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妮奇娜死了以后,科舍沃伊成了家里惟一的、全权的当家人,他本应更上心地着手重建家业,把日子过得更火红,但是实际却并非如此:米什卡一天比一天地不愿意干活了,常常离家外出,晚上在台阶上坐到很晚,坐在那里抽烟,想自己的什么心事。杜妮亚什卡当然不会不注意到丈夫心神的变化。她屡次惊奇地看到,从前一向干起活来不要命的米什卡,常突然无缘无故地扔下斧子或者刨子,坐到一旁去休息起来。在地里干活时也是这样,有一次是在播种黑麦,米什卡刚种了两垄,就把牛喝住,卷了一支烟,在地上坐着抽了半天烟,紧皱着眉头。
继承了父亲在实际生活中那股机灵劲儿的杜妮亚什卡担心地想:“他坚持不了多久……也许是有病,也许干脆就是在发懒。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可要倒大霉啦,你看他,就像是在给别人家干活似的;半天抽烟,半天搔痒痒,哪儿还有工夫干活儿……要不动声色地跟他谈谈,别惹他生气,否则,他要是以后还是这样吊儿郎当地干活,那么就别想把穷神从家里送出去啦……”
有一天,杜妮亚什卡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啦,米沙,是不是生病啦?”
“哪儿有什么病呀!不生病已经够烦人的啦。”米什卡懊丧地回答说,然后赶着牛,跟在播种机后头走了起来。
杜妮亚什卡觉得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教训丈夫——归根到底不是妇道人家的事儿。谈话也就这样结束了。
杜妮亚什卡猜错了。妨碍科舍沃伊像从前那样没命干活的唯一原因,是他心里在日益滋长着这样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扎在老家安居乐业,未免有点儿太早了:“我搞起家业,实在太早啦,太性急啦……”米什卡在读地方报纸上的前线消息,或者在晚上听着复员回来的红军哥萨克谈天的时候,经常这样懊丧地想。但是最使他担心的是村子里人们的情绪:有些人公开地说,苏维埃政权到冬天就完蛋啦,说弗兰格尔已经师出道利亚,与马赫诺会合,正进逼罗斯托夫,新俄罗斯克有协约国的大批陆战队登陆……一个比一个更怪诞的谣言在村子里流传。从集中营和矿山回来的哥萨克,吃了一个夏天家里的舒服饭,已经都养得胖胖的,这些人的态度暧昧,夜里凑在一起喝烧酒,聊些自己的知心话,可是遇到米什卡,就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问:“你常看报吗,科舍沃伊,你谈谈把弗兰格尔打得怎么样啦,是不是快打垮啦?传说协约国又来进攻咱们啦,这是真的呢,还是胡说八道?”
一个周末傍晚,普罗霍尔·济科夫来了。米什卡刚下地回来,正站在台阶下边洗脸。杜妮亚什卡用水罐给他浇水,笑嘻嘻地看着丈夫那晒得黝黑的瘦脖子。普罗霍尔向他们问候后,坐在台阶的下层的梯阶上问:
“你们没有听到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杜妮亚什卡回答说,“他没有信来。”
“你很想念他啦?”米什卡擦完脸和手,板着脸瞅了普罗霍尔一眼,问。
普罗霍尔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衬衣的那只空袖子。
“那是自然的啦。一直是跟他在一起儿干嘛。”
“你们还想再去干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的是去服役呀。”
“我们都已经服完役啦。”
“我还以为,你在急切地盼着他回来,好再去服役,”米什卡还是那样板着脸继续说,“再去参加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战争……”
“噢,你这可太不应该啦,米哈伊尔。”普罗霍尔委屈地说。
“怎么不应该?村子里流传的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我都听说啦。”
“难道我说过这种话吗?你在哪儿听到啦?”
“不是你,那就是像你和葛利高里这号人说的,这伙人总在盼望着‘自己人’回来呢。”
“我并不盼望这些‘自己人’回来,我认为,全都一样。”
“糟就糟在你认为全都一样。走,咱们进屋去吧,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哪。”
普罗霍尔很不情愿地走上台阶,跨进门廊的门限以后,说:
“老弟,你这玩笑开得可并不叫人高兴……把过去的事情忘掉吧。我已经补偿了过去干的事情啦……”
“过去的事情是不能全都忘掉的,”米什卡坐到桌边的时候,冷冷地说,“来,坐下,跟我们一起儿吃晚饭吧。”
“谢谢。当然不是什么都能忘掉的。譬如说吧,我的胳膊被砍掉了一只——我倒希望能忘掉,但是却很难忘掉,时时刻刻都会想到这件事儿。”
杜妮亚什卡正摆桌准备开饭,没看丈夫,问道:
“那么,照你的意思,凡是参加过白军的人,就永远得不到饶恕了吗?”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是这样想,谁念旧恶,就该像俗话说的那样,挖掉他的眼睛。”
“哼,《圣经》上可能是这样写的,”米什卡冷冷地说,“可是,我认为,一个人应该永远要对自己干的事情负责。”
“苏维埃政府可没有这样说。”杜妮亚什卡低声说。
她本来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跟丈夫争论,但是她很不满意米哈伊尔,她觉得他对普罗霍尔开的那个玩笑不很合适,还有他公开说出对哥哥的仇恨。
“苏维埃政府是对你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政府跟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在白军中服过役的,要受到苏维埃法律的审判。”
“那么我也要受审判啦?”普罗霍尔很关心地问。
“你只不过是盲从罢了:就像小牛一样,吃饱了就到牛棚里去昏睡一气。法律不会追究一个传令兵的责任的,可是葛利高里要是回来了,那是要受审的。我们要追究他对叛乱应负的责任。”
“怎么,你要追究他的责任?”杜妮亚什卡眼睛一翻,把盛着牛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质问道。
“我也要追究。”米什卡镇静地回答说。
“这用不着你管。没有你,也会有人追究的。他在红军中服役,已经赢得对自己的宽恕……”
杜妮亚什卡语声战栗,她用手指头摸索着裙褶,在桌旁坐下。米什卡仿佛没有看到妻子的激动的神情,仍然那么镇静地继续说:
“我也很有兴趣去追究追究嘛。至于是不是宽恕他,那还要等着瞧……那还要看看他是否值得宽恕。他使我们的人流的血够多啦。还得称一称,看谁的血流得多一些。”
这是他和杜妮亚什卡婚后的第一次口角。厨房里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米什卡默默地喝着牛奶,偶尔用手巾擦擦嘴唇。普罗霍尔在吸烟,不时看看杜妮亚什卡。后来他就谈起农家的事儿来了。他又坐了半个钟头。临走前问:
“基里尔·格罗莫夫回来啦。你听说了吗?”
“没有。他从哪儿回来的?”
“从红军里回来。也在骑兵第一师。”
“就是他在马蒙托夫的部队里混过吧?”
“就是他。”
“是个勇猛的战士。”米什卡冷笑着说。
“什么勇猛呀!是头号的抢劫能手。干这种事,是他的拿手好戏。”
“人家说,他砍起俘虏来绝不留情。为了一双士兵皮靴就可以杀人,杀人——就为了穿那双皮靴。”
“有过这样的传说。”普罗霍尔肯定地说。
“对他也应该宽大吗?”米什卡婉转地问,“上帝说,要宽恕敌人并且还命令我们也要这样做,是不是?”
“可这怎么说呢……对他这样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哼,要是我来办的话……”米什卡眯缝起眼睛说,“要是我就这样办他,叫他连魂儿都没有了!他是逃不脱的。维申斯克有顿河的肃反委员会,委员会会惩罚他的。”
普罗霍尔笑了笑说:
“俗话说得好,山河易改,禀性难移。他就是从红军中回来,照样带回很多抢来的财物。他老婆还对我的婆娘吹牛呢,说给她带回一件什么女大衣,还有很多件衣服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是在马斯拉克旅服役,他就从那儿回家来的。一定是开小差回来的,还把武器带回来了呢。”
“什么武器?”米什卡关心地问。
“那还要问,一支锯短的马枪,哼,一支手枪,也许,还有别的。”
“他到苏维埃去登记过吗,你不知道?”
普罗霍尔大笑一声,挥了挥手说:
“你就是用套索也休想把他拉去!依我看,他是在逃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就要从家里逃掉。这个基里尔,从各方面来看,他是还想打仗的,可是你倒怪罪起我来啦。不,老弟,我已经打够了,这种美味我已经吃够啦,吃得顶到嗓子眼儿啦。”
普罗霍尔很快就走了。不久,米什卡也到院子里去了。杜妮亚什卡照料孩子们吃过饭,刚要睡觉,米什卡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件什么东西,用麻袋裹着。
“你滚到哪儿去啦?”杜妮亚什卡很不温存地问。
“我拿我的嫁妆去啦。”米什卡温顺地笑着说。
他把一支细心包装的步枪和一个鼓鼓囊囊、装满子弹的盒子打开,还有一支手枪和两枚手榴弹。把这一切都摆在板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煤油倒进一个小碟儿。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杜妮亚什卡动了一下眉毛,指着武器问。
“这是我的,从前线带回来的。”
“你把它们藏在哪儿啦?”
“不管藏在哪儿来,看我保存得多好。”
“好啊,原来你是个这么隐蔽的人……什么也不说。连老婆都瞒着?”
米什卡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地、明显地结巴说:
“干吗你要过问这些事情啊,杜纽什卡?这不是老娘儿们家的事情。就让它——这份财产待在那儿吧,姑奶奶,把它放在家里是有用的。”
“那你把它们拿到屋子里来干什么?你已经成了通晓法律的人了,你什么都知道……你这么干为啥就不犯法呢?”
米什卡立即神色严肃起来,说:
“你这个傻丫头!基留什卡·格罗莫夫带回武器——这对苏维埃政权是有害的,可是我带回来,——这除了对苏维埃政权有利以外,别的什么事也不会有。你明白吗?我犯什么法呀?天晓得,你在瞎说些什么,快躺下睡吧!”
他认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是唯一正确的:如果白军的余党带着武器回来了,那他就得提高警惕。他仔细地把步枪和手枪擦好,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步行到维申斯克去了。
杜妮亚什卡给他往袋子里装着干粮,懊丧、伤心地叹道:
“你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你哪管告诉我一声,你要去多久,去干什么也好呀!这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啊!人要走啦,可从他嘴里连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你是我的丈夫,还是个姘头呀?”
“我到维申斯克去,到医务委员会去,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等我回来,你就全都知道啦。”
米什卡一手扶着袋子,下到顿河边去,坐上小船,快速向对岸划去。
在维申斯克医务委员会检查过后,医生简短地对米什卡说:
“亲爱的同志,您不能参加红军部队啦。疟疾把您的身体折腾得太虚弱。您应该好好治病,否则就要糟糕啦。红军不需要像您这样的战士。”
“那红军需要什么样的战士呢?我当了两年红军战士,现在倒变成不需要的人啦?”
“红军需要的首先是身体强健的人。只要您的身体好起来——部队当然也欢迎您啦。请您拿着这张药方,到药房里去领奎宁去吧。”
“原来是这样,我全明白啦。”科舍沃伊往头上套着军便服,就像把马套往一匹倔强的马脖上套似的,怎么也不能把脑袋套进领口里,而裤子扣则是到街上才扣上,然后就直奔区党委会去了。
……米什卡回到鞑靼村的时候,已经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了。他匆匆跟妻子问候过后,说:
“哼,现在咱们走着瞧吧!”
“你这指的是什么呀?”杜妮亚什卡惊奇地问。
“还是说的那件事儿呀。”
“说的是什么事儿?”
“我被任命为主席啦。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伤心地拍了一下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米什卡根本不想听,他对着镜子整了整扎在褪色的军便服上的皮带,就到村苏维埃去了。
从冬天起,米赫耶夫老头子就当了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他眼花耳聋,这个职务成了沉重的负担,他一听说科舍沃伊来接他的班啦,真是喜出望外。
“我的小雄鹰啊,哪,这是些文件,这是村苏维埃的公章,看在基督面上,你收下吧,”他画着十字,搓着手,从心里高兴地说,“我已经八十多岁啦,从来就没有当过官,可是到老啦倒走起官运来啦……这完全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哪儿干得了啊!我看不清,听不见……到了祷告上帝让我上天堂的时候啦,却派我当起主席……”
米什卡把镇革命军事委员会发来的指示和命令匆匆翻了一遍,问道:
“秘书在哪儿?”
“什么?”
“唉,真见鬼。我说,秘书在哪儿呀?”
“秘书吗?回家种大麦去啦。他,这个该天打五雷轰的家伙,一星期才来这儿一趟。有时候镇上送来文件,需要念念,可是你就是带着狗也找不到他。这样一来,有时候很重要的文件都压在那里,多少日子连念也没有念念。我那点儿文化实在可怜得很,唉,可怜得很!费很大劲才能签个名字,根本不会念,我只会盖公章……”
科舍沃伊扬起眉毛,打量着革命委员会破旧的屋子,唯一的装饰品就是墙上那幅尽是苍蝇屎的旧标语。
老头子由于突然摆脱了主席职务,高兴得不得了,甚至想开开玩笑了:他把包在一块布里的公章交给科舍沃伊的时候说:
“那,给你,这是村苏维埃的全部家当,没有钱,至于村长的权杖,苏维埃政权时代已经不许用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把我老头子用的拐杖献给你。”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着,把被手巴掌磨得锃亮的白蜡木棍子递过来。
但是科舍沃伊无心玩笑。他又把寒酸的、破旧不堪的革命委员会的屋子打量了一番,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
“老爹,现在我们就算交接完毕啦。你可以离开这儿,回到你壮实的老太婆那儿去啦。”还用富于表情的眼睛朝门口示意了一下。
然后他在桌边落座,大叉开两肘,咬紧牙关,把下巴颏伸向前去,一个人独坐了半天。我的上帝,我一头扎到地里这段时间,变成什么样的浑蛋啦,头也不抬,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米什卡痛恨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从桌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军便服,望着空屋子,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宝贝儿们,现在我要叫你们看看苏维埃政权的厉害!”
他紧紧地关上门,挂上门铞儿,穿过广场,往家里走去。在教堂附近遇上了奥博尼佐夫家的一个半大孩子,随便朝那个小家伙点了点头,就走过去了,但是突然灵机一动,转回身来,喊:
“喂,安德留什卡!你等等,过来!”
浅色头发、腼腆的小家伙默默地来到他跟前。米什卡像跟成年人打交道一样,把手伸给他,问:
“你上哪儿去啦?上河对岸去了?啊,啊,那么说是去玩儿啦?办事儿去的?来,我想问问你:你好像读过高小吧?读过吗?好极啦。那么办公室工作会吗?”
“什么办公室工作?”
“喏,普通办公室工作。就是收收发发文件什么的,你会吗?”
“你说的是什么呀,科舍沃伊同志?”
“噢,我说的是平常的各种文件。这你知道吗?好,有发出去的文件,还有其他各种文件。”米什卡含糊不清地弯动了一下手指头,没有等到回答,就断然地说,“如果你不会也不要紧,将来可以学会嘛。我现在是村革命委员会的主席,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小伙子,我派你当秘书。你现在就到革命委员会的房子里去,到那儿去看守公文案卷,都堆在桌上哪,我很快就回来,明白了吗?”
“科舍沃伊同志!”
米什卡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
“这我们以后再谈,你去执行任务吧。”他缓慢地、从容不迫地沿街走去。
他在家里换上了一条新裤子,把手枪塞到口袋里,照着镜子戴制帽的时候,对妻子说:
“我到附近去办点事儿。如果有人来问主席在哪儿,你就说很快就回来。”
当主席,就得有点儿主席的派头儿……米什卡威风凛凛地迈着四方步;他的步法是那么特别,以至村子里有人遇到他就不禁停下脚步,含笑注视着他的后影。普罗霍尔·济科夫在胡同里遇到他,玩笑地装出恭敬样子,退到篱笆边下,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呀,米哈伊尔?在平常的日子把好行头全都穿上,走起来,就像是参加检阅似的……是不是又要求婚去呀?”
“差不多吧。”米什卡紧闭双唇,意味深长地回答。
在格罗莫夫家的大门口,他一面走,一面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烟荷包,目光炯炯地打量了一下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的一些房子和家宅的窗户。
基里尔·格罗莫夫的母亲刚好从门廊里走出来。她身子往后仰着,手里端着一盆切成小块的倭瓜。米什卡恭敬地跟她寒暄过后,便走上了台阶。
“基里尔在家吗,大婶子?”
“在家,在家,请进吧。”老太婆给让着路说。
米什卡走进黑乎乎的门洞,在昏暗中摸索着门把手。
基里尔亲自来给他开开通到内室的门,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刮得光光的,满面堆笑,略有醉意,用迅疾、审视的眼光扫了米什卡一眼,从容不迫地招呼说:
“又来了个当兵的!请进,科舍沃伊,请坐,你是贵客临门哪。我们正在这儿小小地喝点儿……”
“真是佳肴美酒,盛筵招待。”米什卡打量着座上的客人,握了握主人的手。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一个米什卡不认识的、宽肩膀的哥萨克,歪着身子坐在上座,迅速、疑问地看了基里尔一眼,推开了酒杯。坐在桌子对面的阿赫瓦特金·谢苗,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他一看见米哈伊尔,就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开了。
主人请米什卡就座。
“谢谢你的盛意。”
“不,你请坐吧,不要辜负大家的好意,跟我们一起儿喝一杯。”
米什卡坐到桌边,从主人手里接过一杯烧酒,点了点头说:
“祝你平安回家来,基里尔·伊万诺维奇!”
“谢谢你。你早就复员了吗?”
“早就复员啦。已经安好家啦。”
“听说你又是安家立业,又是娶亲,是吗?那你还装什么蒜呀?来,多喝几杯吧!”
“我不想再喝啦。我来找你有点儿事儿。”
“这可不行!你别胡闹!我今天不谈正事。今天我要跟朋友们痛饮一场。如果你有事儿,那就请明天再来吧。”
米什卡从桌边站起来,很镇静地笑着说:
“事情嘛,小事一桩,可是不能拖延。咱们到外边去谈吧。”
基里尔抚摸着精心卷起的小黑胡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
“就在这儿谈谈可以吗?咱们为什么要扫大家的兴呢?”
“不,咱们还是出去谈吧。”米什卡很沉着,但是坚持地要求说。
“你就跟他出去吧,有什么可说的呀?”那个米哈伊尔不认识的、宽肩膀的哥萨克说。
基里尔很不情愿地走进厨房。对正在炉坑前忙活的妻子说:
“你出去一下,卡捷琳娜!”然后,往长板凳上一坐,冷冷地问,“什么事儿?”
“你在家住了多少天啦?”
“怎么?”
“我问你,在家住了几天啦?”
“大概是第四天啦。”
“到革命委员会去过吗?”
“还没有去过。”
“你要去维申斯克军事革命委员会吗?”
“你问这些干什么?你是有事情来的,那就谈事情吧。”
“我就是在谈事情呀。”
“那就见你的鬼去吧!你算是哪棵葱,我要向你汇报呀?”
“我是村革命委员会主席。请把部队的证明文件给我看看。”
“原来是这样!”基里尔拉着长声说,用锐利、清醒过来的眼睛盯着米哈伊尔的眼珠儿看了一眼,“原来是为了这个!”
“就是为了这个。把证件拿出来看看吧!”
“我今天就到苏维埃去,我会带去的。”
“现在就拿来看看!”
“我不记得把文件放到什么地方去啦。”
“去找找。”
“不行,现在我不能找。你回家去吧,米哈伊尔,免得吵闹。”
“我跟你没有什么可吵闹的……”米哈伊尔一只手伸进右面的口袋里,命令说,“穿上衣服!”
“算了吧,米哈伊尔!你最好不要惹我……”
“咱们走吧,我对你说哪!”
“上哪儿去?”
“上革命委员会去。”
“我可不怎么想去。”基里尔脸色变得煞白,但是还嘲讽地微笑着说。
米什卡往左面一歪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扳起机头。
“你走不走?”他小声问。
基里尔一声不响地往内室迈了一步,但是米什卡拦住了他的去路,用眼睛朝门洞的门示意。
“弟兄们!”基里尔故意装得从容不迫地喊,“我好像是被逮捕啦!不必等我啦,你们自己在这儿喝吧!”
内室的门哗的一声敞开了。阿赫瓦特金正要迈门限,一看到正瞄着他的手枪,立刻就躲到门框后面去了。
“走。”米什卡命令基里尔说。
基里尔晃晃悠悠往门口走去,懒洋洋地抓住门把,突然一蹿,跃出了门洞,猛地把外边的门关上,跳下台阶。在他弯着腰,穿过院子向果园里跑的时候,米什卡朝他打了两枪,但是没有打中。米什卡大叉开腿,把手枪放在弯起的左胳膊肘上,仔细地瞄准。第三枪响过以后,基里尔好像踉跄了一下,但是站稳了以后,轻捷地跳过了篱笆。米什卡跑下了台阶。他身后响起了从屋子里发出的单调、断续的步枪射击声。子弹打在前面板棚的白墙上,打下了一块墙皮,啪一声,地上落了一片灰色的石头碴子。
基里尔很轻捷、迅速地跑去。他那弯着的身影在苹果树的绿荫下闪动。科舍沃伊跃过篱笆,摔倒在地,就趴在地上,朝逃跑的人开了两枪,然后转过脸去,看屋子里的动静。外边的门已经大敞开。基里尔的母亲正站在台阶上,用手巴掌搭在眼睛上,在向果园里眺望。“应该什么话都不说,当场把他打死!”米什卡迟钝地想。他在篱笆下面又躺了几分钟,不断地观察着房子,不紧不慢地、机械地往下掸着粘在膝盖上的烂泥,然后站起来,困难地爬过篱笆,放下机头,朝屋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