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有三十多个撤退的哥萨克回到鞑靼村来了。大多数是老头子和老龄服役的哥萨克,青年和中年哥萨克,除了生病和受伤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回来。一部分参加了红军,其余的则都编进弗兰格尔的各团队里,龟缩在克里米亚,准备重新向顿河进军。
有一大半撤退的人永远留在异乡了:有些死于伤寒,另一些在库班与红军进行最后决战时死在战场上,有几个人没有跟上撤退的车队,在马内奇的草原上冻死了,有两个被红绿军俘虏了去,从此杳无音讯……鞑靼村少了许多哥萨克。妇女们在紧张、不安的期待中过日子,每次到牧场上去赶牛回家的时候,总要伫立良久,用手巴掌搭在眼上,向远处眺望,——看看紫色的晚霞笼罩的大道上有没有迟归的征人。
如果有个破衣烂衫、满身虱子、瘦骨嶙嶙的但是盼望已久的主人回家来了,那么这家人就立刻快活地乱忙起来:赶快给浑身又脏又黑的征人烧热水,孩子们都争先恐后,竭力去讨爸爸欢心,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幸福得六神无主的女主人,忽而去摆桌子,准备吃饭,忽而跑到箱子跟前,去给丈夫找干净内衣。可是糟糕得很,内衣破了还没有补,女主人的手指头却哆嗦得怎么也不能把线穿到针孔里去……在这幸福的时刻,就连那只老远就认出了主人、跟着他一直跑到门口、不断地舔他手的看家狗也可以进屋子了;甚至孩子们打碎盘碗,或者把牛奶洒了也不会挨打,他们的任何胡闹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主人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来打听亲人的命运,担心、贪婪地听着服役人的每一句话。过一会儿,就会有个女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把手巴掌捂着泪流纵横的脸,像瞎子似的,深一步浅一步地沿着胡同走去,于是在一座小房子里又有一个新寡妇在哭亡夫了,孩子们娇嫩的哭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那些日子里,鞑靼村就是这样生活的:一家的欢乐,定会给另外一家带来无法解脱的痛苦。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脸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年轻了的主人就起来了,去察看家业,看看该马上动手干点儿什么活。早饭后,他就干起来了。刨子快活地响起来,或者是在板棚屋檐下的阴凉里,当当地抡起斧头来,好像是在告诉大家,这家的男人回来了。可是昨天听说父亲和丈夫去世的人家的屋子和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被苦难压倒的母亲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夜工夫就长大了许多的孤儿们挤在一起,偎依在她身旁。
伊莉妮奇娜一听说村子里有什么人回来,就说:
“咱们家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别人家的人都回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连一点儿音信儿都没有。”
“不会放年轻的哥萨克回来的,妈妈,您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呀!”杜妮亚什卡惋惜地回答说。
“谁说不放年轻的回来?那么吉洪·格拉西莫夫怎么回来了呢?他比葛利沙还小一岁哪。”
“他是受伤的呀,妈妈!”
“他算什么受伤的呀!”伊莉妮奇娜反驳说,“昨天我在铁匠铺旁边看见他,走起路挺得那么直。没见过这样受伤的人。”
“他受过伤,现在是回来休养。”
“难道我们那位受的伤还少吗?他浑身伤痕斑斑,照你的意思,他就用不着休养了吗?”
杜妮亚什卡想尽办法说服母亲,现在是不能期望葛利高里回来的,但是要想说服伊莉妮奇娜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你住口吧,傻丫头!”她命令杜妮亚什卡说,“我知道的事比你一点儿也不少,你要来教训母亲还太年轻。我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滚,滚,我不愿意跟你瞎费吐沫!”
老太婆焦急地盼着儿子归来,一有机会就要提到他。只要米沙特卡一不听她的话,她立刻就会威胁说:“你等着吧,小毛孩子,你父亲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叫他狠狠地揍你一顿!”她一看见从窗前赶过一辆新修过轮缘的大车,就会叹一口气,说:“一下子就能看出来,这家的当家人回家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好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堵了回家的路似的……”伊莉妮奇娜一辈子不喜欢旱烟的气味,常把抽烟的人从厨房里赶出去,但是在最近这些日子,她连这方面的态度也改变了,不止一次地对杜妮亚什卡说:“去叫普罗霍尔来,叫他来抽支烟吧,不然这儿净是尸臭味儿。等葛利沙服完役回来,咱们家马上就会有浓浓的哥萨克气味……”她每天做饭的时候总要多做点儿,饭后把煮菜汤的锅又放回炉膛里去。杜妮亚什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伊莉妮奇娜却惊异地回答说:“不这样怎么行呢?也许咱家当兵的人今儿个就会回来,这样他立刻就可以吃上热汤啦,不然要现做,等你去做这做那,可是他也许已经饿坏啦……”有一天,杜妮亚什卡从瓜地回来,看见厨房里的钉子上挂着葛利高里的一件穿在里面的旧衣服和帽箍褪了色的制帽。杜妮亚什卡疑问地看了看母亲,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负疚似的,可怜地笑着说:“杜妮亚什卡,这是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这样,从院子里走进来,一看心里就舒服多了……好像他已经回来了,跟咱们……”
杜妮亚什卡对她这么不住口地念叨葛利高里简直是烦透了。有一天,她忍耐不住,责备母亲说:
“妈妈,您老是这么叨叨来,叨叨去,不厌烦吗?您这些车轱辘话把人都唠叨烦啦。您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啦,总是:葛利沙,葛利沙……”
“我怎么会厌烦谈论自己的儿子呢?等你自个儿生了儿子,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伊莉妮奇娜低声回答说。
这以后,她把葛利高里的那件衣服和制帽从厨房里拿到自己住的那间内室去了,有好几天的工夫没有再听到她提起儿子。但是在开始割草前不久,她对杜妮亚什卡说:
“我一提葛利沙你就生气,他不在家,咱们的日子怎么过呀?你想过这个问题吗,糊涂虫?马上就要割草啦,咱们连个修修耙子的人都没有……你看咱们家什么都在破旧荒废,咱俩是没有法子对付的。没有当家人,就连家里的家具什物都会哭的……”
杜妮亚什卡默不作声。她很了解,家业并不十分使母亲担心,这都不过是要谈谈葛利高里的借口,想说说心里话而已。伊莉妮奇娜越来越思念儿子,而且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掩饰不住。傍晚,她不肯吃晚饭,杜妮亚什卡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很不高兴地回答说:
“我老啦……思念葛利沙想得心疼……疼得我对什么都厌烦,怕看这个世界……”
但是回到麦列霍夫家里来操持家业的却不是葛利高里……在割草以前,米哈伊尔·科舍沃伊从前线上回到村子里来了。他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来到麦列霍夫家。伊莉妮奇娜正在做饭,客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吭声,便走进了厨房,摘下破旧的步兵制帽,朝伊莉妮奇娜笑了笑。
“你好啊,伊莉妮奇娜大婶儿!没有料到吧?”
“你好。你是我的什么人,会让我料想呢?你是我们家篱笆的表兄弟?”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朝科舍沃伊那使她厌恶的脸瞥了一眼,没有好气地回答说。
对这种接待一点儿也没有感到难堪的米什卡说:
“不说亲戚不亲戚……不论怎么说,也曾是熟人哪。”
“也只有这么点儿情分了。”
“就凭这一点儿,我也应该来看望看望呀。我又不是要到你家来住。”
“我还没有这样的福气。”伊莉妮奇娜也没有看客人,随口说,动手做起饭来。
米什卡没有理会她的话,仔细打量着厨房说:
“我来看望你们,看看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咱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啦。”
“我们可并不怎么想念你。”伊莉妮奇娜嘴里嘟哝着,怒气冲冲地在炉膛里的炭火上挪动着铁锅。
杜妮亚什卡正在内室里收拾东西,一听见米什卡的声音,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无声地拍了一下手。她坐到板凳上,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着厨房里的谈话。杜妮亚什卡的脸上,忽而涌上一阵浓重的红晕,忽而两颊惨白,尖尖的鼻梁上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皱纹。她听见米什卡在厨房里步子坚定地走了一圈儿,坐到一张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的椅子上,然后划了一根火柴。一缕香烟的青烟吹进了内室。
“听说,老头子去世了啦?”
“死啦。”
“葛利高里呢?”
伊莉妮奇娜半天不说话,后来很不情愿地回答说:
“在红军里服役哪。跟你一样,帽子上也钉了这么个红星星。”
“他早就该戴上这样的红星啦……”
“这是——他的事情。”
米什卡问下面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安的调子:
“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呢?”
“在收拾屋子哪。你这位客人来得也太早啦,体面的人是不会这么早串门的。”
“顾不上体面啦。我太想她啦,所以就来啦。还管什么时候啊。”
“唉唉,米哈伊尔,你可别惹我生气……”
“大婶儿,我怎么惹你生气啦?”
“这么惹我啦!”
“究竟是什么呀?”
“就是你这些话惹我啦!”
杜妮亚什卡听见米什卡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再也忍耐不住了:站了起来,整了整裙子,走进了厨房。脸色焦黄、瘦得简直认不出来的米什卡坐在窗户旁边,一支香烟快抽完了。一看见杜妮亚什卡,他那昏暗的眼睛立刻就有了生气,脸上微微透出了一阵红晕,急忙站起身来,沙哑地说:
“啊,你好啊!”
“你好……”杜妮亚什卡回答的声音勉强能够听到。
“快去挑水吧。”伊莉妮奇娜迅速地瞥了女儿一眼,立刻吩咐说。
米什卡耐心地在等待杜妮亚什卡回来。伊莉妮奇娜默默无语。米什卡也一声不响,然后他用手指头捏熄了烟头,问:
“你干吗这样恨我,大婶儿?我碍了您什么事儿,还是怎么的?”
伊莉妮奇娜像被蜂蜇了一下似的,从炉边回过身来。
“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怎么还能到我们家里来呀?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羞耻?!”她说,“你还来问我哪?!你这个刽子手!”
“我怎么成了刽子手啦?”
“你是地地道道的刽子手!是谁杀死彼得罗的,不是你吗?”
“是我。”
“这就对啦!你杀死他,那你是什么人呢?可你还有脸儿到我们家里来……往那儿一坐,好像……”伊莉妮奇娜气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了,但是缓过来以后,又继续说,“我是不是他的母亲呢?你怎么还有脸儿看我呢?”
米什卡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早就料到这样的谈话。他很激动,稍微有点儿结巴地回答说:
“我没做亏心事,我的眼睛可以理直气壮地看人!如果彼得罗捉到了我,他会怎么对付我呢?你以为他会来亲我的头顶吗?他也会杀死我的。我们在那个山岗上相遇,并不是为了逗着玩!那是在打仗。”
“那么科尔舒诺夫老亲家公呢?你杀死一个无辜的居民,一个老头子,这也是打仗吗?”
“怎么不是打仗呢?”米什卡惊讶地说,“当然是打仗啦!我了解这些无辜的居民!这种无辜的居民虽然坐在家里,手提着裤子,可是他干的坏事儿比在前线的有些人干得还多……格里沙卡爷爷就是这样的人,正是他们这号人煽动哥萨克起来反对我们。就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人才挑起了整个这场战争!是谁蛊惑人心,煽动哥萨克起来反对我们的?就是他们,就是这些无辜的居民。可是你却说什么‘刽子手’……我算什么刽子手呀!我这个人,那些年,连只小羊或者小猪都不敢宰,现在——我知道,我还是宰不了。我对各种小动物就是下不得手。有时,别人宰牛杀羊——我就把耳朵堵起来,远远地躲开,不想听也不想看。”
“可是你把我的老亲家公……”
“别老提您那位亲家啦!”米什卡伤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活着给人们带来的好处,就像山羊奶一样少,可是祸害却无穷无尽。我对他说:离开屋子!他不但不走,还躺在那里。我真恨他们这些老鬼!我虽然不敢宰牲畜——可是如果恨起来,也许敢的,可是像你们亲家公那样的坏蛋,请原谅,或者别的什么敌人,——杀多少我都下得了手!对敌人,对那些活在世界上毫无益处的人,我是不会手软的!”
“就是因为你手不软,所以你才瘦成这样,”伊莉妮奇娜恶毒地说,“大概是良心受责备……”
“才不会呢!”米什卡温和地笑了,“我才不会为像老爷子这样的废物去受良心的责备呢。是寒热病把我折腾成这样,这病把我全身都吸干啦,妈妈,不然的话,我会把他们……”
“我怎么成了你的妈妈啦?”伊莉妮奇娜大怒,“你管母狗去叫妈妈吧!”
“哼,你不要欺人太甚!”米什卡声音低沉地说,并且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我可不能保证,你说什么我都忍受得下去。大婶子,我老实告诉你:你不要为了彼得罗恨我吧。他是自作自受。”
“你是刽子手!刽子手!给我从这儿滚出去,我看到你就心寒!”伊莉妮奇娜斩钉截铁地说。
米什卡又点上一支烟,心平气和地问:
“难道米特里·科尔舒诺夫——你们的亲戚——不是刽子手吗?还有葛利高里是什么样的人呢?对于你的儿子,你怎么一句话也不提,他才是货真价实、一点假也没掺的刽子手哪!”
“你别胡说八道!”
“我从昨天就不胡说啦。好啦,你说说,他是什么人?他杀了我们多少人,这你清楚吗?问题就在这里!大婶子,如果你把这个称号送给所有打过仗的人,那我们这些人就都是刽子手。问题是为什么杀人和杀的是些什么人。”米什卡意味深长地说。
伊莉妮奇娜没有吭声。但是看到客人还没有走的意思,就严厉地说:
“好啦!我没有工夫跟你磨牙,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像兔子一样,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米什卡苦笑着说,然后站起身来。
想用什么办法和难听的话把米什卡赶出去是办不到的。他可不是那种感情易于冲动的人,他才不去理会怒火冲天的老太婆的几句难听的话呢。他知道杜妮亚什卡是爱他的,至于其余的一切,包括老太婆在内,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第二天早晨他又来了,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问候过,就坐在窗边,注视着杜妮亚什卡的每一个动作。
“你来得够勤啊……”伊莉妮奇娜随口说,也不理睬米什卡的问候。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绯红,目光炯炯地看了母亲一眼,就低下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米什卡苦笑一声,回答说:
“我不是来看望你的,伊莉妮奇娜大婶儿,你用不着生气。”
“最好你能把到我们家来的道儿全忘了。”
“那我上哪儿去呢?”米什卡神色严肃起来,问,“由于你们的亲戚米特里的恩典,全家就剩下我光棍一人啦,就像独眼龙的一只眼睛,叫我像狼一样待在空屋子里,我蹲不住。大婶子,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我是要到你们家来的。”他说完了话,大叉开两腿,坐得更舒服一些。
伊莉妮奇娜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是的,要把这种人赶出去是不容易的。米什卡那有点儿驼背的整个身形,低头的姿势和紧闭的嘴唇上……都有一股牛似的倔劲儿……
等他走了以后,伊莉妮奇娜打发孩子们到院子里去,对杜妮亚什卡说:
“叫他今后别再进咱们家的门。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看母亲。麦列霍夫家的人特有的那种气质,突然在她眯缝起的眼睛里表现出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咬下来似的说:
“不!他要来的!您不能禁止他!他要来的!”她控制不住,用围裙捂上脸,跑到门廊里去。
伊莉妮奇娜艰难地喘着气,坐到窗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摇着脑袋,把视而不见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原,那里一道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娇嫩的苦艾草的花边隔开了天和地。
傍晚,杜妮亚什卡和母亲——还没有和解,谁也不说话——在修理河边菜园子的倒塌的篱笆。米什卡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响地从杜妮亚什卡的手里拿过铁锹,说道:
“你挖得太浅啦。风一刮,你们的篱笆又要倒啦。”于是他就把桩坑挖深,然后帮着把篱笆竖起来,钉在桩子上,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带来两把刚刚刨好的耙子和一根叉柄,放在麦列霍夫家的台阶旁边。向伊莉妮奇娜问候过后,一本正经地问:
“你们想到草地上去割草吗?人家可都已经过顿河去啦。”
伊莉妮奇娜没有做声。杜妮亚什卡代替母亲回答说:
“我们没有法子过河啊。小船从秋天就放在板棚里,已经全干裂啦。”
“春天就应该把船放进水里去,”米什卡责备说,“是不是把小船的裂缝堵堵呀?没有船就很不方便啦。”
杜妮亚什卡驯顺、期待地看了看母亲。伊莉妮奇娜默默地揉着面团,装出一副这些谈话仿佛与她根本无关的样子。
“你们有麻刀吗?”米什卡含笑问。
杜妮亚什卡到储藏室抱了一捆麻刀回来。
午饭前,米什卡把小船修理好了,走进厨房。
“好啦,我把船拖下河去啦,让它在水里浸浸。你们可要把它锁到沉在水中的树干上,不然会被人偷走的。”接着又问:“大婶儿,割草的事怎么样呀?要来帮你们的忙吗?反正我现在闲着没有什么事儿干。”
“你去问她吧。”伊莉妮奇娜朝杜妮亚什卡点头示意。
“我要问当家人呀。”
“我显然不是这儿的当家人……”
杜妮亚什卡哭了起来,跑进内室去了。
“那我就来帮忙吧,”米什卡咳嗽了一声,毅然地说,“你们干的木匠活儿的工具在哪儿?我想给你们做两把耙,旧耙大概都不能用啦。”
他走到板棚檐下,吹着口哨,刨起耙齿来。小米沙特卡围在他身边打转儿,带着祈求的神情看着他,央告说:
“米哈伊尔叔叔,给我做把小耙子吧,你要是不做,就没有人给我做啦。奶奶不会做,姑姑也不会做……只有你一个人会,你做得很好!”
“我给你做,同名人,真的,我给你做,不过你要躲开一点儿,不然刨花会迸到你眼睛里去。”科舍沃伊劝米沙特卡说,他笑着,心里惊异地想:“啊,他长得真像,小鬼头……跟他爸爸一模一样!眼睛,眉毛,上嘴唇也是这样翘着……真是个好宝贝儿!”
他本已开始做起小孩子玩的耙来,但是还没有做完,就犯起病来了:嘴唇发青,焦黄的脸上露出愤怒、同时又那么驯顺的表情。他不吹口哨了,放下刀子,哆哆嗦嗦地耸了耸肩膀。
“米哈伊洛·葛利高里奇,同名人,快去给我拿块什么麻布垫子来,我要躺一下。”他请求说。
“拿麻布干什么?”米沙特卡很有兴致地问。
“我想生会儿病。”
“生病干什么?”
“唉唉,你怎么这样缠人,简直跟牛蒡花一样……唉,到了犯病的时候啦,所以就发作啦!快去拿呀!”
“那我的耙子呢?”
“过了这会儿我准给你做好。”
科舍沃伊全身抖得厉害。牙齿磕得咯咯直响,他躺在米沙特卡拿来的麻布垫子上,摘下制帽,遮在脸上。
“你这是已经病起来了吗?”米沙特卡很伤心地问。
“对啦,病起来啦。”
“你为什么要哆嗦呀?”
“我在打摆子哪。”
“为什么牙齿要磕得咯咯响啊?”
米什卡从帽子底下用一只眼睛看了看纠缠不休的、跟自己同名字的小家伙,微微一笑,就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米沙特卡害怕地看了看他,往屋子里跑去。
“奶奶!米哈伊尔叔叔躺在板棚屋檐下直打哆嗦,使劲哆嗦,哆嗦得简直要跳起来啦!”
伊莉妮奇娜朝窗户外面看了看,然后走到桌边去,好半天没有说话,在想什么心事……
“你怎么不说话呀,奶奶。”米沙特卡扯着她的衣袖子,焦急地问。
伊莉妮奇娜转过脸来朝着他,坚定地说:
“宝贝儿,去拿条被子给这个反对基督的家伙送去,叫他盖上。他这是在发疟子哪,有这么种病。你能把被子拿去吗?”她又走到窗前,往院子里看了看,急忙说,“等等,等等!别拿啦,不用拿啦。”
杜妮亚什卡正在把自己的羊皮袄盖到科舍沃伊身上,弯着腰在对他说什么……
发过疟疾以后,米什卡一直到天黑都在为割草做准备。他明显地衰弱了。动作变得有气无力、哆哆嗦嗦,但还是给米沙特卡把小耙子做好了。
傍晚,伊莉妮奇娜摆好晚饭,叫孩子们在桌旁坐下,没有看杜妮亚什卡,说:
“去,叫那个……叫他……来吃晚饭吧。”
米什卡没在额角上画十字,疲惫地弯着身子,在桌旁坐下。焦黄的、布满一道道汗痕的脸上,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把勺子往嘴里送的时候,手微微地哆嗦着。他吃得很少,很勉强,偶尔冷漠地看看坐在桌边的人。但是伊莉妮奇娜很惊异地注意到,当“刽子手”黯然无神的眼睛停在小米沙特卡身上的时候,流露出温柔、兴奋的神情,愉快和亲热的火花在眼睛里闪了一下,又熄灭了,可是勉强看得出的笑容却在嘴角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移开目光,脸上又蒙上一层阴影似的呆滞、冷漠的神色。
伊莉妮奇娜开始暗自观察科舍沃伊,只是这时她才看到,这场病竟使他变得这么消瘦,半圆形的锁子骨在落满尘土、变成灰色的军便服下面显得那么尖削、突出,因为瘦,就使尖削的宽阔肩膀驼得更显眼,长满棕红色硬毛的喉结,在像孩子似的细脖子上叫人看着那么不自然……伊莉妮奇娜对“刽子手”微驼的身形和蜡黄的脸,看得越仔细,内心就越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不舒服的和矛盾的感情。在伊莉妮奇娜的心里忽然对这个她恨之入骨的人产生了一种不期而来的怜惜心情——一种刺心的母亲的怜惜之情,这种感情可令最坚强的女人心软。她已经不能控制这种新的感情,把倒了满满一盘的牛奶推给米什卡,说:
“看在上帝面上,你多吃点儿吧!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啦,叫人看着都不舒服……还要当新郎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