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河六月的夜晚黑魆魆的。黑页岩似的天穹,恼人的寂静中,金色的星星在眨眼,有几颗星星陨落下来,闪光的轨迹映在顿河的急流上。从草原上吹来干燥、温暖的熏风,把盛开的香薄荷的芬芳送到人烟稠密的村镇,而河边草地上却是一片露湿的青草、黏泥和潮湿气味,水鸡在不停地鸣叫,近河一带的树林完全笼罩在银色的雾里,宛如梦幻仙境。
半夜里,普罗霍尔醒来,问房主人说:
“我们那位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正跟将军们玩乐哪。”
“对啦,大概正在那儿大吃大喝哪!”普罗霍尔羡慕地叹了一口气,打着呵欠,穿起衣服来。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饮饮马去,给它们添些料。潘苔莱维奇说啦,天一亮就要去鞑靼村。在那儿住一天,然后就要去追赶我们的队伍。”
“离天亮还早哪。再睡一会儿吧。”
普罗霍尔不高兴地回答说:
“老大爷,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你压根儿就没有当过兵!我们当兵打仗的人,如果不把马喂养照顾好,那就休想活下来。骑着瘦马你跑得快吗?你的马好,你才能跑得快,才能逃脱敌人的追击。我是这样的人:我从不追赶敌人,可是如果情况紧急,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那我就头一个开跑!我已经在枪林弹雨里奔跑了多少年啦,烦死人啦!老大爷,点上灯,要不我连包脚布都找不到啦。谢谢!是啊,我们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总在抢勋章,想高升,所以哪儿危险往哪儿冲,我可不是这种傻瓜,我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好啦,魔鬼把他送回来啦,一定喝得烂醉啦。”
有人轻轻地敲门。
“进来!”普罗霍尔喊了一声。
一个穿着保护色军便服,戴着下士肩章,制帽上还钉着帽徽的陌生哥萨克走了进来。
“我是谢克列捷夫将军司令部的传令兵。我可以见见麦列霍夫先生阁下吗?”他在门口举手敬礼后问道。
“他不在,”普罗霍尔被受过严格训练的传令兵的敬礼和称呼弄得大吃一惊,说道,“你不必那么立正站着啦,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跟你一样的傻瓜。我是他的传令兵。你有什么事呀?”
“我是奉谢克列捷夫将军的命令来请麦列霍夫先生的。请他立即到军官俱乐部去。”
“傍晚他就上那儿去啦。”
“是去啦,可是后来又从那儿回家来啦。”
普罗霍尔吹了一声口哨,朝坐在床上的房主人挤了挤眼。
“你明白了吗,老大爷?大概上他的宝贝儿那儿去啦……好,你回去吧,老总,我这就去找他,趁热直接给你端到那儿去!”
普罗霍尔把饮马和加料的事托付给老头子,就到阿克西妮亚的姑母家去了。
市镇沉睡在黑夜里。夜莺在顿河对岸的树林子里歌唱。普罗霍尔不慌不忙地来到那所熟识的小房子跟前,走进门廊,刚抓住门把手,——就听见了司捷潘低沉的声音。普罗霍尔心里想:“这回我算撞上啦!他要是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没有话可说啊。算啦,管他三七二十一,豁出去啦!我就说上街来买酒,你们的邻居指给我这所房子。”
他放大胆子,走进了屋子,顿时大吃一惊,张着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葛利高里和阿司塔霍夫两口子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正在喝杯子里的发绿的烧酒。
司捷潘瞥了普罗霍尔一眼,强颜欢笑地说:
“你大张着嘴干什么呀,连好也不问?难道你看见这里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吗?”
“好像有点儿……”惊魂未定的普罗霍尔,捯动着脚回答说。
“好啦,不必大惊小怪啦,过来,请坐。”司捷潘邀请说。
“我可没有工夫坐……我是来找你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命令你马上到谢克列捷夫将军那儿去。”
葛利高里在普罗霍尔来以前,已经有几次要走了。他推开杯子,站起身,但是立刻又坐了下来,他怕司捷潘会把他的离去当作胆怯的明确表现。自尊心不允许他离开阿克西妮亚,让位给司捷潘。他喝酒,但是烧酒对他已经毫无作用。葛利高里清醒地掂量着自己暧昧的身份,等待着结局。有一刹那,他觉得司捷潘要打他的妻子,就是在她为他,葛利高里的健康而干杯的时候。但是他估计错了:司捷潘举起手,用粗糙的手巴掌擦了擦晒黑的额角,沉默了片刻之后,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阿克西妮亚,说:“好样的,老婆!我很欣赏你的勇敢!”
后来普罗霍尔来了。
葛利高里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走了,好让司捷潘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到将军那儿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白了吗?”他对普罗霍尔说。
“明白是明白啦,不过最好你还是到那儿去吧,潘苔莱维奇。”
“用不着你管!去吧。”
普罗霍尔本来就要往门口走了。但是这时候阿克西妮亚突然说话了。她没有看葛利高里,冷冰冰地说:
“不必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不要客气啦,你们二位还是一道儿走吧!谢谢你来看望我们,还这么赏脸跟我们一起待了大半夜……只是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鸡叫第二遍啦。天快亮啦。我和司乔帕天一亮就要回家去……再说,您喝得也够多啦。够啦!”
司捷潘也没有挽留,葛利高里站起身来。告别的时候,司捷潘把葛利高里的一只手攥在自己的冰凉、粗硬的手里,好像最后要说些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默默地把葛利高里目送到门口,又慢腾腾地伸手去拿没有喝完的酒瓶子……
葛利高里刚一走到街上,就疲倦得支持不住了。他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第一个十字街口,便向紧跟在后面的普罗霍尔央求说:
“你去鞴上马,牵到这儿来。我走不到家啦……”
“要不要去报告一下你要走的事呀?”
“不用。”
“那好,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一向做事慢慢腾腾的普罗霍尔,这一回却快步往住处跑去。
葛利高里蹲在篱笆旁边,抽起烟来。脑子里回忆着跟司捷潘会面的事,淡淡地想:“哼,这也好,现在他全知道啦。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亚就行。”后来疲倦和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风波逼使他躺下打起盹儿来。
普罗霍尔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坐渡船来到顿河右岸,纵马飞奔而去。
黎明时分,他们进了鞑靼村。葛利高里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下了马,把马缰绳扔给普罗霍尔,匆忙、激动地往屋子里走去。
娜塔莉亚没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到门廊里干什么。一见葛利高里,惺忪的眼睛里就闪出喜不自胜的光芒,使葛利高里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忽然间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娜塔莉亚默默地抱住自己的唯一的亲人,全身紧贴在他身上,葛利高里从她肩膀哆嗦不止的样子知道她正在哭泣。
他走进屋子,亲过两位老人家和睡在内室的孩子们,在厨房当中站住。
“好啊,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一切都平安无事吧?”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地询问道。
“上帝保佑,我的好儿子啊,我们吓得是够呛啊,可是很欺侮我们,那倒也没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说,然后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泪人似的娜塔莉亚,严厉地朝她喊道,“应该高兴嘛,你却哭个没完没了,傻娘儿们!看你,还傻站在那儿不动!快去拿劈柴去,生炉子……”
在她和娜塔莉亚匆匆忙忙做早饭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儿子拿来一条干净手巾,建议说:
“你去洗洗脸吧,我给你往手上浇水。这可以使你的头脑清醒清醒……你浑身酒气冲天。大概昨天高兴得大喝了一通吧?”
“酒是喝啦。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难过……”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惊愕地问。
“谢克列捷夫把咱们恨透啦。”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块儿喝酒,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没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将军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这是闹着玩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深为感动地看着儿子,艳羡不止,直咂舌头。
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样也不能理解老头子那种天真的喜悦心情。
葛利高里认真地询问起牲口和财产是不是都完好无损,粮食损失了多少,但是他发觉,跟上回见面时一样,谈论家务事,父亲毫无兴趣。老头子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使他更揪心的事儿。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说了出来:
“葛利申卡,现在怎么办?难道还要去服役吗?”
“你这指的什么样的人?”
“老头子们哪。就拿我来说吧。”
“现在还不清楚。”
“那么说,也要跟着出发啦?”
“你可以留在家里。”
“你说话可要算数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地喊道,激动得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地踱起来。
“老老实实坐下吧,你这个瘸鬼!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一高兴啦,你就瞎跑一气,像只瘦狗。”伊莉妮奇娜严厉地吆喝道。
但是老头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从桌子到炉子,来回瘸了好几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产生了怀疑:
“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吗?”
“当然能啦。”
“可以写张证明书吗?”
“当然可以!”
老头子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要问明白:
“证明书嘛……不盖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带着大印吗?”
“没有大印也行!”葛利高里笑着说。
“啊,那就没有说的啦!”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
“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开往梅德维季河口吗?”
“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儿啦。反正很快就会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的。你们早就服完了兵役啦。”
“上帝保佑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来是完全放心了。
两个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们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轮流亲他们,含笑听着他们唧唧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们头发的气味多香呀!散发着太阳、青草和热烘烘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使人感到无限亲切的什么气味。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鸟。而父亲那两只抱着他们的、又黑又大的手,却是那么笨拙。他这个刚离开鞍马才一昼夜的骑士,在和平环境里,显得是那么陌生、格格不入,——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大兵味儿、马汗味儿、苦涩的长途行军气味和皮带的臭味……
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泪水模糊,胡子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扯了扯他的军便服袖子,才明白过来,朝桌边走去。
变了,变了,葛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只小铃铛在无声地响着……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由于他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没有睡觉……
达丽亚把牛赶到牛倌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来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给葛利高里,当葛利高里开玩笑似的理了理胡子,把脸朝她凑过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风吹的一样,哆嗦了一下,霎时间闻到了从她那徐娘半老的脸颊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
达丽亚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苦恼,不仅不能压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红柳枝:娇嫩、美丽,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你还是这么漂亮?”葛利高里问。
“就像路边的天仙子花!”达丽亚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堆笑地回答说。然后走到镜子前头,理了理从头巾里披散出来的头发,显得更漂亮了。
达丽亚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压不倒的。彼得罗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击,但是刚一苏醒过来,她变得对生活更加贪恋,更加注意修饰、打扮……
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妮亚什卡也叫醒了。祷告以后,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亚什卡惋惜说,“变得灰溜溜,像只老狼。”
葛利高里面色阴沉,隔着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
“我本来就该老啦。我老了,你也该找个新郎出嫁啦……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后叫我再听到,你还想他想得神魂颠倒,我就踩住你的一只脚,抓住另外一只脚,就像撕癞蛤蟆一样,把你撕成两半!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龇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
“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
“要把这不听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劝导说。
“好儿子,这不是你应该谈论的事儿……”伊莉妮奇娜心里想。但是这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插了进来。他往桌子上砰地捶了一拳,大声嚷:
“不要脸的丫头,你给我住嘴!不然,我就给你这样的心来点儿厉害瞧瞧,包叫你的头发都一根不剩!唉,你这个下流坯子!好,我这就去拿马缰绳……”
“爸爸!咱们家连一根马缰绳也没有啦。全都抢走啦!”达丽亚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不可遏地瞥了她一眼,仍旧扯大嗓门,继续发泄自己的怨气:
“……我去拿马肚带——我要给你这小妖精……”
“马肚带也叫红党拿走啦!”达丽亚已经提高了嗓门,依然天真地看着公公说。
这可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受不了了。他朝大儿媳妇看了一会儿,无声的愤怒憋得他满脸通红,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呆望着(这时候他很像一条拉出水面的青鱼),然后沙哑地喊:
“住口,该死的东西,你这个百鬼缠身的骚货!话都不叫人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杜恩卡,你就死了这颗心吧,这绝对不行!这是父亲的忠告!葛利高里说的对:如果你还要思恋那个浑蛋——那宰了你也不多!真找了个好情人!这个绞杀人的刽子手用媚药迷住她的心啦!他还能算是个人吗?难道我能要这种出卖耶稣的人作我的女婿吗?他现在要是落在我手里的话,我就亲手宰了他!不过我还要再说一遍:我去拿树条子,把你狠狠地……”
“你就是白天里打着灯笼也休想在院子里找到树条子,”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你就是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想找点儿引火的树枝子都找不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这种天真的解释,也看作是不怀好意。他瞪了老太婆一眼,像疯子似的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
葛利高里扔下勺子,用手巾捂着脸,无声地大笑不止,身子直摇晃。他的火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大笑过了。除了杜妮亚什卡,大家都笑了。桌上的气氛顿时愉快活跃起来。但是等台阶上一响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步声,大家的脸一下子都严肃了起来。老头子旋风似的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很长的赤杨树枝。
“看哪!看哪!足够你们这些可恶的长舌头娘儿们受用的啦!你们这些长尾巴的妖精!……你们不是说没有树条子吗?!哪!这是什么?老妖精,也够你受用的啦!你们都给我尝尝吧!……”
厨房里容不下这根大长树枝子,老头子打翻了铁锅,然后又轰隆一声把它扔到门廊里,——气喘吁吁地坐到桌边。
显然他的情绪变得坏透了。他哼哧哼哧、一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其余的人也都不做声。达丽亚的眼睛看着桌子,不敢抬起来,怕笑出声。伊莉妮奇娜唉声叹气,低声嘟哝:“噢,主啊,主啊,我们的罪过太大啦!”只有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没有心思笑,还有娜塔莉亚,除了老头子不在的时候曾经露出一丝痛苦的笑意外,这会儿又变得心事重重,无限忧伤。
“拿点盐来!拿面包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偶尔用闪烁的目光,瞟着家人,威严地大声喊叫。
这场家庭口角竟出人意料地结束了。大家都沉默不语的时候,米沙特卡又把老头子惹火了。米沙特卡经常听见奶奶跟爷爷吵嘴的时候骂爷爷的那些花哨的称呼,当他看到爷爷正准备要把全家人都打一顿,而且吵得全家鸡犬不宁,他那幼小的心灵深为激动,——他的鼻孔直哆嗦,突然清脆地大声喊:
“你吵得够可以啦,瘸鬼!最好拿棍子使劲儿敲你的脑袋,看你再敢来吓唬我们的奶奶!……”
“你这是说打我……打爷爷……是吗?”
“打你!”米沙特卡勇敢地肯定说。
“难道可以这样跟你的亲爷爷……说这样的话吗?!……”
“那么你嚷嚷什么啊?”
“瞧,这小家伙有多凶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捋着大胡子,惊愕地瞟了大家一眼,“老妖精,这些话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都是你教的!”
“谁教他啦?这个野小子完全像你,像他爸爸!”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辩解说。
娜塔莉亚站起来,打了米沙特卡一下子,教训说:
“不许学这种样子跟爷爷说话!不许学这些!”
米沙特卡把脸扎在葛利高里的两膝间,大哭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非常溺爱孙子,他从桌子旁边跳起来,流出眼泪,也不擦顺着大胡子淌下来的泪珠,高兴地喊:
“葛利什卡!好儿子!真他妈妈的!老太婆说得对!是咱们家的孩子!是麦列霍夫家的血统!……瞧,这血统表现出来啦!……这小家伙对谁都不含糊!……我的小孙子!亲爱的!……哪,你打我这个老糊涂吧,用什么打都行!……揪我的大胡子吧,哪!……”于是老头子把米沙特卡从葛利高里手里拉过去,把他高举在头顶上。
吃完早饭,大家都从桌边站起来。妇女们洗碗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点上烟,对葛利高里说:
“有件事要求你,似乎不太合适,因为你是我们的客人,可是没有办法……请你帮帮忙,把篱笆扶起来,把场院围好,不然什么东西都弄得东倒西歪,眼下不好意思去求别人来帮忙。因为家家都破坏得一塌糊涂。”
葛利高里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他俩在场院里一直干到吃午饭,把篱笆都修复了。
老头子在菜园子里埋着木桩子,问道:
“谁都不动手去割草,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买点儿草。你看家业怎么个搞法?活儿还值得干吗?也许过一个月,红党又来啦,那不又他妈的全都白干了吗?”
“我不知道,爸爸,”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究竟谁会把谁打倒。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仓里用不着有多余的粮食,牲口棚里也用不着有多余的牲口。这年头儿,多了没有用。就拿我丈人来说吧,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发了财,耗费了自己的血汗,也耗费了别人的血汗,到头来剩下了些什么呢?只剩下满院子一片焦土!”
“小伙子,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老头子长叹一声,同意说。
再没有多谈什么家业的事情。只是在下午,老头子看见葛利高里正在特别仔细地安装场院上的小门,就恼恨、伤心地说:
“马马虎虎装上算啦。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也不让它在那儿立一辈子!”
看来,直到现在,老头子才明白自己为使生活照老样子过下去所做的努力,全是枉费心机……
太阳落山以前,葛利高里不干了,走进屋子里。只有娜塔莉亚一个人在内室里。她像过节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一条蓝呢子裙子和天蓝色的府绸上衣,胸前绣着一朵花,袖口上镶着花边,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脸上泛起淡淡的粉红色,因为刚才用肥皂洗过脸,所以显得容光焕发。她正在箱子里找什么东西,但是一看见葛利高里,她就把箱盖放下,含笑站直了身子。
葛利高里坐在箱子上说:
“你也来坐一会儿,不然明天我就走啦,咱们连句话儿也没有说。”
她驯顺地在他身旁坐下,有些害怕似的斜睨了他一眼。但是出乎她意料,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亲热地说:
“你很水灵,好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似的。”
“又活过来啦……我们妇道人家都像猫一样,耐折腾哪。”她畏怯地笑着,低下头去说。
葛利高里看见了她那粉红色透亮的、生着一层茸毛的、柔软的耳郭和后脑勺上头发缝中间的黄色头皮,问:
“脱头发吗?”
“差不多要脱光啦。很快就会脱成秃子啦。”
“我现在就给你剃剃头,好吗?”葛利高里突然建议说。
“你这是怎么啦!”她吃惊地说,“那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啦?”
“应该剃一剃,要不头发就长不出来了。”
“妈妈已经答应用剪子给我剪剪。”娜塔莉亚窘急地笑着说,赶紧把一块雪白的漂白头巾蒙在脑袋上。
她坐在他的身旁,她是他的妻子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的母亲。她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脸洗得干干净净。她急忙蒙上头巾,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病后脱了头发的丑样子,她的头略微往一边歪着坐在那里,显得那么可怜、难看,然而却依然容光焕发,具有一种纯洁的内在美。她总是穿高领衣服,为了不叫他看见她自杀时脖子上留下的伤痕。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一阵猛烈的恩爱激情涨满了葛利高里的心。他很想对她说几句温柔、亲密的话,但是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于是默默地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那扁平白净的额角和忧郁的眼睛。
不,他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她。阿克西妮亚使她的一生失去了光彩。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颠倒,浑身像火烧似的,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西沉的太阳的紫色余晖洒进内室。孩子们在台阶上喧吵。可以听到,达丽亚把烤热的瓦罐从炉膛里拖出来,不满意地对婆婆说:“您大概没有天天挤牛奶吧。不知道为什么那头老牛的奶出得少啦……”
牛群牧放归来,哞哞地叫个不停,孩子们用马尾编的鞭子抽得啪啪乱响。村里公用的种牛喑哑、断续地叫着。它那缎子似的前胸垂肉和扁平的脊背被牛虻咬得血迹斑斑。种牛恶狠狠地摇晃着脑袋;走着走着,两只间距宽宽的犄角触到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上,把篱笆撞倒,又往前走去。娜塔莉亚往窗外看了看,说:
“公牛也撤到顿河对岸去啦,妈妈说:村子里的枪声一响,它就冲出河边的牛棚,洑水过河去,一直藏在河湾里。”
葛利高里陷于默默的沉思。为什么娜塔莉亚的眼睛这样忧郁?而且眼睛里还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时隐时现。甚至在幸福的时刻,她也这样忧郁,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也许她已经听说他在维申斯克与阿克西妮亚相会的事情了吧?他终于问:
“为什么今天你的脸色这样阴沉?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吧,娜塔莎?告诉我,行吗?”
他以为娜塔莉亚会哭鼻子抹泪责备他……但是娜塔莉亚却惊讶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是这样觉得,我什么也没……真的,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一低头或者拿点儿什么东西的时候头就有点儿晕——眼睛就发黑。”
葛利高里目光紧逼地看了看她,又问:
“我不在家,你没有什么事情吗?……没有人动你吗?”
“没有,瞧你说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生病。”她直盯着葛利高里,甚至还微微一笑。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明天一早你就动身?”
“天一亮就动身。”
“多住一天不行吗?”娜塔莉亚没有把握地、怀着微弱的希望请求说。
但是葛利高里否定地摇了摇头,于是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说:
“你现在……得戴肩章了吧?”
“得戴啦。”
“好,那就脱下衬衣来,我趁天还亮给你缝上。”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脱下了军便服。衣服上的汗还没有干。背上和肩上被武装带磨得发亮的地方,还有些黑乎乎的湿印子。娜塔利亚从箱子里找出一副被太阳晒得褪色的保护色肩章问:
“是这个吗?”
“是这个。你还收着哪?”
“我们把箱子埋起来啦。”娜塔莉亚一面往针眼里穿线,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偷偷把落满尘土的军便服凑到脸上,贪婪吸了一口咸丝丝的亲人的汗气味儿……
“你这是干什么呀?”葛利高里不解地问。
“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儿……”娜塔莉亚眼睛闪耀着,低下头去,想要掩饰突然涌到脸颊上的红晕,开始迅速地缝起来。
葛利高里穿上军便服,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
“你戴着肩章神气多啦!”娜塔莉亚喜不自胜地望着丈夫,说。
但是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肩,叹了口气,说:
“最好能一辈子不看到它们。你是什么也不懂呀!”
他们又在内室里的箱子上拉着手,无言地默默坐了很久,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后来,当天色黑了下来,厢房的紫色阴影洒满已经返凉的地面,他们走到厨房里去吃晚饭。
黑夜降临。直到黎明前,天上繁星点点,樱桃园里的夜莺一直唱到东方发白的时候。葛利高里醒来,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倾听着夜莺婉转、甜蜜的歌唱,然后竭力不惊醒娜塔莉亚,轻轻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喂着战马,大献殷勤地建议说:
“出发以前我去给它洗个澡好吗?”
“不用啦。”在清晨的潮冷中瑟缩的葛利高里回答说。
“睡得很好吗?”老头子问。
“睡得好极啦!就是夜莺把我吵醒啦。倒霉透啦,它们整整吵了一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马料袋子从马头上摘下来,笑着说:
“小伙子,它们就知道唱啊,唱啊。有时候真羡慕这些神鸟……什么打仗呀,什么倾家荡产呀,它全不用管……”
普罗霍尔骑马来到大门口。他脸刮得光光的,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爱说爱笑。他把马缰绳拴在柱子上,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来。帆布衬衣烫得平平整整,肩膀上戴着新灿灿的肩章。
“你也戴上肩章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他朝葛利高里走过来的时候,大声说,“该死的东西,在箱子里闲得够久啦!如今咱们戴吧!戴到死也戴不坏的!我对老婆说:‘傻娘儿们,你别把它缝死。稍稍连上一点儿,风吹不掉就行啦!’不然,咱们的事儿可是两说着哪,啊?一旦被俘,人家立刻就会从肩章上认出来,虽然我不是军官,然而究竟也是个上士啊。他们会说:‘该死的东西,你既然会往上爬——自然也知道怎么把脑袋伸进绞索里!’你看见我的肩章是怎么缝的了吗?滑稽透啦!”
普罗霍尔的肩章的确没有缝死,只略微连着一点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哈哈大笑起来。灰白的大胡子里闪烁着一个也没有掉的、白亮的牙齿。
“这真是个好样的战士!那就是说,一看苗头不对,——立刻就把肩章扔掉,是吗?”
“那么,你以为——怎么样呢?”普罗霍尔苦笑一声说。
葛利高里笑着对父亲说:
“爸爸,你看,我找的这个传令兵怎么样?跟他一起,遇上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能逢凶化吉!”
“不过俗话可是这么说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今天死,我可要明天才死哩,”普罗霍尔辩解说,一下就把肩章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咱们到了前线再缝上也不晚哪。”
葛利高里匆匆吃过早饭,就跟家人道别。
“圣母保佑你!”伊莉妮奇娜亲着儿子,慌乱地唠叨起来,“要知道我们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啦……”
“好啦,送得越远——流的眼泪就越多。再见吧!”葛利高里声音哆嗦地劝慰说,走到马跟前。
娜塔莉亚把婆婆的黑头巾蒙在头上,走到大门外边。孩子们拉着她的裙襟。波柳什卡怎么哄也不行,抽抽搭搭地哭个不止,央求母亲说:
“别放他走!别放他走,好妈妈!打仗的时候会打死他的!好爸爸,你别上那儿去吧!”
米沙特卡的嘴唇直哆嗦,但是却没有哭。他勇敢地控制住自己,还生气地斥责妹妹:
“别胡说八道,傻瓜!那儿绝不会把所有的人都打死的!”
他牢牢记住了祖父的话,哥萨克从来不哭,哥萨克要是哭——那就是最大的耻辱。但是等父亲上了马,把他抱到鞍子上,亲他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爸爸的睫毛都湿了。这时候米沙特卡也经受不住考验:他的眼泪像雹子似的涌了出来!他把脸藏在父亲的勒着皮带的胸前,叫嚷着:
“叫爷爷去打仗吧!我们要他有什么用处呀!……我不愿意你去!……”
葛利高里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默默地策马离去。
已经有多少次了,战马的蹄子溅起自己家台阶前的泥土,猛然转过身子,驮着他顺着大道,顺着没有道路的草原,奔赴前线,那里可怕的死神在等待哥萨克,那里正像哥萨克悲歌中唱的那样:“每时,每刻都是恐怖和悲伤。”——可是葛利高里从来还没有像今天,在这个美妙的早晨,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告别村庄。
他满怀着令人心烦的模糊预感、惶惶不安和苦闷的心登程了,他把马缰绳扔在鞍头上,头也不回,一直到爬上山岗。在十字路口,尘土飞扬的大道往风车矗立的地方弯去的时候,他才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娜塔莉亚一个人还站在大门口,早晨清新的微风吹弄着她手里那条像丧巾一样的黑头巾。
被风吹得上下翻滚的白云在高高的蓝天上飘啊,飘啊。天边山岭起伏的地平线上,蜃气朦胧。马缓步而行。普罗霍尔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打盹儿。葛利高里咬紧牙关,不时回头张望。起初还能看见碧绿的柳树梢、一带奇妙的银光闪闪、蜿蜒曲折的顿河流水和缓缓旋转的风车翅膀。然后大道向南方伸去。河边的草地、顿河、风车……都隐蔽到被践踏过的庄稼地后面去了。葛利高里吹着口哨,眼睛死盯着布满珍珠般的轻汗的金红色马脖子,已经不再回头去看了……“叫这该死的战争见鬼去吧!在奇尔河沿岸打,打到顿河流域,后来又在霍皮奥尔河、梅德维季河和布祖卢克河沿岸厮杀。折腾来,折腾去,其实敌人的子弹在哪儿把我,葛利高里打翻在地,不都是一样吗?”他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