
帖木儿国与大明有摩擦可以不用回礼,但月既别却没有摩擦,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到位的。
在朱高煦的吩咐中,阿扎亥不多时便带着一车瓷器与茶叶返回了月既别,而兀鲁伯也在向南返回。
河中的气温在降低,随着时间推移,不知不觉中朱棣和朱高煦都穿上了棉衣。
十月初四,兀鲁伯返回了撒马尔罕,也在自己的宫殿中见到了自家父亲。
沙哈鲁穿着传统的长袍坐在主位,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许多需要处理的文书。
“他让我去见他,跪着给他道歉?”
五十七岁的沙哈鲁不敢置信的听着自己长子兀鲁伯带回的消息,同时扫视了殿内的群臣。
群臣们小声议论着,但并没有人敢于阻止。
大明的实力,帖木儿国早在永乐年间便已经体验到了,两万海军横扫大半波斯而现在上万人在他们头顶,海上也即将迎来不明数量的海军。
除此之外,忽鲁谟斯还驻扎着五千六百人的明军。
哪怕郑和只带两万人来,他们也需要面对近四万明军的包夹。
况且就他们所获的情报来看,进攻西域的明军数量显然超过两万。
现在的帖木儿国虽然能拉出二十万兵马,可这二十万兵马的水份却很充足。
如果说甲胄俱全的兵马,帖木儿国也不过才十七八万罢了。
十七八万打五万,这听上去似乎是碾压局,但实际上恐怕是明军对他们的碾压局。
沙哈鲁不免有些头疼,早知道就不出兵东察合台汗国了。
原本以为他们能和明军僵持很久,却不想不到五个月就被明军秋风扫落叶般的征服。
现在除了自己手里的喀什,以及躲在喀什南边的于阗外,整个西域都已经落入了大明的手中。
饶是如此,沙哈鲁却还是放不的那人是大明皇帝,可他还是拉不下这老脸。
“你们都不说话,是准备让我去给那个人下跪磕头吗?”
沙哈鲁冷声开口,众人纷纷行礼,但却依旧闭口不敢谈。
帖木儿国的国力也就比东察合台汗国强上一些罢了,明军能用几万兵马五个月征服东察合台汗国,那就能用一年时间征服帖木儿国。
从永乐年间就能看出,双方的实力差距有多大,更不用说现在了。
朱高煦已经给了沙哈鲁台阶下,具体下不下就看沙哈鲁自己了。
至于大臣们,他们实在不敢开口。
大明灭东察合台汗国就在眼前,谁开口说抗击到底就是蠢货。
他们只想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两国若是开战,他们的一切都会消失。
当然,他们也不敢劝沙哈鲁,毕竟沙哈鲁是他们的苏丹,所以闭口不谈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沙哈鲁沉默着扫视眼前一切,多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可他期待了很久,却并没有人站出来。
“父亲,我们将喀什归还给大明,再准备丰厚的牛羊,相信皇帝陛下不会真的为难我们,他只是在气头上罢了。”
兀鲁伯安慰着沙哈鲁,沙哈鲁却攥紧了手中的笔。
他很想说自己不去,但这样的话无疑会毁灭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明军已经证明了他们有远征帖木儿国的实力,而且黑羊和白羊两国也对帖木儿国虎视眈眈。
如果自己不去,帖木儿国将会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
“我不会去下跪,但我可以去见见这两位皇帝。”
沙哈鲁给自己找补着,贵族们闻言松了一口气,包括沙哈鲁的长子兀鲁伯。
“撤回喀什的兵马,将所有东西都留下,不能带走一个铜币。”
沙哈鲁说罢便站了起来,背影佝偻的向偏殿走去。
兀鲁伯攥紧了拳头,但却又感到无能为力。
大明的实力,确实不是他们能对抗的存在,现在的他们只能服软。
思绪落下,兀鲁伯跟上了自家父亲的脚步。
在他追上的同时,沙哈鲁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叹息道:
“我老了,这次服软我需要过去,不过我想你记住一件事……”
沙哈鲁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平复心情后才继续说道:
“他们能用这种手段灭亡察合台的那群家伙,就能用一样的手段来覆灭我们。”
“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是因为现在要吃下我们,需要付出很大代价。”
“所以,你需要做足准备,要警惕他们的举动。”
沙哈鲁并不了解征西大军的底细,也不可能知道西征到养夷,便已经是大明朝的极限。
不过即便他知道,他却还是会低头认输,因为大明能对帖木儿国动手的地方太多了。
南边的海上,西边的属国,北边的河中……
他们现在只能等待,等待大明出现问题,然后抓紧时间将国力提升起来。
“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万火枪军团,他们修建铁路的速度虽然快,但也需要二十几年才能修到河中。”
“二十年后,我们最少能有五万火枪军团。”
“到时候,哪怕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也可以一步步的消耗他们。”
兀鲁伯说着当下的情况,同时对局势分析道:
“我们必须得抓住一个机会,一个灭亡伊斯坎达尔(黑羊国主)的机会。”
“只有把伊斯坎达尔灭亡,同时和穆拉德(奥斯曼苏丹)交好,我们才能免去三面环敌的局面。”
面对兀鲁伯的分析,沙哈鲁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不过大明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等待对手犯错,是实力强大和势均力敌时候才能做的事情,而现在不行。”
“我知道,我只是期待……”兀鲁伯叹了一口气,同时说道:
“最坏的局面就是三面开战,而我们需要将火器的作坊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在开战之后,立马灭亡伊斯坎达尔,然后对忽鲁谟斯下手。”
“北边可以依托地势,和明军打持久战,这是他们兵书里写的一种战术。”
“现在对大明不满的不仅仅是我们,如果我们能和明军打出僵持,那么许多对大明不满的国家就会揭竿而起。”
兀鲁伯很会利用中原的成语,并能巧妙的翻译。
因此,沙哈鲁倒是可以将他所说的这一切听个清楚,并十分满意他的想法。
束手就擒不是他们的风格,困兽犹斗,两败俱伤,或者以命换伤才是他们追求的结果。
“让人安排去养夷的事情吧,赔礼的事情就由你来安排。”
沙哈鲁吩咐着兀鲁伯,末了长叹一口气道:“希望我的尊严还能保住。”
显然,他依旧不想给朱高煦下跪,哪怕他知道给朱高煦下跪,并不折辱自己,可他还是不想。
他的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瞧着他的背影,兀鲁伯心里难受。
让自己的父亲去给人下跪,哪怕这个人是他所尊崇一个人,兀鲁伯也无法接受。
进攻西域诚然是一步错棋,但事情没有结束前,谁又能百分百预料到一切呢……
想到这点,兀鲁伯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位大明皇帝的身影。
或许也只有他,才能百分百的预料到现在的一切吧。
与这样的人相处在同一个时代,这是他们的悲哀。
好在,如今的他已经五十四岁,而自己只有三十九,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思绪落下,兀鲁伯也转身走出了宫殿,开始安排起了北上赔礼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