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家眷,在拉特舍夫村太平无事地住了两个半星期,一听说红军已经从顿河沿岸撤退了,马上就收拾行装往家奔。
离村子还有五俄里的时候,他坚决地从大车上跳下来说:
“这样一步一步地磨蹭,我可受不了啦!指望这两头该死的母牛,你是走不快的。简直是见鬼,咱们那会儿干吗要带着它们走呀?杜妮亚什卡!你叫牛停下来!把母牛拴到你的车上去,我要快点儿赶回家去。也许现在家里的仓房里只剩下一堆焦土啦……”
他急不可耐地让两个孩子从自己的车上坐到杜妮亚什卡那辆宽大的牛车上去,把多余的装载也放到那辆车上,就轻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飞驰而去。没有跑上一俄里路,骒马已经出汗了;主人还从来没有这样狠心地对待过它:他手不离鞭子,不住气地赶它。
“你要把骒马赶死呀!你干吗这样像疯子似的飞跑呀?”伊莉妮奇娜抓着车沿,被摇晃得痛苦地皱着眉头埋怨道。
“反正我死后它也不会到坟上来哭我……喂喂喂,该死的小骒马!你——出——汗啦!……也许那边家里只剩下一堆烧焦的木头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咬紧的牙缝里嘟哝说。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房屋基本完好,只是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打坏了,门也从合页上脱落下来,墙被子弹打出了很多洞。院子里呈现出一片被遗弃和荒废的惨相。马棚的一角完全被炮弹削掉了,第二颗炮弹炸塌了井架,把吊杆炸成两段,在井边炸了一个浅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千方百计地逃避这场战争,可是战争却亲自光临了他的家院,临去留下了一片战争破坏的凄惨景象。但是在村子里临时宿营的霍皮奥尔的哥萨克们使财产造成了更惨重的损失:他们推倒了牲口院子里的篱笆,掘了一道一人深的战壕;他们图省事,拆掉了仓房的墙,用木柱在战壕上搭盖板;拆了石头围墙,构筑机枪阵地;他们毫不心疼地浪费干草喂马,糟踏了半垛干草,他们烧篱笆做饭,把夏天用的厨房弄得肮脏不堪……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查看完了住房和院内的其他设施以后,抱头深思起来。这回他改变了一贯低估损失的习惯。见他妈的鬼,他总不能说他积攒下来的这份家业一个钱不值,只配毁掉吧?仓房也不是件棉袄,再盖仓房要花很多钱呀。
“就像根本没有过仓房似的!”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
“仓房嘛,是有过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立刻搭腔说,但是话没有说完,就挥了挥手,往场院走去。
被炮弹片和子弹打得像麻子脸一样的墙壁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感到凄凉。风在屋子里呼啸,桌子上和椅子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要想把一切都收拾得井然有序,需要很多时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二天骑马到镇上去,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一位熟识的医生那里要了一张证明书,证明哥萨克麦列霍夫·潘苔莱因为腿病不能走路,必须治疗。这张证明书帮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大忙,使他不必再被送到前线去了。他把这张证明书交给村长,为了更有说服力,去村公所的时候,他拄着棍子,两条腿倒换着一瘸一拐地走去。
鞑靼村人们的日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逃难回来以后这样忙碌和混乱过。人们挨家挨户地串,去辨认被霍皮奥尔的哥萨克扔得满村都是的什物,跑到草原和山沟里寻找离群的母牛。在鞑靼村遭到炮轰的头一天,村子上头就失落了有三百只羊的羊群,据羊倌说,有颗炮弹在牧放的羊群前面爆炸了,绵羊把大肥尾巴一晃,慌恐地往草原上奔去,全都失散了。村里的人回到被遗弃的村庄后一个星期,才在离村子四十俄里以外的叶兰斯克镇地区找到它们,可是等把羊群赶回来,开始认领的时候,却发现羊群里有一半是别人的羊,耳朵上都有陌生的记号,自己村的羊失落了五十多只。在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子里发现了博加特廖夫家的缝纫机,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则在阿尼库什卡的场院里找到了自家仓房上的白铁瓦。邻近各村的情况也是同样一团糟。顿河沿岸远近各村的人很久以后还常到鞑靼村来查找自己的东西;过了很多日子,人们碰面时还常问:“您没有见过一头额上有块白斑、左角折断的红毛牛吗?”“有没有只一周岁的褐色的小牛跑到你们家去?”
大概,哥萨克的军用锅和野战厨房绝不止只煮过一头小牛吧,但是许多牛主人还不肯死心,在草原上找啊找啊,一直不愿相信,丢了的东西并非全能找回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从被批准可以不去服役以后,就积极地把房屋和篱笆都修好了。场院上还有几堆没有打完的麦子,贪嘴的老鼠在麦堆里乱钻,但是老头子并没有动手去收打麦子。院子连围墙都没有,仓房连影儿也不见了,全部家业都还是那副凄惨的破败相,他怎么能去收打麦子呢?而且今年秋天的天气很好,根本也不必忙着去打场。
杜妮亚什卡和伊莉妮奇娜抹了房子,粉刷了墙,尽力帮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修起临时院墙,干其他的家务活儿。想尽办法弄来些玻璃,安上了窗户,把厨房打扫干净,井也淘了。老头子自己下井去淘,显然是在井里受了凉,咳嗽了一个星期,不住气地打喷嚏,衬衣都被汗湿透了。但是只要他一连喝上两瓶烧酒,然后躺在热炕上,这么一来,保证酒到病除。
葛利高里依然杳无音信,直到十月底,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才偶然得知,葛利高里身体很好,正带着自己的团驻扎在沃罗涅什省的什么地方。这个消息是一个受伤的、跟葛利高里同团的人从村子里经过时告诉他的。老头子高兴起来了,一高兴就把最后一瓶治病用的、泡红辣椒的老酒喝掉了,然后就整天在家门口走来走去,神气活现,像只小公鸡,拦住每一个走过门前的人,说个没有完:
“听说了吗?我们家的葛利高里攻下了沃罗涅什!我们听说,好像他又升官了,现在又指挥一个师啦,也许是指挥一个军呢。像他这样的英雄你上哪儿去找啊!这不用说,你自个儿也知道……”老头子瞎编一气,心里痒痒得要命,非把自己的喜悦对别人讲讲不可,非要胡吹一通才过瘾。
“令郎真是好样的。”同村的人都这样奉承他。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幸福地眨眨眼睛。
“怎么能不英勇呢,他这是像谁呀?我年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吹牛,比他也不差呀!就是这条腿误了我的事啦,要不然的话,我现在也不会比他差!虽然不能指挥一个师吧,但是指挥一个连那是不在话下的!如果前线上多有些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那莫斯科早就攻下来啦,可是现在他们倒好,老在原地踏步走,怎么也对付不了那些庄稼佬……”
这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最后一个谈话的人,是别斯赫列布诺夫老头子。他路过麦列霍夫家的院子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绝不肯放过他,朝他喊道:
“喂,等一等,菲利普·阿格维奇!近来好啊!过来呀,咱们聊聊。”
别斯赫列布诺夫走过来,向他问候。
“你听说我们家的葛里什卡干得多么轰轰烈烈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问。
“怎么回事儿?”
“要知道又叫他指挥一个师啦!指挥这么大的一支部队呀!”
“指挥一个师,是吗?”
“是的,一个师!”
“真了不起呀!”
“说的是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叫他指挥一个师呀,你说呢?”
“那是当然的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和他对话的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使他心里甜滋滋的话:
“我这个儿子的确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得了满满的一绦带十字章,你说,这有多了不起啊?他受的伤简直是不计其数。换个人老早就死啦,可是他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些伤在他身上就像鹅身上的水珠一样,一抖就没有啦。不,静静的顿河上的真正的哥萨克还没有断根哩!”
“断根倒还没有断根,不过他们干出的事业可并不怎么样。”不是那么能说会道的别斯赫列布诺夫老爹若有所思地说。
“喂,怎么个不怎么样呀?你瞧,他们把红军赶得有多远啦,已经赶到沃罗涅什,正在往莫斯科进军哪!”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他们还没有进到……”
“不能快呀,菲利普·阿格维奇。你要明白,打仗这玩意儿,性急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图快生孩子,生出来只能是瞎子。打仗嘛,一切都要看着地图,按照各种各样的计划办事,慢慢地干……俄罗斯的庄稼佬那么多,黑压压的一片,可咱们哥萨克有多少呀?只有那么一小撮!”
“你说的都对极了,咱们的人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人们都这样说,到冬天客人又要来了。”
“如果现在不能把他们的莫斯科攻下来,那他们是要到这儿来的,这你说得很对。”
“你以为——能攻下莫斯科吗?”
“应该是能攻下来的,究竟如何,那就看上帝帮不帮忙啦。难道咱们的人就对付不了他们?十二个哥萨克军区全都起义啦,就对付不了他们?”
“鬼他妈的知道。你,怎么,不再出去打仗了吗?”
“我还能当什么兵呀!如果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一定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应该怎样去跟敌人厮杀!咱们,老头子们——都是些坚强的人。”
“听说,这些坚强的老头子,在顿河那岸,从红军手里逃命的时候跑得那么快,所有的人身上穿的皮袄都不见啦,跑的时候把身上穿的所有的衣服都脱光扔掉啦。人们嘲笑说,整个的大草原因为遍地都是皮袄,简直都变成了黄色,完全变成了开遍了天蓝色的小花的草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斜睨了别斯赫列布诺夫一眼,冷漠地说:
“我看,这全是胡说八道!哼,也许有人为了减轻点儿重量,把衣服扔掉啦,可人们胡说八道,添枝加叶,能夸大一百倍!一件棉袄,就说是件皮袄——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来问你:性命比皮袄重要不重要,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老头子都能穿着很厚的衣服快跑呀。在这次该死的战争中,应当有两条像猎狗一样的腿,可是,就拿我来说吧,我上哪儿去弄这样的腿?菲利普·阿格维奇,你这是为啥伤心呀?这些皮袄他妈的,上帝饶恕,有什么鬼用处呀?问题不在什么皮袄或者是棉袄,问题在于怎样能赶快把敌人打垮,我说得对吧?好,再会吧,不然光顾了跟你说话,把事情都耽误啦。怎么,你的小牛找到了吗?还在找哪?连点儿信儿也没有?哼,那大概是霍皮奥尔的哥萨克把它宰啦,叫牛肉噎死他们吧!对战争的结局你就放心吧:咱们的人准能把庄稼佬打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仪态庄重地一瘸一拐地向台阶走去。
但是看来打垮“庄稼佬”并不是那么容易……哥萨克最后的一次进攻也并不是没有损失的。过了一个钟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愉快心情就被不愉快的消息弄得阴沉起来了。他正在砍一根修理井架用的木柱,忽然听见一阵女人的号叫和哭喊的声音。哭声越来越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叫杜妮亚什卡去打听打听。
“快跑,去打听打听,谁死啦。”他把斧子砍在木柱上说。
杜妮亚什卡很快就把消息带回来了,她说从菲洛诺沃前线上运回三个阵亡的哥萨克——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和村那头的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这个坏消息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为震惊,他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
“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多好的一个哥萨克……”他心里想着赫里斯托尼亚,想起他们不久前一起儿从鞑靼村去集合点的情形,伤心地说。
他再也干不下活去了。阿尼库什卡的妻子哭得那么凶,就像挨了一刀似的,哭得又那么凄厉,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心都碎了。为了逃避女人死去活来的哭号声,他走进屋子,紧紧地关上门。杜妮亚什卡正在内室抽抽搭搭地讲给伊莉妮奇娜听:
“……我的亲娘啊,我一看,阿尼库什卡的脑袋几乎没有啦,只剩了稀烂的一摊血肉。噢噫,太可怕啦!尸臭味在一俄里外就能闻见……为什么还要把他们运回来呀——我真不明白!赫里斯托尼亚仰面躺着,自己占了整整一辆大车,从军大衣底下露出两条腿,在车后头耷拉着……赫里斯托尼亚——又白又干净,简直像白沫一样!只是右眼下面有个像十戈比的银币那么大的小窟窿,还有耳朵后面——可以看到——有干结的血渍。”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走到院子里去,拿起斧子和船桨,一瘸一拐地往顿河边走去。
“去告诉你奶奶,说我到顿河对面砍树枝去啦,听见吗,好孩子?”他一面走,一面对正在夏季厨房旁边玩耍的米沙特卡说。
顿河对面的树林子里已经是一片肃穆可爱的秋色。干枯的叶子从白杨树上萧萧落下。一丛丛的野蔷薇红艳似火,红色的浆果点缀在稀疏的叶子中间,像小火舌似的闪耀着红光。腐烂的橡树皮浓烈的辛辣气味充满了整个树林。浓密有刺的黑莓爬得满地都是;一串串的烟灰色熟透的黑莓果巧妙地藏在爬得到处都是的蔓秧里,躲避着阳光。中午以前,阴影里的衰草上还有露水珠,挂着露水珠的蜘蛛网闪着银光。只有啄木鸟认真敲啄的嘚嘚声和画眉吱喳的叫声划破了树林的宁静。
树林沉默、肃穆的美景,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镇静下来。他踏着地上厚厚的潮湿的落叶,悄悄地在灌木丛中走着,心里想:“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不久前他们还活蹦乱跳,现在却要为他们净身安葬啦。他们打死了一个多么好的哥萨克啊!不久前还来看望过我们,打捞达丽亚的那天还站在顿河边上哪。唉,赫里斯坦,赫里斯坦!敌人的子弹竟也找到了你啦……还有阿尼库什卡……多么快活的人呀,喜欢喝酒,说笑话,可是现在已经全完啦,成了死人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想起了杜妮亚什卡的话,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映出了阿尼库什卡的没有胡子、笑嘻嘻的老公脸,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现在断了气的、脑袋打得粉碎的阿尼库什卡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该惹上帝生气——拿葛利高里吹牛。”他想起了和别斯赫列布诺夫的谈话,心里就责备自己说,“也许被子弹打死的葛利高里现在也躺在什么地方呢?上帝保佑,千万可不能这样啊!那我们老两口可靠谁过日子呀?”
一只棕色山鹬突然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无目的地注视着斜身疾飞上天空的山鹬,继续向前走去。在一个小水塘旁边,他看中了几丛树条,动手砍了起来。他干着活儿,竭力什么都不想。一年的工夫,死神叫走了这样多的亲人和朋友,一想到他们,他的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整个人世都变得暗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黑幕。
“应该把这丛树条砍倒。是上等的树条!用它们编篱笆最好啦。”为了摆脱这些令人不快的思绪,他出声地自言自语地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干了一阵子活儿以后,就脱掉上衣,坐在砍下来的树条堆上,贪婪地吸着辛辣的落叶气味,久久地凝视着遥远的、蓝色烟雾缭绕的地平线和远处被秋天镀成一片金黄、显耀着最后丰姿的小树林。不远处有一丛鞑靼槭。这丛槭树简直是美极啦,整个树丛都闪耀着秋天太阳的冷光,被紫红色的叶子坠得下垂的枝杈向四面扎煞开,宛如神话里从地上飞起的鸟翅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久久地欣赏着这番美景,后来偶然朝水塘看了一眼,看见清澈、平静的水里几条大鲤鱼的黑脊背,它们凫得离水面那么近,所以连鱼鳍和摇动的红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共有八条鲤鱼。它们有时候藏到绿色的睡莲叶子下面,然后重又凫到明净的水里去咬那沉到水里去的湿柳树叶子。水塘到了秋天差不多要干涸了,捉这几条鲤鱼并不困难。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找了一会儿,就在邻近的一个小湖旁找到了一只没有底的篮子,回到水塘边,脱了裤子,——打着冷战,哼哼着,捉起鱼来。他搅浑了塘水,踏着没膝深的烂泥,在水塘里蹚着,把篮子放进水里,使篮子边紧贴到池塘底上,然后一只手伸进篮子,盼着马上会有条肥壮的大鱼钻进篮子,溅起水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的努力成功了:他捉了三条鲤鱼,每条都有十磅重。他再也不能继续捉了,水冰得他的病腿抽起筋来。意外的收获使他高兴,从水塘里爬出来,用香蒲擦了擦脚,穿好衣服,为了暖和一下身子,又砍起树条来。怎么说,这也是交好运啦。无意中捉了差不多一普特重的鱼,这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好运气啊!捉鱼迷住了他,驱散了那些阴郁的思绪。他把篮子万无一失地藏好,准备再来捉剩下的鱼,——担心地四面张望了一下:是否有人看到他把肥大的、简直像小猪一样金色的鲤鱼扔上岸,然后这才扛起捆好的树条和用树条穿着的鲤鱼,不慌不忙地往顿河边走去。
他得意地笑着,把自己捉鱼的好运气讲给伊莉妮奇娜听,又看了一眼像红铜铸的鲤鱼,但是伊莉妮奇娜很不情愿分享他的幸运。她去看过阵亡的人,从那里回来已经哭得满面泪痕,忧心忡忡。
“你不去看看阿尼凯吗?”她问。
“不去,我没有见过死人还是怎么的?我见过的死人可多啦,看够啦!”
“你还是去看看吧。不去恐怕不太合适,人家会说——你连告别都不去一下。”
“看在基督面上,你不要再缠我啦!我又不是他家孩子的教父,根本就没有去和他告别的必要!”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强词夺理地狂叫。
他没有去送葬,一大清早就到顿河对岸去了,在那里待了一整天。葬仪的钟声迫使他在树林子里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然后他甚至埋怨起神甫来:用得着敲这么久的钟吗?哼,敲两下子就完啦,他们却要敲上整整一个钟头。这样大敲一气有什么好的啊?只是叫人心里难过,叫人多去想到死亡。用不着敲钟,秋天也已经够使人想到死啦:萧萧落叶、哀鸣着飞过镇上蓝天的雁群,还有衰草……
不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怎么煞费苦心地逃避伤心事,但是不久他就又遭到新的打击。有一天正在围桌吃饭的时候,杜妮亚什卡朝窗外一看,说:
“唉,又从前线上拉回来一个阵亡的!后头还有一匹鞴着鞍子的战马,用长缰绳拴着,他们走得不快……一个人赶车,死人盖着军大衣。赶车人背朝我们,我认不出——是咱们村的人,还是……”杜妮亚什卡仔细看了看,脸立刻变得比纸还白,“这是……这是……”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突然尖声叫起来,“运来的是葛利沙呀!……是他的战马!”于是哭叫着往门廊里奔去。
伊莉妮奇娜没有从桌边站起来,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瞎子似的两手伸在前面,朝门口走去。
普罗霍尔·济科夫开开院子的大门,瞥了一眼从台阶上飞跑下来的杜妮亚什卡,忧郁地说:
“快来接待客人吧……没有料到吧?”
“我们的亲人哪!好哥哥呀!”杜妮亚什卡悲痛地使劲扭着自己的手,呻吟道。
普罗霍尔只是看到了她满脸是泪,看到了一声不响站在台阶上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才明白过来说:
“你们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他还活着哪。他害了伤寒病。”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软弱无力地把脊背靠到门框上。
“活着哪!!!”杜妮亚什卡破涕为笑,又哭又笑地朝他喊道,“葛利沙活着哪!你听见了吗?!他害了病才送回来的!去告诉妈妈呀!喂,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呀?!”
“别害怕,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我送回来的是活人哪,至于他的健康情况就不必问啦。”普罗霍尔牵着马笼头走进了院子,赶紧解释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竭尽全力,摇摇晃晃地往前迈了几步,坐在一级台阶上。杜妮亚什卡旋风似的从他面前飞奔过去,跑进屋子,去叫母亲放心。普罗霍尔把马车紧停在台阶跟前,朝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了一眼。
“你干吗呆坐在那儿呀?拿条车毯来,咱们好往屋里抬呀。”
老头子一声不响地呆坐在那里。泪如泉涌,脸上却毫无表情,甚至连筋肉也没动一动。他举了两次手,想要画个十字,但因为没有力气举到额头,又放了下去。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直咕噜,呼哧呼哧地响。
“看来你是吓掉了魂啦,”普罗霍尔遗憾地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先派个人来告诉你们一下呀?我是个糊涂虫,一点儿也不冤枉,——货真价实的糊涂虫!好啦,起来吧,普罗珂菲奇,总得把病人抬进去啊。你们家的车毯在哪儿?要不就用手抬,行吗?”
“你等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喑哑地说,“怎么我的腿麻木……我以为他是阵亡啦……上帝保佑……真没有料到……”他把自己旧衬衣领子上的扣子撕下来,敞开领口,大张着嘴贪婪地大口吸起气来。
“起来,起来,普罗珂菲奇!”普罗霍尔催促地说,“除了咱们俩,再没有别人能抬他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掀开军大衣,弯下腰去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葛利高里。他喉咙里又有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响了起来,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扭过脸去朝普罗霍尔说:
“你抬腿。咱们俩抬吧。”
他们把葛利高里抬进内室,给他脱下靴子,脱去衣服,放到床上,杜妮亚什卡慌恐地在厨房里喊:
“爸爸!妈妈不好……快来!”
伊莉妮奇娜躺在厨房的地板上。杜妮亚什卡跪在那儿,往她的发青的脸上洒水。
“快跑,去叫卡皮托诺芙娜老大娘来,快去!她会放血,就说,要给你母亲放放血,叫她带着家伙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嘱咐说。
杜妮亚什卡——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不能披头散发的在村子里跑呀;她抓起头巾,匆匆往头上系着说:
“看,把孩子们快吓死啦!主啊,这真是祸不单行……照看着他们点儿,爸爸,我一口气儿就跑去!”
也许是杜妮亚什卡还想照一下镜子,但是精神已经恢复正常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姑娘便像一阵风似的从厨房里跑出去了。
一跑出篱笆门,杜妮亚什卡看到了阿克西妮亚。阿克西妮亚白净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靠在篱笆上,毫无生气地垂手站在那里。蒙眬的黑眼睛里虽然没有眼泪,但是那种痛苦和无声的祈求神情,使得杜妮亚什卡停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突然说:
“活着哪!活着哪!他害了伤寒。”于是两只手捧着跳动不止的高高的乳房,飞速顺着胡同跑去。
好奇的婆娘们从四面八方赶到麦列霍夫家。她们看见阿克西妮亚不慌不忙地离开麦列霍夫家的篱笆门,随后突然加快了脚步,弯下腰,双手掩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