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列霍夫家变化大得令人吃惊!曾几何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觉得自己是个有无上权威的一家之主,家里所有的人都无条件地服从他,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全家人同甘共苦,多年来生活得那么和谐,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可是从春天起,一切都变了。杜妮亚什卡头一个跟家里离心了。她并没有公然地顶撞父亲,但是对凡是她应该干的活儿,干得都那么勉强,就像不是给自己家干,而是雇来的;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神情疏远;现在已经难得听到杜妮亚什卡那种无忧无虑、爽朗的笑声了。
葛利高里去前线以后,娜塔莉亚也跟两位老人疏远起来;她几乎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孩子们身上,只愿意跟他们说话和周旋,而且好像暗自在为什么事伤心烦恼,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对亲人说过,她不向任何人诉苦,总是极力隐瞒着。
至于达丽亚就更不用说啦:自从跟着民工运输队跑了一趟之后,达丽亚变得完全不是先前的样子。她越来越经常地跟公公顶撞,根本不把伊莉妮奇娜放在眼里,无缘无故地就会对家里所有的人大发脾气,借口不舒服,逃避去割草,她的态度就像在麦列霍夫家已经住过头儿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眼看着这个家在散伙,只剩下他和老太婆两个人了。亲属关系突然迅速地破裂,失去相互之间的温情,言谈话语中,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愤怒和疏远的情绪……大家在一张桌上坐下来,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是一个团结和睦的家庭,却像是一些偶然聚在一起的过客。
战争是造成所有这一切的原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对此是清楚的。杜妮亚之所以恨父母,是因为他们打破了她有朝一日嫁给米哈伊尔·科舍沃伊的希望,——这是她那处女痴情的心热恋着的人;娜塔莉亚以她那固有的深沉的性格,默默地忍受着葛利高里重又背弃她,投到阿克西妮亚的怀抱所引起的痛苦。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虽然看到了这一切,但是却无力去恢复家中昔日的规矩。的确,在发生了那样的一些事情之后,他怎么还能答应自己的女儿去跟一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结婚呢,而且就算他同意,也于事无补呀,这个混蛋女婿还不知道在前线什么地方混哪,而且是在红军部队里。至于葛利高里的事也是这样:如果葛利高里没有当军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可以好好收拾他一下。收拾得他从此以后连斜眼看看阿司塔霍夫家的院子都不敢。但是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使老头子再也不能按照自己想法来过日子和治家了。战争使他破产,使他失去了往日那种干活的热情,夺去了他的大儿子,给家庭带来了不睦和混乱。战争践踏了他的生活,就像暴风雨从田地里的麦苗上掠过似的,但是麦苗暴风雨过后还会再立起来,在阳光照耀下还能茁壮成长,他这个老头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对一切已经置之度外,——听天由命吧!
达丽亚从西多林将军手里接到奖品以后,高兴了一阵子。那一天,她精神百倍,兴高采烈地从校场回到家,动着眼睛,把奖章拿给娜塔莉亚看。
“为什么要奖给你?”娜塔莉亚惊讶地问。
“为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亲家,愿这个狗崽子在天之灵安息!还有这个——是为了彼加……”她一面吹嘘,一面打开一包沙沙响的顿河政府发行的钞票。
达丽亚就是没有到草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想叫她去送饭,但是她断然拒绝了。
“您别缠我了,爸爸,我一路上已经够累的啦!”
老头子皱起眉头。这时候达丽亚为了缓和一下粗鲁的拒绝造成的尴尬气氛,半开玩笑地说:
“在这样的日子您逼着我去草地,真是罪过啊。今天是我的节日啊!”
“那我自个儿去送吧,”老头子同意说,“可是,那笔钱怎么安排呢?”
“什么——钱呀?”达丽亚惊异地扬起眉毛,问道。
“我是问你把那笔钱往哪儿放呀?”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儿了。我愿意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
“这算是怎么说的呢?这些钱是为了彼得罗才发给你的呀?”
“钱,他们发给我的,您就不必操心啦。”
“可你,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呢?”
“您想把这个人怎样,爸爸?您想把钱要过去吗?”
“我倒并不想全要过来,不过你说说看,彼得罗是不是我们的儿子?我和老太婆也该有一份儿吧?”
公公的要求显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达丽亚站在理儿上。她镇定地嘲笑说:
“我一点儿也不给,连一个卢布也不给!这儿没有您的份儿,要有您的份儿,那就会发给您啦。您怎么会想到这笔钱里有您的份儿呢?这是没什么说的,请您别妄想分我的钱吧,您分不到!”
于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作了最后的挣扎:
“你住在家里,吃我们的面包,这就是说——咱们的一切东西都是大家伙的。如果每个人都要攒自个儿的,那还有什么家规呀?我绝不准许这样做!”他说。
但是达丽亚把这个企图霸占属于她的金钱的诡计也给揭穿了。她毫不害羞地笑着声明说:
“爸爸,我跟您又不是结发夫妻,今天我住在您这儿,明天我就会改嫁,看您上哪儿去找我吧!至于说到吃您家的饭,我是用不着付钱的。我给你们家干了十年活儿,脊背都累得直不起来啦!”
“你是给自个儿干的,骚母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愤地叫喊道。他还叫喊了些什么,但是达丽亚连听也不屑听,当着他的面,一转身,裙襟一甩,回自己房里去了。“我可不是那种怕吓唬的女人!”她嘲讽地笑着嘟哝说。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达丽亚的确不是这样的女人,见老头子一发脾气,就会让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收拾好,准备去草地,动身前他跟伊莉妮奇娜简单地谈了几句。
“你要多留心点儿达丽亚……”他请求说。
“留心什么呢?”伊莉妮奇娜惊讶地问。
“也许她要从家里逃跑,会把咱家的东西都卷走喽。依我看,她这么嚣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大概,已经找好了对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就要改嫁啦。”
“大概是这样,”伊莉妮奇娜长叹一声,同意说,“她就像当长工的霍霍尔一样,见了什么都不高兴,什么都不称她的心……她现在已经是块切下来的面包啦,既然已经切下来了,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气,也不可能再连到一块儿啦。”
“咱们也没有连她的必要!你听我说,老糊涂,如果她谈到改嫁的事儿,你可不要阻拦她。叫她滚蛋吧。我已经讨厌跟她啰嗦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爬上大车,他一面赶着牛走,接着把话说完,“她偷懒,见活儿就躲,就像狗躲苍蝇一样,可是还总想吃香的喝辣的,到游戏场上去瞎混。彼得罗去世后,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咱们家里再也不能留这样的娘儿们啦。这不是女人,简直是害人精!”
老头子和老太婆的推测完全错了。达丽亚从未有过改嫁的念头。她并不是想改嫁,她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儿……
这一天,达丽亚整天都很随和、欢天喜地的。就连为这笔钱发生的争吵也没影响她的情绪。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不断地打量着那枚奖章,换了五次衣服,试着哪件衣服更适合那条织着条纹的乔治十字章带子,还开玩笑说:“我现在真想再得几枚十字章!”后来她把伊莉妮奇娜叫到内室,往她袖口里塞了两张二十卢布的钞票,用两只滚烫的手把伊莉妮奇娜的一只疙疙瘩瘩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低声说:“这个——用来祭奠祭奠彼佳吧……好妈妈,请您操办桌追悼亡魂的酒席吧,煮些密粥……”她哭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眼里还闪着泪花,跟米沙特卡玩起来啦,给他蒙上自己过节才用的丝巾,就像根本没有哭过、没尝过眼泪的咸味似的笑个没有完。
杜妮亚什卡从草地回来以后,达丽亚就完全高兴起来了。她告诉杜妮亚什卡她是怎样领到奖章的,玩笑地表演,将军如何庄严地说话,英国人怎样像木偶呆立在那里直盯着她,然后,狡狯地、搞什么阴谋似的向娜塔莉亚挤了挤眼,脸上装出非常严肃的样子,对杜妮亚什卡说,她,达丽亚,一个得过乔治十字章的军官遗孀,马上也要得到军官头衔,而且将要委派她去指挥一连的哥萨克老头子。
娜塔莉亚正在给孩子们补衬衣,忍着笑听达丽亚讲述,但是被弄得昏头昏脑的杜妮亚什卡像祷告一样,两手合掌,央告说:
“达柳什卡!亲爱的!看在基督的面上,别胡说啦!不然,我怎么也分不清,究竟你哪些话是说谎,哪些话是真的了。你正正经经地说吧。”
“你不信?唉,你这个姑娘也真糊涂得够可以啦!我对你说的全是真话。军官都上前线啦,那么谁来教练老头子们下操和学习其他那些军事科目啊?所以就把他们交给我来指挥,我对付得了这些老鬼的!你们看,我要这样来指挥他们!”达丽亚为了不叫婆婆看见,把通往厨房的门关上,麻利地把裙子往两腿中间一塞,从后面用一只手扯住,闪着白亮的光腿肚子,在屋子里开步走了一圈,然后在杜妮亚什卡身边站住,用低音命令说,“老头子们,立正!胡子往上抬一抬!向后转,开步走!”
杜妮亚什卡把脸藏在手掌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娜塔莉亚也笑着说:
“哎呀,行啦!不要乐极生悲!”
“乐极生悲!你们见过什么乐事儿吗?我要是再不逗你们乐乐,你们悲愁得要发霉长毛啦!”
但是达丽亚这阵高兴也跟发作时一样,突然就收场了。半个钟头以后,她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小厢房,生气地把那倒霉的奖章从胸前扯下来,扔到箱子里;用手掌托着腮帮子,在小窗户前坐了半天,夜里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直到鸡叫第一遍才回来。
事情过后,有四天工夫她在草地上干活儿都很卖力。
割草的活儿干得很不痛快。人手不够。一天的工夫还割不了两俄亩。草堆被雨淋湿了,又添了麻烦:要把草堆挑开晾晒。还没来得及把晒干的草收拢成垛,就又下起了倾盆大雨,而且像秋雨那样连绵、烦人,从黄昏一直下到天亮。然后雨过天晴,刮起了东风,草原上又响起了割草机的轰鸣声,从发黑的草堆上散发出又苦又甜的霉味,草原上笼罩着一片蒸气,透过浅蓝色的雾气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古垒的轮廓、蓝色的沟壑和远处水塘边上的绿柳树梢。
第四天,达丽亚准备从草原上直接到镇上去。她在停车的地方,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说出了她的决定。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很不满意,嘲笑地问:
“你干吗要这样急啊?就不能等到星期日再去吗?”
“当然是有事要办,等不得啦。”
“难道一天也不能等了吗?”
达丽亚傲慢地回答说:
“等不了!”
“那好吧,你既然这样急着要去,连一刻儿也等不了啦,那就请吧。不过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呀?可以问问吗?”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达丽亚跟往常一样,出口成章,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噎了回去,他气哼哼地啐了一口,不再追问了。
第二天,达丽亚从镇上回来的时候,顺路先回到村子里。家里只有伊莉妮奇娜和孩子们。米沙特卡跑到大妈跟前来,但是她冷冷地把他推开,问婆婆:
“娜塔莉亚在哪儿,妈妈?”
“她在菜园子里锄土豆呢。你找她干什么?是不是老头子让你叫她来啦?他简直是疯啦!你就这样对他说!”
“没有人让我来叫她,是我想告诉她点儿事。”
“你是走着回来的吗?”
“走着回来的。”
“咱家的草快割完了吗?”
“大概明天就完啦。”
“等等,你往哪儿跑呀?草是不是被雨淋得很湿呀?”老太婆跟在奔下台阶的达丽亚后面,哓哓不休地问。
“不,不很湿。好,我走啦,不然就没有工夫啦……”
“你从菜园子里回来进家一下,给老头子带件衬衣去,听见了吗?”
达丽亚做了一个好像没听清的姿势,急急忙忙往牲口圈走去。她在码头边停下来,眯缝起眼睛,环视了一下吐着淡淡的湿雾的碧绿的顿河水面,便缓缓地向菜园子走去。
顿河上清风徐徐,沙鸥闪动着翅膀,波浪懒洋洋地往陡斜的岸上拍着。笼罩在透明的紫色蜃气里的白垩的山峰在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光芒,顿河对岸被雨水洗过的树林,像早春时节一样,青翠欲滴。
达丽亚从走累了的脚上脱下靴子,洗了洗脚,在岸边晒得滚烫的砂石上坐了半天,把手巴掌捂在眼睛上挡着阳光,听着沙鸥伤感的叫声和波浪节奏均稳的拍打声。寂静和扣人心弦的沙鸥的鸣声使她伤心泪下,那突然降临在她头上的灾难变得更加沉重、痛苦……
娜塔莉亚艰难地直起腰,把锄头靠在篱笆上,一看到达丽亚,就迎上前来。
“你是来叫我吗?达莎?”
“我是来找你说说我的伤心事的……”
她俩并肩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摘下头巾,理了理头发,期待地瞅了达丽亚一眼。这几天达丽亚脸上的变化使她大吃一惊:两颊陷了下去,变成黑青色,额头横着一道深深的斜纹,眼睛里闪着炽热、惊慌的光芒。
“你这是怎么啦?脸都发青啦。”娜塔莉亚关心地问。
“当然要发青……”达丽亚竭力做出笑容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还要锄很久吗?”
“晚半天就可以锄完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达丽亚像抽筋似的咽了一口唾沫,低声急速地讲起来:
“是这样……我生病啦……害的是脏病……就是这一次出门传染上的……一个该死的军官传染给我的!”
“放荡出娄子来了吧!……”娜塔莉亚惊讶伤心地拍着手说。
“放荡出娄子来啦……这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不能怨别人……这是我的毛病……这个该死的家伙,一阵甜言蜜语,就把我引上钩了!他白白的牙齿,却原来是只带病的蛆……如今我算完蛋啦。”
“我的可怜的小心肝!这可怎么办呀?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娜塔莉亚大睁着眼睛瞅着达丽亚,而达丽亚竭力控制住自己,看着脚下,已经神色镇定地继续说:
“你知道,我在路上就已经察觉到啦……起初我想: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自己也明白,咱们妇道人家事儿多,什么样的病都会有的。春天,我从地上搬起一袋麦子,弄得月经就接连三个星期不断,唉,可是这回,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已经显出兆头来……昨天我到镇上去看大夫。真是羞死人啦……如今什么都完啦,小娘子折腾到头啦!”
“想法治啊,这可太丢脸啦!据说,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
“不,我的好妹妹,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达丽亚苦笑一声,谈话中第一次抬起那炽热的眼睛,“我害的是梅毒。这种病是治不好的。这种病能使人的鼻子烂塌……就像安得罗妮哈老太婆那样,你看见过吗?”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娜塔莉亚含泪欲泣地问。
达丽亚半天没有说话。从缠绕在玉米茎上的牵牛花上扯下一朵花,把它紧凑到眼前。可爱的粉红边小喇叭花轻纤、透明,几乎没有一点儿分量,散发着浓郁的、太阳晒过的泥土气息。达丽亚惊愕、贪婪地看着这朵小花,好像是头一次见到这普普通通的、并不起眼的小花似的;她用力鼓起颤抖的鼻翅,闻了闻花朵,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被风吹干的松软的泥地上,说:
“你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是吧?我从镇上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都考虑过啦……我决定自杀,这就是我的办法!这当然太可惜,不过看来,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啦。反正是一样,即便能治好,全村的人都知道啦,他们会指我的脊梁沟,背过脸去笑我,像……我这样的女人谁还要呢?我的美貌消失了,干瘦得皮包骨,活着烂掉……不,我不愿意这样!”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跟自己讨论似的,根本没有理会娜塔莉亚表示反对的动作,“在还没有去镇上以前,我就想,如果我害了脏病,我就去治。因此我才没有把钱给公公,我想用这些钱治病,给大夫……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啦。我讨厌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啦。”
达丽亚像男人似的粗野地大骂起来,啐了一口唾沫,用手背擦了擦挂在长睫毛上的泪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就不怕上帝怪罪!”娜塔莉亚小声说。
“上帝,现在对我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啦。他已经碍了我一辈子的事。”达丽亚笑了。娜塔莉亚在这顽皮、狡狯的笑容上,一刹那又看到了从前的达丽亚。“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总是用造孽和可怕的‘最后审判’来吓唬我……可是比我要对自个儿进行的审判更可怕的审判,再也想不出来啦。我活厌啦。娜塔什卡,我活够啦!人们都变得这么叫人讨厌……所以我毫不留恋,很容易对自己下手。我举目无亲。谁也不用牵挂……就是这样!”
娜塔莉亚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她回心转意,别想自杀的事儿,但是达丽亚起初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说,后来忽然醒悟过来,就怒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
“别说这些啦,娜塔什卡!我来找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叫你劝说我,央告我!我是来跟你说说我伤心的事儿,并且警告你,从今天起,你别再叫孩子接近我。大夫说,我这种病是传染的,我自个儿也听人说过,别叫孩子们从我这里传染上,明白了吗,糊涂娘儿们?请你也告诉老太婆,我自己没有脸儿跟她说。不过我……我还不会立刻就去上吊,不会的,这用不着忙……我还要再活些日子,我还要在世上好好玩玩,跟它告别。要不,你知道,咱们是怎么活的吗?只要还心跳,就瞎活一气,对周围的事情全不注意……我就像个瞎子似的过了一辈子,这回我从镇上回来,顺顿河边走着,当我想到我就要跟这一切分手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睁开啦!我望着顿河,河上的碧波粼粼,河水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刺得眼睛都不敢睁开。我再转身往四面一看,——主啊,真是太美啦!可是从前我就没有留意过……”达丽亚羞涩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紧握起手,压下已经涌到喉咙上来的哭泣,又开口说起来,声调变得更激昂、紧张,“我一路上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走到村边,看到孩子们正在顿河里洗澡……唉,一看见他们我的心就碎了,像个傻婆娘似的痛哭起来。在沙滩上躺了两个多钟头。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你只要想想……”她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裙子,用习惯的动作理了理头上的头巾,“只有想到死的时候,我心里才痛快一些:到阴世是要见到彼得罗……我就对他说:‘喂,我的好朋友,彼得罗·潘苔莱维奇,收留你的不走正路的妻子吧!’”她又带着通常那种下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补充说,“在阴世他就不能打我了,打人的人是不许进天堂的,是吧?好,再见,娜塔什卡!别忘记把我的倒霉事儿告诉婆婆。”
娜塔莉亚用窄窄的脏手巴掌捂住脸,坐在那里。她的手指缝里,就像松树皮裂缝中的松胶一样,闪烁着泪珠。达丽亚已经走到用树枝编的菜园子门口了,然后又返回来,一本正经地说:
“从今天起,我要单独使用一份盘碗吃饭。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还有一件事儿:叫她先不要对爸爸说,不然,老头子会大发脾气,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我就更倒霉啦。我从这儿直奔草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