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南风已经刮了两天两夜。田野里最后的积雪已经消失了。冒着泡沫的、春天的溪流淙淙有声,草原上的洼地和小河沟也都涨满了水。第三天的早晨风停了,浓雾笼罩了草原,湿润的、去年的羽茅草丛闪着银光,古垒、浅谷、集镇、钟楼的尖顶和高耸入云的、金字塔形的杨树顶梢,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广阔的顿河草原上一片蔚蓝色的春天。
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晨,阿克西妮亚病后第一次走出屋子,来到台阶上,站了半天,陶醉在春天清新空气的芳香中。她竭力压制着恶心和头晕,走到果园里的井边,放下水桶,坐在井栏上。她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出奇的新奇、迷人。她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像小孩子一样玩弄着衣服的褶子,心情激动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雾茫茫的远景,花园里浸在融雪的水洼里的苹果树,湿漉漉的篱笆和篱笆外面、残留着被水冲得很深的去年的车辙的道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空前的美丽,一切都仿佛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鲜艳、温柔。
从云雾里透出一小片蓝天,冰冷的蓝光刺得她的眼睛发花;腐烂的干草和融化了的黑土散发出的气味是那么熟悉、诱人,阿克西妮亚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从雾蒙蒙的草原上传来的云雀纯朴的歌声,在她心里引起无端的忧伤。这种在异乡听到的云雀歌声使阿克西妮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里流出两滴吝啬的泪珠……
阿克西妮亚心情恬静地享受着这重又回到她身上来的生命,渴望亲手去摸摸周围的一切东西,什么都亲眼去看看。她想去摸摸湿得发黑的醋栗丛,想用脸颊去亲亲长了一层天鹅绒似的灰色茸毛的苹果树枝,想跨过倒塌的篱笆,踏着一片无路的泥泞,到广阔的洼地那边闪着神话般的绿光与迷雾笼罩的远景汇成了一片的冬小麦田地里去……
阿克西妮亚等候了好几天,盼望着葛利高里会突然到来,但是后来从到房主人家来串门的邻居那里听说,战争并没有结束,说有很多哥萨克从新俄罗斯克渡海到克里米亚去了,而那些留下来的人有的参加了红军,有的到矿山去了。
周末,阿克西妮亚下定决心要回家去,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个伴儿。有一天,黄昏时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儿,没有敲门就走进屋子来。他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就脱起又肥又大、衣缝开绽的肮脏的英国军大衣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善人哪,连个‘好’都不问一声,就要借宿吗?”主人惊讶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质问道。
可是客人急急忙忙地脱掉军大衣,在门口抖了抖,经心地挂在衣钩上,抚摸着剪得很短的白胡子,含笑说:
“亲爱的主人,看在基督的面上,原谅我吧,如今这种年月,我学会了:进门先脱衣服,然后再请求借宿,不然,人家是不肯放你进去的。如今的人都变得粗野啦,不欢迎客人……”
“我们把你安置在哪儿呀?你看,我们住得够挤啦。”主人的口气已经温和得多了。
“我有像鸽子嘴那么点儿地方就行啦。就在门口这儿,我一蜷身子就睡啦。”
“你是干什么的呀,老大爷?是逃难的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对啦对啦,就是逃难的。我逃啊,逃啊,一直逃到大海边,如今可又慢慢地往回走啦,已经逃得筋疲力尽啦……”爱说话的老头子蹲在门限旁边,回答说。
“您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啊?”主人又继续追问。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儿,嘴唇上依然带着那不曾消失的笑容说:
“这是我的身份证,我就是带着这把剪子从新俄罗斯克出来的,可是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我是维申斯克镇人。我喝了点儿海里的咸水以后,现在要回家乡去啦。”
“我也是维申斯克人,老大爷。”阿克西妮亚高兴得满脸绯红,说。
“真没想到,”老头子叫起来,“居然会在这儿遇到老乡!尽管如今这种事儿也算不了什么稀奇的啦:咱们现在就像犹太人一样,地球上到处都有咱们的人啦。在库班就是这样:原本是扔出棍子去打狗的,却打到顿河哥萨克身上啦。到处都能遇到他们——你躲也躲不开,而埋到地里去的人比这还要多。亲爱的人们哪,在这次撤退中,什么样的事我都看见啦。老百姓受的苦,简直是说也说不清!前天我坐在火车站上,一个戴眼镜的体面的女人坐在我旁边,正透过眼镜在捉自己身上的虱子。它们正在她身上爬哪。她用纤细的小手指头把虱子捏下来,嫌恶地皱起眉头,就像吃了一口又酸又涩的野苹果似的。她每挤死一只可怜的虱子——眉头就皱得更厉害,显得非常难过,真是痛心极了!可别的硬心肠的,杀起人来眉头都不皱,嘴都不撇。我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好汉,一连气儿砍死了三个加尔梅克人,后来就把战刀在马鬃上擦了擦,掏出烟卷,点上烟,走到我面前,问道:‘老大爷,你干吗把眼珠子瞪得这么大?愿意吗?我把你的脑袋也砍下来?’我说:‘你怎么啦,孩子,上帝保佑你!你把我的脑袋砍下来,那我还怎么吃面包呢?’他哈哈大笑了几声,就骑马走开了。”
“对一个杀人成性的人来说,砍个人要比捏虱子容易得多。革命革得人的性命太不值钱啦。”主人意味深长地插嘴说。
“一点儿也不错!”客人肯定说,“人可不是牲口,人对什么事都能习惯。咱们把话再扯回来,我问这个女人:‘您是什么人呀?从外表看,您好像不是普通人。’她看了我一眼,立刻泪流满面,说:‘我是格列奇欣少将的妻子。’我想,管你什么将军,管你什么少将呀,身上的虱子就像癞猫身上的跳蚤一样多!我就对她说:‘夫人阁下,您要是这样对付您身上的那些小虫子,恕我直言,那么到圣母节您也捉不完呀。而且会把手指甲都磨坏的。应该一下子把它们都弄死!’她问:‘怎么弄呢?’我就建议她:‘您把衣服脱下来,铺在一块硬东西上,拿酒瓶子擀。’我一瞧——我这位将军太太抱起衣服,走到水塔后面去,我再一瞧——她正拿着一只绿玻璃瓶子在衬衣上来回擀哪,而且擀得那么好,真的,就像她一辈子都在干这一行似的!我站在那儿欣赏了一阵,心里想:上帝手里什么都多得很,他叫那些贵人身上也长满虱子,上帝大概是想,叫它们也去吸吸贵人高贵的血液,别光叫它们喝大老粗的穷血啦……上帝可不是米基什卡!他精通自个儿的业务。有时候他对人们是那么好,什么事情都安排得那么周到,你简直再也想不出更妙的啦……”
这位裁缝师傅不住气地讲着,他看到主人夫妻俩都在很注意地听他讲,便巧妙地暗示他们,他本来还可以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是因为他肚子太饿啦,饿得就想睡觉啦。
吃过晚饭以后,他一面搭铺准备睡觉,一面问阿克西妮亚:
“老乡,你还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吗?”
“我打算回家啦,老大爷。”
“那好极啦,就跟我一起儿走吧,这样路上也会热闹一些。”
阿克西妮亚高兴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告别了主人,就离开了这个坐落在荒僻的草原上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小村子。
第十二天的夜里,他们来到了米柳京斯克镇。到一座外观富丽宽大的家宅去借宿。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的同伴决定在镇上停留一个星期,休息一下,养养他那已经磨出血来的脚。他再也不能继续上路了。他在这个人家也找到了裁缝活儿,于是渴望着干活儿的老头子立刻就在小窗户边坐下,掏出剪刀和用线绳子拴着的眼镜,很快就拆起要修改的衣服来。
这位爱说话和逗乐的老头子,在跟阿克西妮亚道别的时候,给她画了个十字以后,老泪纵横,但是他立刻擦去眼泪,露出他一贯的那种玩笑神情说:
“穷困——虽然不像亲娘那么可亲,可是它能叫人亲近起来……我真可怜你……唉,可是没有办法,我的好姑娘,你一个人走吧,你的领路人两条腿一下子都瘸啦,一定是什么地方给他大麦面包吃啦……不过也够可以的啦,咱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路了,对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来说,已经太多啦。如果碰上的话——请你告诉我的老太婆,就说她的老伴儿还活着哪,而且很壮实,人们也曾经把他放在石臼里捣过,也曾上碾子碾过,但是他还是活下来啦,他沿途在给好人们缝裤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这么对她说:老浑蛋已经停止撤退啦,正打回老家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家里的热炉炕上来……”
阿克西妮亚又在路上走了几天,搭上一辆顺路的大车,从博科夫斯克镇回到了鞑靼村。天已大黑,她走进了自己家大敞着的板门,朝着麦列霍夫家的房子看了看,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里来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在散发着无人居住的霉湿气味的空厨房里,把长期以来郁积的女人的辛酸眼泪都哭了出来,后来就到顿河边去担水,生起炉子,然后坐到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陷入沉思,她没有听见门响,直到伊莉妮奇娜走进来,小声说话的时候,才像做梦似的醒过来;伊莉妮奇娜问她:
“啊,你好啊,好街坊!你在外乡待得够久啦……”
阿克西妮亚惊慌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一声也不响啊?难道你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吗?”伊莉妮奇娜缓缓地走到桌边,坐在板凳边上,用探索的目光直盯着阿克西妮亚的脸。
“没有,我会有什么消息……没料到是您,我正在瞎想什么呢,所以没有听见您走进来……”阿克西妮亚不知所措地说。
“你瘦啦,简直只剩下一口气啦。”
“我害了一场伤寒……”
“我们家的葛利高里……他怎样……您和他在什么地方分手的?他还活着吗?”
阿克西妮亚简单地讲了一遍。伊莉妮奇娜一字不漏地听完她的话,最后问:
“他留下你的时候,是不是病着走的?”
“不,他没有病。”
“以后你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没有。”
伊莉妮奇娜轻松地出了口气,说:
“好吧,谢谢你这叫人听了心安的话。要不村子里关于他的胡说八道可多啦……”
“都怎么说,大妈?”阿克西妮亚问话低得刚能听到。
“都是些胡说……多得都听不过来。咱们村子里的人只有万卡·别斯赫列布诺夫一个人回来啦。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看见葛利什卡正在生病,别的那些人的话我都不信!”
“别人都怎么说,大妈?”
“我们听说,有一个西金村的哥萨克说什么在新俄罗斯克城红军把葛利什卡砍死了。我这做母亲的心忍不住啦,就步行到西金去,找到了那个哥萨克。他坚决否认。他说,他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过。还有谣言说,好像是把他关进了监狱,他在狱里害伤寒病死了……”伊莉妮奇娜垂下眼帘,沉默了半天,打量着自己那双疙疙瘩瘩的沉重的手。老太婆虚胖的脸上的表情平静,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但是不知道怎么,她那黝黑的脸颊上忽然涌出了一阵樱桃色的红晕,眼皮轻轻地哆嗦起来。她用干枯、炽热的目光看了一下阿克西妮亚,沙哑地说:
“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最后一个儿子不会这样死的!上帝没有道理这样惩罚我……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啦……我再也活不了多久啦,就是没有这份儿灾难我吃的苦头儿也已经够多的啦!……葛利沙活着!我的心里没有感觉到什么预兆——那就是说,我的亲爱的儿子还活着哪!”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扭过脸去。
厨房里寂静了很久,后来风把通到过道去的门吹开,可以听到顿河对岸泛滥到杨树林里满潮春水的奔流的涛声,河湾里野雁惊恐的啼声。
阿克西妮亚关上门,靠在炉炕上。
“请您别为他伤心啦,大妈,”阿克西妮亚悄悄地说,“难道病魔能制服他那样的人吗?他的身体结实得简直像铁打的一样。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他在冰天雪地的严冬里,一路上从不戴手套……”
“他常想念孩子们吗?”伊莉妮奇娜疲倦地问。
“他常想念您,也想念孩子们。他们都好吗?”
“都很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不过我们家的潘苔莱·普罗珂菲奇在撤退的路上死了。就剩下我们这几个……”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画了个十字,她心里暗自纳闷儿,怎么老太婆谈到丈夫死的时候竟会这么镇静。
伊莉妮奇娜扶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
“看我只顾在你这儿坐着啦,不觉得已经夜深啦。”
“您坐吧,大妈。”
“不啦,家里只剩下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我得走啦,”她整理着系在头上的头巾,扫了一眼厨房,不禁皱起了眉头,说,“炉子里的烟从炉门往外冒。你走的时候,应该找个人来住才好。好啦,再见吧!”她已经抓住门把手,没有回头看,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到我们家来玩吧。如果听到葛利高里的什么消息,请告诉我们。”
从这一天起,麦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亚之间的关系突然变了。对葛利高里的命运的关怀使她们亲近起来了。第二天早晨,杜妮亚什卡在院子里看到阿克西妮亚,就招呼她一声,走到篱笆边来,抱住阿克西妮亚消瘦的肩膀,亲热地、纯真地对她笑了。
“噢哟,你瘦啦,克秀莎!只剩下一把骨头啦。”
“过那样的日子谁都要瘦的。”阿克西妮亚也含笑回答说,内心不无嫉妒地打量着姑娘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艳丽的美貌。
“昨天我妈到你家去啦?”杜妮亚什卡不知道为什么悄悄地问。
“来啦。”
“我猜就是到你家去啦。打听葛利沙的事了吧?”
“打听啦。”
“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是个很坚强的老太太。”
杜妮亚什卡信任地看着阿克西妮亚说:
“也许她哭一顿,心里倒会轻松一点儿……克秀莎,你知道,从今年冬天起她变得非常奇怪,完全不像从前啦。她听到我父亲的死讯,我想她定要伤心得死去活来,我怕极啦,可是她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只是说了一句:‘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我的亲人的罪受够啦……’直到晚上跟谁也不说话。我到她跟前去,说这说那,可是她只摆摆手,一声也不响。是的,这一天真把我吓坏啦!晚上,等我把牲口都赶进圈里,从院子里走进屋子,问她:‘妈妈,咱们晚饭做点儿什么东西吃呀?’她已经恢复正常,说话了……”杜妮亚什卡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越过阿克西妮亚的肩膀望着别处,问道:
“我们家的葛利高里死了?村子里的传说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
杜妮亚什卡用探询的目光从旁看了阿克西妮亚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唉,妈妈想他想得简直发疯啦!她总在呼唤:‘我的小儿子。’怎么也不相信他已经死啦。你知道,克秀莎,她要是知道他真的死啦,她会想他想死的。她已经是风烛残年,心里惦念的就只有葛利高里啦。连孙子孙女也都变得不称她的心啦,干起活来——也都手不应心。你想想,一年的工夫,我们家里就有四口人……”
同情心驱使着阿克西妮亚把身子探过篱笆,抱住杜妮亚什卡,热烈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你找点什么活儿,能占住母亲的心就好啦,我的好人呀,别让她太难过吧。”
“什么活儿能占住她的心呢?”杜妮亚什卡用头巾角擦了擦眼睛,央求阿克西妮亚说:
“到我们家来吧,和她谈谈天儿,她会轻松一点儿的。你用不着躲避我们!”
“我有工夫就去,一定去!”
“明天我要下地。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搭伙,我们俩打算哪管种上两俄亩小麦也好啊。你不想种点儿吗?”
“我算个什么种地的人呀。”阿克西妮亚苦笑着说,“拿什么种啊,而且也没有必要。就我一个人吃得了多少东西,就这么也过得去。”
“没听说你家司捷潘的消息吗?”
“什么也没有听到,”阿克西妮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接着又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地说,“我对他并不十分惦念。”这种突然冲口而出的良心话使她感到很难为情,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急忙说,“好,再见吧,姑娘,我要去收拾收拾屋子啦。”
杜妮亚什卡假装没有看见阿克西妮亚窘急的样子,朝旁边看着说:
“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哪:你能不能帮帮我们的忙呀?地都要干啦,我怕我们干不过来,全村里只剩了两个哥萨克,而且还是残废。”
阿克西妮亚很高兴地答应了杜妮亚什卡的请求,于是心满意足的杜妮亚什卡就准备去了。
一整天,杜妮亚什卡都在忙着准备下地种麦子的事儿:阿尼库什卡的寡妻帮着筛出种子来,胡乱修理了一下耙,车轴上抹了油,装好播种机。傍晚,她包了一头巾干净的麦粒,拿到公墓去,撒在彼得罗、娜塔莉亚和达丽亚的坟上,为的是明天早晨会有许多鸟飞到亲人的坟墓上来。她像孩子一样天真、稚气,相信死人能听见小鸟欢快的叫声,这会使他们高兴……
直到黎明以前,顿河沿岸才寂静下来。春潮泛滥的树林里河水冲刷着苍绿的杨树干,有规律地摇动着沉没到水里去的橡树丛和小山杨树林的顶梢,发出低沉的、哗哗的响声;注满春水的湖沼里被水流冲倒的苇穗子沙沙地响着;河湾里,荒僻的水渚里,满潮的水映出昏暗的星空,碧水就像被妖法定住了似的,微波不兴,可以隐约听到野雁的相互呼叫声、小公鸭朦胧的叫声和在旷野里过夜的北返的天鹅偶尔的银铃般的鸣声。有时,黑暗里响起觅食的鱼在广阔的河面上溅起的水声;黑沉沉的水面上银光闪闪,鳞波初兴,扩向远处,可以听到波声惊起的宿鸟警惕的咕咕的啼声。寂静重又控制了顿河两岸。但是黎明时候,当石灰岩的山坡上刚抹上粉红色的朝辉,从下游袭来大风。浓烈强劲的风逆流扑来。河上顿时波浪滔天,河水在树林里咆哮,树木摇晃悲鸣。狂风肆虐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停下来。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
草原上面笼罩着一片紫色的烟雾。土地都干了,草也停止了生长,翻耕过的田地上风吹出了一道道土坡。土壤被风吹得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干燥,但是在鞑靼村的土地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全村只剩下了几个已经年迈的老头子,撤退到半路又折回来的也都是些冻坏了的和生病不能干活的哥萨克,地里干活的只有妇女和半大孩子。风在阒无人迹的村庄里扬起阵阵尘埃,吹得家家的百叶窗乒乓乱响,掀去板棚顶上的干草。老头子们都说:“咱们今年没有粮食吃啦。地里只有娘儿们干活儿,而且三四家才有一家种地。荒废的土地会有什么收成……”
下地去后第二天,日落前,阿克西妮亚赶着牛去水塘边饮水。一个十来岁的、姓奥布尼佐夫的男孩,牵着一匹鞴好鞍子的马,站在堤坝边饮马。马咂吧着嘴唇,水珠从它那灰天鹅绒般的嘴唇上滴下来,下了马的小骑士正玩得起劲儿:他把干黏土块扔到水里,看着水圈子扩展开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万尼亚特卡?”阿克西妮亚问。
“给妈妈送饭来啦。”
“喂,村子里怎么样?”
“怎么也不怎么样。格拉西姆爷爷昨天夜里用笼网逮住一条大——大鲤鱼。还有,费奥多尔·梅利尼科夫从撤退路上返回来啦。”
孩子踮起脚尖,给马戴上嚼子,抓住一把马鬃,跃上马鞍,敏捷得惊人。刚离开水塘时——他像个很精明的当家人一样,——让马慢步走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就纵马狂奔起来,脊背上褪了色的蓝衬衣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牛喝水的时候,阿克西妮亚躺在堤坝上,这时她决定回村子里去一趟。梅利尼科夫是个正在服役的哥萨克,他一定知道些有关葛利高里的事儿。阿克西妮亚把牛赶到停车的地方以后,对杜妮亚什卡说:
“我要回村子一趟,明天我一早就来。”
“有事儿吗?”
“有事儿。”
第二天一早,阿克西妮亚回来了。她走到正在套牛的杜妮亚什卡跟前,若无其事地摇晃着柳枝,但是眉头却皱得紧紧的,嘴角上刻出了几丝痛苦的细纹。
“梅利尼科·费奥多尔回来啦。我去问了问葛利高里的消息。他什么都不知道。”她简短地说完,就猛地一转身,朝播种机走去。
播完种,阿克西妮亚就着手整顿家业:在瓜园里种上些西瓜,修补了屋墙,粉刷了屋子,自己一个人尽可能地用剩下的一些干草盖了盖板棚棚顶。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度过,但是无时无刻不在为葛利高里的命运担心。阿克西妮亚很不情愿想起司捷潘,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是不会回来的了,但是每当有哥萨克回到村子里来的时候,她总是先问:“没有看到我家的司捷潘吗?”以后才小心地转弯抹角地问些有关葛利高里的消息。他们之间的关系全村谁不知道。就连最喜欢嚼舌的娘儿们都不愿再谈论他们的事了,但是阿克西妮亚却还羞于流露自己的感情,只是在遇上了不爱说话的当兵的人怎么也不提葛利高里的时候,她才眯缝着眼睛,难为情地问:“你没有碰到我们的邻居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吗?他母亲对他总是放心不下,想得人都瘦啦……”
本村的哥萨克在顿河军于新俄罗斯克投降后,谁也没有看见过葛利高里和司捷潘。只是在六月底,一个回顿河对岸老家去的司捷潘的同事、科伦达耶夫斯基村的哥萨克顺路来看阿克西妮亚,他这才告诉她说:
“我实话告诉你,司捷潘到克里米亚去啦。我亲眼看见他上了轮船。我没有能跟他说话。因为人挤得简直要从脑袋上才能走过去。”对有关葛利高里的询问却回答得躲躲闪闪,“在码头上看见他啦,他还戴着肩章呢,后来就再没有见过他。很多军官都被送到莫斯科去啦,谁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过了一个星期,受了伤的普罗霍尔·济科夫回到鞑靼村来了。是用一辆征用百姓的大车从米列罗沃站把他送回来的。阿克西妮亚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扔下牛奶不挤了,把小牛犊放到母牛身边来吃奶,自己一面走,一面系着头巾,几乎是一路小跑,奔向济科夫家的院子。“普罗霍尔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可是如果他说葛利高里已经不在人世了呢?那我可怎么办呀?”她跑着想着,一只手捂在心口,由于害怕听到不祥的消息,脚步一分钟比一分钟慢了下来。
普罗霍尔满脸堆笑,在内室里迎接她,把自己那只砍断的左胳膊藏到背后去。
“你好啊,老战友!好啊!看到你还活着,真叫人高兴!可是我们认为你的小命已经送在那个小村子里呢。噢噫,你病得可厉害啦……真怪,伤寒病怎么会把你们这样的人变得更漂亮啦?可是我,你看看,让波兰白卫军搞成什么样子啦,这些该死的东西!”普罗霍尔把打成一个结的保护色军便服的空袖子给她看了看,“我老婆一看见,就流着眼泪哭号起来,可是我对她说:‘别哭叫啦,傻娘儿们,人家的脑袋被砍掉啦,都毫无怨言,我丢了一只胳膊——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马上就可以装上一只木头手。至少这只手是不会怕冷的,就是砍掉它也不会流血啦。’糟糕的是,姑奶奶,我还没有学会用一只手做事情。连裤子都扣不上,完蛋啦!从基辅到家,一路上我都没有扣裤扣。真丢人!所以你要是看到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就请多多原谅……好,请进来吧,请坐,尊贵的客人。趁我的老婆还没有回来,咱们好好谈谈。我派这个反对基督的娘儿们买烧酒去啦。丈夫被砍掉一只胳膊,光荣负伤回来啦,她却没有什么东西来欢迎。你们这些人,丈夫不在家都是这个德行,我对于你们这些湿尾巴的鬼崽子算看透啦!”
“你还是说说……”
“我知道,要说的。嘱咐我问候你,”普罗霍尔滑稽地行了个礼,抬起头来,吃惊地拧了拧眉毛,“瞧,真糟糕!你哭什么呀,糊涂娘儿们?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就是喜欢哭哭啼啼。牺牲啦——你们要哭号,活下来啦——你们照样要哭号!擦擦你的眼泪吧,擦擦吧,干吗要哭哭啼啼的呀?我告诉你,他活着呢,而且很壮实,脸吃得又肥又胖!我跟他一起在新俄罗斯克参加了布琼尼同志指挥的骑兵部队,编入第十四师。咱们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指挥一个连,一个骑兵连,我当然还是跟着他啦,我们以行军队形向基辅挺进。哼,姑奶奶,我们把波兰白卫军这些鬼东西狠揍了一顿!进军途中,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说:‘我砍过德国人,也拿各种各样的奥地利人试过刀,难道波兰人的脑袋瓜儿长得更结实吗?我想,砍他们的脑袋,比砍自己人——俄国人的脑袋要痛快得多,你以为怎样?’还笑着对我挤挤眼儿、龇龇牙。自从参加了红军,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精神焕发,像骟马一样膘肥体壮。哼,我们俩不拌嘴简直就过不了日子。……有一回我骑马到他跟前,玩笑说:‘该休息休息啦,麦列霍夫老爷——同志!’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啦,不然你会倒霉的。’晚上,为了什么事情把我叫了去,鬼迷住了我,又喊他‘老爷’……他一下子就拔出手枪来!脸色煞白,像狼一样龇着牙,他满口利牙,少说也有一百个。我赶忙藏到马肚子底下去,撒腿就跑。差点儿没把我打死,你瞧,他有多凶!”
“怎么,他也许,能回来度假……”阿克西妮亚吞吞吐吐地问。
“简直别想!”普罗霍尔断然打断她的话说,“他说啦,我要一直干到把过去的罪过都赎完了。他会如愿以偿的——干傻事儿是不难的……在一个小镇附近,他率领我们去冲锋。我亲眼看见他砍死了他们四个枪骑兵。他,这个该死的家伙,从小就是左撇子,他就这样左右开弓,砍杀敌人……战斗结束后,布琼尼在队列前亲自跟他握手,并向全连和他本人表示感谢。你看你的潘苔莱维奇干得多漂亮呀!”
阿克西妮亚听得晕头转向……只是走到麦列霍夫家的篱笆门口时才清醒过来。杜妮亚什卡正在门廊里滤牛奶;没有抬头就问:
“你拿发酵引子来啦?看我,答应给你送去,可是全忘啦。”但是她一看见阿克西妮亚眼泪汪汪、闪着幸福光芒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阿克西妮亚把热辣辣的脸颊贴在杜妮亚什卡的肩膀上,高兴得气喘吁吁地耳语说:
“他活着哪,而且很壮实……带好来啦……快去!快去告诉妈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