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哥萨克都打仗去了,所以鞑靼村显得那么空旷、寂寥。鞑靼村的步兵连曾暂时划归第五师的一个团指挥,调到顿河左岸去了。
有一段时间,红军部队补充了从巴拉绍夫和波沃里诺开来的援军,从东北方面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占领了叶兰斯克镇辖区的许多村庄,进逼叶兰斯克镇。叛军在争夺通往市镇要冲的残酷战斗中占了上风。叛军之所以能占上风,是因为调来了一些强有力的支援部队,支援了在红军莫斯科团和两个骑兵连进攻中后退的叶兰斯克团和布坎诺夫斯克团。叛军第一师的第四团(鞑靼村的步兵连也编在这个团)、一个拥有三门炮的炮兵连和两个预备骑兵连,沿顿河左岸,从维申斯克开到了叶兰斯克。此外,沿顿河右岸,还向普列沙科沃村和马特维耶夫村集结了大量援军,从叶兰斯克镇越过顿河,在长约三至五俄里的地段布阵。在克里夫斯克山岗上配置了一个炮兵排。有个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萨克炮手,以弹不虚发而驰名,他第一炮就摧毁了红军的一个机枪阵地,接连几发榴霰弹又击中了隐蔽在红柳树林里的红军散兵线,逼使他们不得不撤退。战斗以叛军获胜结束。叛军追击着后退的红军,把他们赶到叶兰卡河对岸去,派出十一连骑兵去追击逃敌,在离扎托洛夫斯基村不远的山岗上追上了一个红军骑兵连,并把他们全都砍死了。
从那时起,鞑靼村的步兵连就在顿河左岸的沙丘间打转转。几乎没有哥萨克从连队回家度假。只是在复活节前,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几乎有半个连都回到村里来了。哥萨克们在村子里住了一天,开了斋,换了换内衣,从家里带上猪油、面包干和其他的食物,又渡河到对岸去,就像朝圣者一样,只是手里拿的不是拐杖,而是步枪,成群结队地往叶兰斯克方向走去。妻子、母亲、小妹妹都站在鞑靼村的土岗上,站在顿河沿岸的山头上,目送他们远去。婆娘们哭号着,用头巾或披肩角儿擦着哭红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衬裙襟上抹……而哥萨克们则在顿河对岸涨满春水的树林外,顺着沙土岗走去:赫里斯托尼亚、阿尼库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还有另外一些哥萨克。上了刺刀的步枪上挂着装干粮的麻布袋,香薄荷似的、忧郁的草原歌声随风飘荡,哥萨克们无精打采地交谈着……他们垂头丧气地走着,但是却都吃得饱饱的,衣服换洗得干干净净的。节前,妻子和母亲给他们烧好热水,把身上的泥垢洗掉,把吸服役的哥萨克血的大虱子篦干净。为什么大家不在家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要这样去送死……赶去送死。那些刚被征召到叛军队伍里来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脱掉皮靴或鞋子,在温暖的沙土上走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笑语不断,用还没有成熟的、沙哑的嗓子唱歌。他们觉得打仗很新鲜,像儿童游戏似的。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还从掩身的堑壕边潮湿的土坡上抬起头来,倾听子弹的啸叫声。“苇芽!”上过战场的哥萨克们这样轻视地称呼他们,用自己的经验教他们怎么挖战壕,怎样射击,在行军的时候怎样背武器和军用品,怎么选择安全的掩护地形,甚至连怎么用火烧虱子的技术和怎样包裹脚布,可以使脚不感到疲倦,而且不在鞋子里“乱窜”,都教给了他们,就这样教导这些乳臭未干的青年人。这些“苇芽”在红军的枪弹还没有打中他们的时候,总在用惊讶的、小鸟一样的目光张望着周围战火纷飞的世界,总要抬起头来,被好奇心驱使着,从堑壕里向外窥视,要看看“红军”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这样一位年方十六的“勇士”一伸腿死了,在这短暂的十六年里,他还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呢。这样一个大孩子躺在那里,伸着两只娇嫩的大手,扎煞着耳朵,尚未成年的细脖子上刚开始鼓起喉结。人们把尸首运回故乡,埋到祖父和曾祖父在那里烂掉的坟墓里,母亲惊骇地双手一拍,迎上来,抚尸号哭半天,不断从满头白发的脑袋上撕下一团团的头发。然后,等到把他们埋葬了,坟上的黄土已经干了,衰老的、被母性的无限悲痛折磨得腰弯背曲的母亲天天走进教堂,去追荐自己“战死的”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
如果子弹幸而没有把这个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打死,这样他也就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了。生了黑茸毛的嘴唇哆嗦一下,一歪扭……这位“勇士”用像兔子似的、孩子般的声调喊一声:“我的亲娘呀!”于是黄豆般的泪珠从眼里涌出来。一辆救护车就会拉着他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震裂伤口。然后,一位有经验的连队医官给他洗净子弹或者炮弹片打的伤口,笑嘻嘻地,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安慰他说:“伤在小猫身上疼,伤在喜鹊身上疼,在万纽什卡身上很快就会合上缝。”可是“勇士”万纽什卡却又哭又嚷要回家,哭着要母亲。不过等伤口一长好,再回到连队里去,这回就会彻底了解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啦。在部队里混上两三个星期,在战斗和厮杀中变成铁石心肠,然后,你再看吧,他居然也会站在俘虏的面前,叉开腿,往一边啐着唾沫,模仿着某一位野兽似的、凶狠的司务长的样子,傲慢地,用沙哑的破嗓子低声问:
“喂,怎么样,庄稼佬,你他妈的落到老子手里啦?啊——啊?你想要土地吗?想要平等吗?你大概是个共产党吧?坦白交代吧,坏蛋!”于是为了要显显自己的威风、“哥萨克的勇猛”,举起步枪,打死那个生活在顿河土地上,又在这里死去的人——为了苏维埃政权,为了共产主义,为了使世界上永远不再发生战争而战斗的人。
于是在莫斯科省或者在维亚茨基省,在伟大的苏维埃俄罗斯的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就会有一位红军战士的母亲,在接到儿子“为了使劳动人民从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在与白卫军的斗争中牺牲……”的通知以后,号啕大哭起来……刺心的思念之情控制了母亲的心,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要天天如此,一直到死,永远怀念那个她曾经在肚子里怀过,在血泊和分娩的阵痛中生下来的人,他是在顿河流域的什么地方被敌人打死的……
从前线上开小差回来的鞑靼村那半个连现在又回部队去了。他们在蜿蜒起伏的沙丘上,在闪耀着紫光的红柳树林里走着。青年哥萨克们兴高采烈,无忧无虑,那些被人谑称为“盖达马克”的老头子们却长吁短叹,眼睛里暗含着泪水;到了耕地、耙地和播种的时节啦,土地在召唤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召唤他们,而这时候却要去打仗,被迫蹲在陌生的村庄里,闲待在那里,担惊受怕、受罪挨饿、寂寞得要死。正因为如此,那些有胡子的人都热泪盈眶,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么愁眉苦脸地走着。每个人都在思念自己扔下的家业、财产和农具。一切事情都要男人的手来做,没有主人的照顾什么都变得不像样子。婆娘们能干什么呢?地都晒干啦,她们播不上种,明年就得挨饿啦。民间俗语不是这么说嘛:“干庄稼活,就是小老头子,也比个年轻的妇女有用。”
老头子们一声不响地在沙土上走着,只是在一个青年哥萨克放了一枪打兔子,这才活跃起来。他们决定要惩罚这个浪费子弹(叛军司令部严令禁止浪费子弹)的家伙。把一肚子气全都发泄到小伙子身上了。
“打他四十鞭子!”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提议说。
“太多啦!”
“这样他就走不到驻地啦!”
“打十六下吧!”赫里斯托尼亚叫道。
大家同意打十六下,双数。把犯错误的人按倒在沙地上,褪下了裤子。赫里斯托尼亚嘴里哼着小曲,用小折刀削着长满了带黄色茸毛芽苞的树条子,阿尼库什卡在行刑。其余的人都坐在旁边抽烟。然后,大家又走起来。那个挨打的人在大家的后面艰难地走着,一面擦眼泪,一面勒紧裤子。
刚刚走过那片沙地,来到灰色的黏土地的时候,大家就又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
“看这可爱的土地,正在盼着主人回来呢,可是主人却没有工夫,魔鬼叫他在山岗里瞎转转,打仗哪。”一个老头子指着一块干透了的份地,叹息说。
走过耕地的时候,人人都弯下腰去,抓起一块散发着春天的太阳气息的干土,放在手巴掌上捻碎,透不过气似的叹息着。
“这地正是播种的时候。”
“要是能立刻扶犁播种多好啊。”
“再过三天就不能下种啦。”
“我们那里,河那边,还嫌早一点儿。”
“是啊,还早哪!瞧,顿河两岸的沟崖上还有雪呢。”
后来停下来休息,吃午饭。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请那个挨打的小伙子吃“挤奶渣”。(他把奶渣装在布袋里,拴在步枪筒上,一路上从袋子里往外滴答水。阿尼库什卡笑哈哈对他说:“普罗珂菲奇,顺着这条湿印就能找到你,看你后头留下的这条湿印,就像公牛走过以后留下的尿印子。”)他一面请小伙子吃,一面很郑重地说:
“傻小子,你可不能怨恨老头子们。是啊,抽了你一顿,那算得了什么!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
“潘苔莱爷爷,要是把你抽一顿,你就不会唱这个调儿啦!”
“小伙子,我挨过的抽比这可狠得多啦。”
“还要狠得多?”
“是的,狠得多。这是明摆着的嘛,古时候抽起来可没这么轻。”
“过去也抽?”
“当然,也抽。小伙子,有一回我老子用车辕木朝我背上打——就是这么打,我还是长大成人啦。”
“真是用车辕木打吗?”
“我说用车辕木,就是用车辕木。喂,糊涂虫!吃奶渣啊,干吗老看我的嘴呀?瞧你,他妈的,勺子把儿都没有啦,大概是折断了吧?混蛋!今儿个把你这个狗崽子抽得还是太轻!”
吃过午饭以后,决定在舒服的、像葡萄酒一样醉人的春日的艳阳天里打个盹儿。大家都趴在沙土地上,叫太阳晒着脊背,打了一会儿呼噜,然后就又顺着褐色的草原,踏着去年的庄稼茬子,不走大道,一直往前走。他们穿着短上衣、军大衣、粗呢农民上衣和光面短皮袄;有的穿着靴子,有的穿鞋,裤筒掖在白袜筒里,有人脚上什么也没有穿。干粮袋在刺刀上摇晃。
这些又回连队里来的逃兵简直没有一点威武劲儿,就连在蓝天上叫够了的云雀,都大模大样地落在这半连人经过的附近草地上。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进村没有遇到一个哥萨克。第二天早晨,他扶着小米沙特卡骑上马,叫他赶到顿河边去饮水,自己和娜塔莉亚一同去探望格里沙卡爷爷和岳母。
卢吉妮奇娜流着眼泪迎接女婿:
“葛利申卡,好孩子!自从我们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去世以后,我们家就全完啦!……唉,家里谁还能去种地呀?种子堆满了仓,可是没有人去种。我的亲人呀!我们成了孤儿寡母,我们什么用也没有啦,谁都把我们看作陌生人、多余的人!……你看看,我们的家业破败成什么样子啦!什么都无人照管……”
家业的确是眼看着在破败:牛撞坏、撞倒了牲口院里的篱笆,有些地方,柱子都倒了;板棚子的土墙被春水冲坏,倒塌了;场院的围棚也都没有了,院子没有人打扫;板棚檐下放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镰刀,这里还扔着一台破烂的收割机……到处是荒芜、败落的景象。
“一没有当家人,家业很快就全完啦。”葛利高里巡视了科尔舒诺夫家的院落,无动于衷地想。
他回到屋里。
娜塔莉亚正在和母亲嘁嘁喳喳地说什么,一看见葛利高里就不说了,而且献媚地笑起来。
“葛利沙,妈妈刚才说要求你……你要是能到地里去……也许可以给她们种上几亩呢?”
“妈妈,你们还要种什么呀?”葛利高里问,“你们家的仓房里的小麦还满满的呢。”
卢吉妮奇娜双手一拍说:
“葛利申卡!那土地就叫它那么闲着啊?要知道我们去世的当家人已经秋耕了三块地啦。”
“地有什么要紧呢?就让它先那么闲着不行吗?今年要能活下来,咱们就种。”
“这怎么行啊?土地就这样荒着哪。”
“等战线从这儿移开,你们再种吧。”葛利高里想试着说服丈母娘。
但是她却固执己见,甚至有点儿生葛利高里的气了,最后把哆嗦着的嘴唇一噘,说:
“哼,如果你没有工夫,或许,你不愿意帮我们的忙……”
“好啦,别说啦!我明天去给自家种,也给你们种上两俄亩。这就足够你们吃啦……格里沙卡爷爷还活得挺好啊?”
“那可太感谢啦,恩人哪!”脸上放光的卢吉妮奇娜高兴地说,“我立刻就去告诉格丽帕什卡,叫她送种子去……爷爷吗?上帝一直还不肯接他回去。还活着哪,不过脑子有点儿不大好使啦。整天整夜地光坐在那里念《圣经》。有时候用教堂用语说呀说呀,简直叫人听不懂……你去看看他吧。他在内室里呢。”
泪珠顺着娜塔莉亚的丰满的脸颊淌下来。
娜塔莉亚眼泪汪汪地笑着说:
“我刚才上他那儿去啦,他说:‘狠心的小丫头呀!怎么你也不来看看我呀?亲爱的,我快死啦……我一定要为你,为我的孙女祷告祷告上帝。我想入土啦,娜塔柳什卡……土地正在召唤我去哪。是时候啦!’”
葛利高里走进内室。浓重的檀香、霉气和腐烂的气味,老年人的肮脏气味刺进了他的鼻孔。格里沙卡爷爷还是穿着那件红翻领上缝着领章的灰军服,坐在卧榻上。肥大的裤子和毛袜子都精心织补过。从小丫头长成大姑娘的格丽帕什卡照顾爷爷的生活,她非常关心、爱护他,就像从前娜塔莉亚做姑娘的时候那样。
格里沙卡爷爷把《圣经》放在膝盖上,从镶着长了绿锈的铜框眼镜里看了一眼葛利高里,笑着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服役的人来啦?全腿全胳膊的呀?上帝保佑,你没有叫凶恶的子弹打中吗?好,感谢上帝。坐下吧。”
“你的身体可好啊,老爷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健康吗?”
“怪人!真是个怪人!我这把年纪啦,还说什么健康呀?要知道我已经快一百岁啦。是的,活了快一百岁啦……自己都不觉得。仿佛昨天我还是个留着红额发的壮实小伙子。可是今天我一醒过来——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生命就像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我的身子已经没有劲儿啦。棺材已经在仓房里放了多少年了,可是上帝,看来早已把我忘啦。我这个罪人已经多次祈祷:‘主啊,你转过脸,用慈爱的目光看看你的奴仆格里戈里吧!我想入土,土地也在召唤我……’”
“老爷子,你还能活很久哩。看你满嘴的牙。”
“啊?”
“你的牙还很多哪!”
“牙?你这个傻瓜!”格里沙卡爷爷怒冲冲地说,“要知道,如果灵魂要离开你的肉皮囊的时候,用牙也咬不住它呀……你还在打仗吗,荒唐鬼?”
“还在打哪。”
“我们家的米秋什卡也走啦,你瞧吧,他太性急——要大吃苦头。”
“一定要吃苦头。”
“说的就是。可是你们为什么打仗呢?你们自个儿也不明白!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在行事。我们家的米伦为什么送了命?就是因为他反对上帝,煽动老百姓造反,反对政权。不论是什么政权,就连反对基督的政权,都是上帝的意旨,都是上帝赐给的。那时候我就对他说:‘米伦!你不要煽动哥萨克造反,不要煽动他们去反对政权,别造孽!’可是他却对我说:‘不,爸爸,我受不了!要暴动,要把这个政权消灭,因为它要把咱们逼去沿街乞讨。咱们从前过的是体面日子,现在却要变成叫花子啦。’他忍受不了啦。爱动刀动枪的人,必将死于刀下。这是一定的。葛利什卡,别人都说好像你当了大将军啦,在指挥一个师的人马哪。是真的还是胡说?”
“真的。”
“是指挥一个师吗?”
“没有错儿,是指挥一个师。”
“那么你的肩章在哪儿呀?”
“我们已经取消肩章啦。”
“唉,你这个糊涂虫!取消了肩章!那你还成其什么将军呀!可怜虫!从前的将军——你看看他们就觉得舒服:吃得胖胖的,大肚子鼓得高高的,八面威风!可是现在,你看你……简直是,呸——简直叫人恶心!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肮脏的军大衣,沾满污泥,既没有挂勋章,胸前也没有挂白绶带。大概,只有满衣裳缝的虱子。”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格里沙卡爷爷激动地继续说:
“你别笑,坏东西!你领着人去送死,鼓动他们去反对政权。你要造大孽,用不着在这儿龇牙!啊?……哼,就是这么回事。反正他们要把你们消灭,还要把我们捎带上。上帝——他会把自己的道路指给你们的。难道《圣经》上这一段不正是说的咱们这个混乱的年月吗?喏,你听着,现在我来念一段先知耶利米的预言给你听听……”
老头子用焦黄的手指头翻着《圣经》发黄的页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念起来:
“‘你们要在万国中传扬报告,竖立大旗。要报告,不可隐瞒,说,巴比伦被攻取,彼勒蒙羞,米罗达惊惶。巴比伦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惊惶。因有一国从北方上来攻击他,使他的地荒凉,无人居住,连人带牲畜,都逃走了。……’明白了吗,葛利什卡?现在他们从北方来,向你们这些巴比伦人进攻啦。你再听下去:‘耶和华说,当那日子,那时候,以色列人要和犹太人同来,随走随哭,寻求耶和华他们的神。……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差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走到小山……’”
“这是说的什么?什么意思?”对教会斯拉夫语不甚了了的葛利高里问。
“混账东西,这是说你们这些造反的家伙被赶得在山里乱窜。说你们这些家伙不配当哥萨克的领导人,而且你们自己比迷途的羊还糊涂,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些什么……你再听下去:‘……竟忘了安歇之处。凡遇见他们的,就把他们吞灭……’这也说得对极啦!虱子不是正在吞灭你们吗?”
“对虱子简直是毫无办法。”葛利高里承认说。
“这就越说越对啦。你再听下去:‘敌人说,我们没有罪,因他们得罪那作公义居所的耶和华,就是他们列祖所仰望的耶和华。我民哪,你们要从巴比伦中逃走,从迦勒底人之地出去。要像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因我必激动联合的大国,从北方上来攻击巴比伦。他们要摆阵攻击他,他必从那里被攻取。他们的箭,好像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迦勒底必成为掠物。凡掳掠他的都必心满意足,这是耶和华说的。抢夺我产业的啊,你们因欢喜快乐……’”
“格里戈里爷爷!你最好还是用俄语讲给我听吧,不然我什么也听不明白。”葛利高里打断他的朗读,请求说。
但是老头子咂了咂嘴唇,用无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
“马上就完啦,你听着吧:‘……且像踹谷撒欢的母牛犊,又像发嘶声的壮马。你们的母巴比伦就极其抱愧,生你们的必然蒙羞。他要列在诸国之末,成为旷野、旱地、沙漠。因耶和华的忿怒,必无人居住,要全然荒凉,凡经过巴比伦的,要受惊骇,又因他所遭的灾殃嗤笑。’”
“这是什么意思呀?”葛利高里感到一阵轻微的愤恨,问。
格里沙卡爷爷没有回答,合上《圣经》,躺到卧榻上。
“人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葛利高里从内室往外走着,想,“年轻的时候瞎折腾,喝伏特加,干些别的什么坏事儿,可是一到年老了,越是年轻的时候折腾得厉害的人,就越要拿上帝作护身符。格里沙卡爷爷也是这号人物。他的牙齿像狼牙一样。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服役回来,全村的娘儿们都被他闹得不得安宁,不管是胖的,还是瘦的——全都不放过。可是,这会儿呢……哼,我要是能活到老的话,我才不去念这讨厌的玩意儿呢!我是不喜欢《圣经》的人。”
葛利高里从岳母家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回味着和格里沙卡爷爷说的那些话,琢磨着《圣经》上那些神乎其神、莫名其妙的“预言”。娜塔莉亚也一声不响地走着。葛利高里这次回来,她对待丈夫的态度异常严肃,——看来,葛利高里在卡尔金斯克镇各村寻花问柳的事儿也传到她耳朵里了。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给丈夫铺好内室的床,自己却蒙上一件皮袄,睡在大箱子上。但是她并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什么也没有问。葛利高里也一夜没有吭声,认为最好暂时不去问他们之间关系显得特别冷淡的原因……
他们在阒无人迹的街上默默地走着,彼此好像从未感到这样隔膜过。从南方吹来温暖和煦的风,西天上堆满春天浓重的白云。白云像砂糖一样在泛着蓝光的峰巅盘旋、飘移,变换着样子,垒砌在顿河沿岸已经返青的山脊上。响起了第一声春雷,村子里到处飘溢着令人愉快的、生机勃勃的,已经放开的树木芽苞的芳香和解冻的大地新鲜的黑土气息。白花花的波浪在顿河蓝色的河面上奔腾,从下游吹来的风送来湿润的、令人振奋的潮气、腐烂的树叶和潮湿的树木的刺鼻气味。山坡上秋耕的份地像块黑色的、毛茸茸的补丁在冒着热气,升起一股蜃气,在顿河沿岸的山峰上飘动,云雀在大道上空令人心醉地歌唱,金花鼠轻声地吱吱叫着跑过大道。在整个这个充满了生机和伟大创造力的世界的上空,——闪耀着高高在上的、骄傲的太阳。
村子中间有座搭在沟谷上的桥,春天的山水发出欢腾的、孩子般的笑声还在向顿河奔流;娜塔莉亚在桥边停下来。她弯下腰,装作要系系鞋带,实际上却是为了不让葛利高里看见她的脸,问:
“为什么你一声也不吭呀?”
“有什么可跟你说的呢?”
“可说的多得很……最好说说在卡尔金斯克怎么饮酒行乐,怎么跟女……瞎搞的事儿……”
“你已经知道了?”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掺杂的叶子烟散发出香甜的木樨草味。葛利高里吸了一口,又问:“那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听谁说的?”
“我既然说,那就是知道啦。全村的人都知道啦,还用听谁说呀。”
“好啦,你既然知道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葛利高里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稀疏的脚步声和娜塔莉亚紧跟在他后头急促、细碎的脚步踏在小桥的木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在春天透明的寂静中回荡。过桥以后,娜塔莉亚沉默了,擦着不断淌下来的眼泪,后来她忍气吞声,结结巴巴地问:
“你又要旧病复发啦?”
“不要再说啦,娜塔莉亚!”
“该死的公狗,馋嘴的公狗!为什么你又折磨我呀?”
“你少听点儿谣言就好啦。”
“你自个儿都承认啦!”
“看来,别人对你说的,是太言过其实啦。好了,真对不起……娜塔什卡,是生活本身的罪过……我一天到晚在死亡线上晃,哼,有时简直是跨过一条腿啦……”
“你的孩子已经这么大啦!你看着他们,不觉得良心有愧!”
“哈!良心!”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像飞沫一样雪白的牙齿,“我想都想不到它了。当整个生活都变成一塌糊涂的时候,还说什么良心哟……人们在互相残杀……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而且怎么对你说呢?你是不会懂得的!你现在只有颗妇道人家的妒忌心,至于什么东西在刺我的心,什么东西在吸我的血,你是不会去想的。我现在大喝起伏特加来啦。前两天,我发了一次病。那一会儿我的心都停止跳动啦,浑身全凉……”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艰难地从肚子里把话挤出来,“我非常痛苦,因此我就在胡闹,为了能不想这些事情,喝伏特加,或者跟女人鬼混……你等等!叫我说完:我这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吸吮我、刺我……生活走上了邪路,我在这方面也许是有罪的……最好现在能跟红军讲和,然后,掉转枪口——去进攻士官生。可是怎么进行呢?谁能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搭上话呢?我们双方的血债怎么算呢?有一半哥萨克跑到顿涅茨对岸去啦,就是留在这边儿的人,也都发疯啦……刚才你们家的格里沙卡爷爷给我念了一段《圣经》,说什么我们干得不对,不应该暴动。还骂了你爸爸一顿。”
“爷爷的脑子已经糊涂啦!现在轮到你啦。”
“唉,你也只能说些这样的话。你的脑子也不会想别的事……”
“哎呀,你别给我念牙痛咒啦!你为非作歹、花天酒地够啦,现在一股脑儿全都推到战争身上去。你们全是一路货色!我为你这个鬼东西受的罪还少吗?我真后悔,那回自杀没能死掉……”
“我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啦。如果你难过,你就大哭一场,——眼泪总会减轻你们妇道人家的苦恼。我现在可不是能安慰你的人啦。我身上沾的别人的血太多啦,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怜惜别人的心了。就连孩子们——我也几乎都不怜惜了,对我自个儿连想都不去想。战争把我的一切都吸干啦。我自己都怕起自己来了……如果往我的心里看看,那儿是一片漆黑,好像一口枯井……”
当大雨点从追来的一片灰云里斜洒下来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到家门口了。雨点把大道上散发着太阳气味的轻尘压了下去,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送来使人打冷战的清新凉气。葛利高里解开军大衣,用衣襟遮着抽抽搭搭哭泣的娜塔莉亚,搂着她。他们就这样用一件军大衣遮着,紧靠在一起,冒着春天的急雨,走进了院子。
傍晚,葛利高里在院子里收拾耕地用具,检查播种机的漏斗。“生铁头”谢苗,十五岁的儿子,学的是铁匠手艺,从暴动开始,成了鞑靼村唯一的铁匠,他勉勉强强地给麦列霍夫家的破旧耕犁安上了犁铧。春耕的工具都准备好了。牛在过冬的牛棚里养得体壮膘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它们准备了足够的草料。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准备到草原上去。伊莉妮奇娜和杜妮亚什卡头天夜里就生上炉子,为了在黎明以前给去耕地的人准备好饭食。葛利高里想干上五天,给自己家和岳母家播下种,再翻耕两俄亩种瓜和向日葵的地,然后把父亲从连队里叫回来,让他接着把春耕的活儿干完。
紫色的炊烟从家屋的烟囱里缭绕升起,已经可以做母亲的大姑娘杜妮亚什卡正在院子里奔忙,捡烧火用的干树枝。葛利高里看着她那丰满的身腰、隆起的胸部,感伤而又遗憾地想:“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啦!日子像快马一样飞驰过去。才多久呀,杜妮亚什卡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一跑起来,两条小辫子就在背上摆来晃去,像老鼠尾巴似的,可是现在你再看她,今天出嫁都可以。而我已经有了白头发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格里沙卡爷爷说得很对:‘生命就像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人的生命是这样短暂,现在却要把这么短暂的生命也剥夺……叫你的鬼把戏都见鬼去吧!要杀、要砍,你就快来吧。”
达丽亚走到他跟前来。彼得罗死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起初她非常悲伤,满面憔悴,似乎都显老了。但是等到一刮春风,太阳刚有点儿暖和劲儿的时候,达丽亚的悲伤也随着积雪一同融化消逝了。她那显得有点儿长的脸颊上露出了淡淡的红晕,一度暗淡无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势,又像从前那样,轻盈、袅娜……往日的习惯又都恢复了:弯弯的细眉毛又描得黛黑,脸盘丰满透亮;她又爱开玩笑了,又用些放荡的话语来逗弄娜塔莉亚,使她满面绯红;她的嘴唇上越来越经常地挂着一种不知在期待着什么的、难以捉摸的笑意……欢欢喜喜地活下去的意志占了上风。
她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含笑站住。美丽的脸上散发出醉人的黄瓜油气味。
“葛利申卡,也许我能帮你干点儿什么吧?”
“什么忙也不用你帮。”
“啊呀,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您怎么对我,对你的寡嫂变得这样严厉呀?连笑也不笑,甚至连肩膀都不动一动。”
“去做饭吧,你这个不饶人的尖嘴婆!”
“啊呀,用不着我帮忙啦!”
“去帮帮娜塔莉亚嘛。你看看米沙特卡跑得浑身脏成什么样子啦。”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养孩子,倒要我去给你们的孩子洗涮吗?这也太不像话啦!你那位娜塔莉亚像只会养小崽儿的母兔子。她还要给你生上十来个。个个都要我给他们洗洗涮涮,那不把我的胳膊都累断了才怪哪。”
“够啦,够啦!滚开!”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您现在可是村子里唯一的可以让全村婆娘们看看的哥萨克啦。您别赶我,让我从老远看看您那迷人的小黑胡子也好啊。”
葛利高里哈哈笑了,把披散下来的头发从汗湿的额角上甩到后头去,说:
“你真是个厉害娘儿们!彼得罗怎么跟你过来着……你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那是当然的啦!”达丽亚很自豪地承认说,用调皮的、眯缝着的眼睛看着葛利高里,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回头瞅了瞅家屋,“嗐,我觉得好像是娜塔莉亚出来啦……你这个老婆醋劲儿怎么这样大——太不像话啦!昨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看了你一眼,她的脸色立刻就变啦。昨天就有几个年轻的娘儿们跟我说:‘这算是什么道理?村子里一个哥萨克也没有,可是你们家的葛利什卡却能回来探亲,一步也不离开老婆。那我们怎么活下去呀?虽说他受了伤,跟从前比起来只剩了一半啦,我们哪怕跟这半个人玩玩,也心满意足啦。请你转告他,夜里不要在村子里乱窜,否则叫我们抓住的话,可要倒霉啦!’我就对她们说:‘不,诸位小娘子,我们家的葛利沙只是在外村才干点儿风流事,在家里呀,他揪着娜塔莉亚的裙子不撒手。不久前,他已经变成我们家的圣徒啦……’”
“好啊,你这条母狗!”葛利高里笑着,没有恶意地说,“你的舌头——简直像把掸子!”
“我就是这么个人。可是你那位美丽、圣洁的娜塔申卡,昨晚把你赶跑了吧?就要这样对付你,公狗,叫你敢再去寻花问柳!”
“行啦,你也太……你走吧,达什卡。你不要多管别人的事啦。”
“不是我爱多管。我是说,你那位娜塔莉亚真是个大傻瓜。丈夫回来啦,她却大兴问罪之师,装模作样,像不值钱的蜜饼,睡到箱子上去……要是我,我对哥萨克是来者不拒!如果遇上我的话……我会把像你这样浪荡的家伙,弄得晕头转向!”
达丽亚咬得牙齿咯吱吱地响,哈哈大笑,往屋子里走去,摇晃着金耳环,不断回头看看又想笑又难为情的葛利高里。
“你死得很幸运,彼得罗哥哥……”心情好起来的葛利高里心里想,“这不是达丽亚,这是个狠毒的淫妇!早早晚晚她要送掉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