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风呼呼叫。滚滚的黑云从东面压过来。天刚放亮,跟施托克曼、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同住一室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都起床走了出去。过了半个钟头,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托尔卡切夫跑来了,他也是和施托克曼一样,领着自己的一批同志参加了谢尔多勃斯克团。他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大声喊:
“施托克曼,科舍沃伊,你们在家吗?请出来一下!”
“什么事情?进来!”施托克曼走到堂屋里来,一面走一面穿军大衣,“进来吧!”
“糟啦!”托尔卡切夫跟着施托克曼走进第二间屋子,悄悄说,“步兵正企图在镇外……在镇外解除从克鲁托夫斯克开来的炮兵连的武装。已经互相射击了一阵子……炮兵打退了进攻,卸下炮栓,坐船到河对岸去了……”
“后来呢,后来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哼哼着把靴子穿到受伤的脚上,催问说。
“现在正在教堂旁边开群众大会……全团……”
“准备行动!”施托克曼命令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抓住托尔卡切夫的棉袄袖子,“政委在哪儿?其余的共产党员都在哪儿?……”
“我不知道……个别的逃跑啦,我就到你们这儿来了。他们已经占领了电报局,谁也不许进去……我们应该逃走!可是怎么个逃法呀?!”托尔卡切夫把手插在两膝中间,惊慌失措地坐到箱子上。
这时候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六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冲进了屋子。他们脸色激动,恶狠狠地、不容置喙地喊:
“共产党员们,开会去!快!”
施托克曼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严厉地把嘴唇一瘪,说:
“咱们走吧!”
“请把武器放下。又不是去打仗!”谢尔多勃斯克团的一个战士这样说,但是施托克曼装作没听见,把步枪背到肩上,头一个走了出去。
一千一百人乱哄哄地在广场上吼叫。没有一个霍皮奥尔河口镇的老百姓。他们都躲在家里,害怕发生事变(前一天,镇上已经盛传这个团将要跟叛军联合,可能在镇上跟共产党员们发生战斗)。施托克曼头一个走到嗡嗡喧闹的谢尔多勃斯克团士兵的人群跟前,到处张望,想找到一个指挥人员。团政委被押着从他面前走过去。两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士兵扭着他的胳膊。政委脸色苍白,被人从后面推搡着,走进混乱的红军士兵群里。有几分钟施托克曼看不见他了,等后来再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人群中间,站在一张不知道从哪家搬来的呢面牌桌子上了。施托克曼回头看了看。瘸腿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正撑着步枪站在自己身后,那几个去叫他们来的战士则站在他旁边。
“红军战士同志们!”政委软弱无力地说,“在这种时候,在大敌压境的紧急关头,召开群众大会……同志们!”
人们不让他继续讲下去。一片灰色的皮帽子,像风卷起的波涛,在桌子旁边浮动,刺刀像灰青色的硬毛在晃动,无数的拳头向小桌子伸去,广场上响起愤怒、短促的,像打枪似的呼喊声:
“这时候我们成了同志啦!”
“把皮上衣脱下来!”
“把我们骗够啦!”
“你们领着我们去打谁呀?”
“扯着他的腿拉下来!”
“打呀!”
“用刺刀刺!”
“政委也该当够啦!”
施托克曼看见一个身材魁梧、不很年轻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爬到牌桌上去,用左手揪住政委棕红色小连鬓胡子尖。小桌晃了一下,战士和政委一同倒到站在桌子周围的人们伸出来的手上。刚才放牌桌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灰军大衣的波浪;政委孤独的绝叫湮没在一片雷鸣般的吼声中。
施托克曼立刻向那里冲去。他鲁莽地推开人们,拼命踢那些紧裹着灰色军大衣的脊背,他很快就挤到政委刚才说话的地方。没有人拦阻他,但人们却用拳头和枪托子推他,打他的脊背和后脑勺,夺下他肩膀上的步枪,摘掉他脑袋上红顶的哥萨克皮帽。
“往哪儿钻呀,鬼东西?……”一个红军战士的脚被施托克曼踩痛了,愤怒地喊。
一个身材短小的排长,在翻倒的小桌子旁边拦住施托克曼。这个排长的灰羔羊皮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军大衣大敞着,汗珠顺着砖红色的脸颊往下滚,激愤、凶狠的眼睛斜睨着施托克曼。
“你往哪儿钻?”
“我要讲话!我要对战士们讲几句话!……”施托克曼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沙哑地说道,转眼之间就把小桌立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帮着他爬上了桌子。但是广场上依然吼声滚滚,施托克曼拼命大吼一声:“安——静!”过了有半分钟,喧声渐渐低沉下去的时候,他就压制着咳嗽,声嘶力竭地讲起来:“红军战士们!这是你们的耻辱!你们在最艰难的时刻背叛人民政权!正当需要用势不可挡的铁拳去猛击敌人心脏的时候,你们却动摇了!正当苏维埃国家被敌人围困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们却在这里开起什么群众大会来啦!你们已经站在直接背叛的边缘上啦!为——什——么?!因为你们的叛徒首长们已经把你们出卖给哥萨克将军啦!他们都是旧军官,骗取了苏维埃政权的信任,他们利用你们的糊涂思想,阴谋把你们这个团出卖给哥萨克。你们赶快猛醒吧!他们想用你们的手去帮忙绞杀工农政权!”
站在离桌子不远的第二连连长,从前的少尉韦斯特明斯特尔端起了步枪,但是施托克曼察觉他的动作,就大声喊:
“你敢!随时都可以打死我!我要对共产党员战士们说几句话!我们共产党员把全部生命……全部自己的热血……一滴一滴地……”施托克曼的声调变成情绪极度紧张的男高音,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样子变得非常难看,“……都贡献给为工人阶级……为被压迫的农民服务的事业。我们已经习惯于英勇无畏地面对死亡!你们可以打死我……”
“我们听说过啦!”
“别再骗人啦!”
“让他说完!”
“喂,别叫嚷啦!”
“……就是打死我,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们猛醒吧!不要开什么群众大会,应该去打白党!”施托克曼眯缝得很窄的眼睛向逐渐安静下来的红军士兵群众扫了一下,看到团长沃罗诺夫斯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跟一个红军战士并肩站在那里,正勉强地笑着,对那个战士低声说些什么。“你们的团长……”
施托克曼伸出一只手,指着沃罗诺夫斯基,但是那个人把手掌捂在嘴上,惊慌地对站在他身旁的红军战士悄悄地说了些什么,施托克曼未及说完这句话,步枪响了,这枪声不很有力,微弱,就像一声鞭子响,但是施托克曼双手抓住胸膛,跪了下去,没有戴帽子的须发斑白的脑袋低垂下去……但是,他摇晃了一下,立刻又站了起来。
“奥西普·达维多维奇!”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到又站起来的施托克曼,痛楚地呻吟了一声,就往他那里冲去,但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肘,低声命令说:
“住口!别管闲事儿!把枪交出来,你这个败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解除了武装,搜了搜他的口袋,把他从广场上带走了。广场的各个角落里都在解除共产党员的武装和逮捕共产党员。在胡同里一座低矮、坚固的商人房子旁边,猛烈地响了五六枪,——一个不肯交出路易斯牌机枪的共产党员机枪手被打死。
但是这时候,施托克曼嘴唇上冒着粉红色的鲜血,痉挛地打着哽,满脸死人似的惨白,站到牌桌上,摇晃了片刻,然后使出最后的、逐渐消失的力气和意志,把没有说完的话喊了出来:
“……他们把你们引入歧途……叛徒们……他们拿你们做叛变投降的见面礼,去换取新的官衔……但是共产主义将永远活下去!……同志们!……你们赶快猛醒吧!……”
那个站在沃罗诺夫斯基身旁的红军战士又把步枪顶到肩头上去。第二枪把施托克曼打倒了,从桌子上栽到红军士兵们的脚下。这时候有一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嘴巴很大,牙齿平整,一脸麻子,矫健地跳上桌子,响亮地喊道:
“我们在这儿听到了不少各式各样的诺言,亲爱的同志们,然而这都是赤裸裸的谎言和恐吓。这位演说大师倒下去了,就躺在这儿啦,既然是狗——就只能像狗一样死去!处死共产党员——就是处死劳动农民的敌人!同志们,亲爱的战士们,我要说的是,我们现在睁开眼睛啦。我们知道应该去反对谁啦!譬如说,在我们沃尔斯克县原先是怎么说的呀?人民一律平等,互相友爱!这就是骗子手共产党员们说的话……但是实际又是怎么样呢?就拿我爸爸给我写来的一封满篇血泪的信说吧,爸爸告诉我说:在大天白日里就进行抢劫!把我爸爸的粮食抢走啦,磨坊也没收啦,命令上是说要这样对付劳动农民吗?磨坊是我父母用劳动的血汗建立起来的,那么我要问问你们——难道这不是共产党员在抢劫吗?应该把他们全都斩尽杀光!”
这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叛军的两个骑兵连从两面冲进了霍皮奥尔河口镇,哥萨克步兵从顿河沿岸南面的山坡上开了下来,叛军第六独立旅旅长博加特廖夫少尉,在半连骑兵的护卫下,跟司令部的人员一起来到镇上。
从东方涌上来了黑云,立刻下起雨来,在顿河对岸,霍皮奥尔河上,响起轰隆轰隆的闷雷声。
谢尔多勃斯克团急忙排成两行横队。等博加特廖夫司令部的骑兵小队刚在山坡上出现,从前的上尉沃罗诺夫斯基就发出了红军战士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凶猛的命令吼声,他喉咙里咯咯响着,喊道:
“团队!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