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村在葛利高里回来的那一天,已经把哥萨克编成了两个连。在村民大会上决定,动员所有能拿枪的人,从十六岁到七十岁的人都拿起枪来。很多人觉得当前的形势是没有希望的:北面是一向和顿河地区有宿怨的、已经在苏维埃统治下的沃罗涅什省和红色的霍皮奥尔斯克区。南面是红军的防线,如果这条防线一旦转为进攻,就能以排山倒海之势,把叛乱者淹没。有些特别谨慎的哥萨克不愿意拿起武器,但是人们强迫他们拿。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断然拒绝再去打仗。
“我不去。你们把马牵走吧,你们愿意怎么处置我都行,反正我是不愿意再拿枪啦!”早上葛利高里、赫里斯托尼亚和阿尼库什卡来到他家的时候,他这样声明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再拿枪啦?”葛利高里翕动着鼻翅问。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什么说的!”
“如果红军占领了村子,你怎么办?是跟着我们走呢,还是留下来?”
司捷潘把炯炯凝集的目光从葛利高里身上移到阿克西妮亚身上,看了半天,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
“到时候再说……”
“既然这样,那就请你出去,赫里斯坦,把他带走!我们立刻就把你枪毙!”葛利高里竭力不去看紧靠在炉炕上的阿克西妮亚,抓住司捷潘的军便服袖子,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我们走,没有什么好说的!”
“葛利高里,你别胡闹……松手!”
司捷潘的脸色煞白,无力地挣扎着。紧皱眉头的赫里斯托尼亚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嘟囔说:
“既然你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只好把你带走啦。”
“弟兄们……”
“我们不是你的弟兄!走,服从命令!”
“放开我,我到连里去登记就是啦。我伤寒病刚好,还很虚弱……”
葛利高里歪着嘴,冷笑了一声,松开司捷潘的衣服袖子。
“去领枪吧。早这样就好啦!”
他也没有告别,就掩上军大衣襟走了出去。赫里斯托尼亚事后竟毫不难为情地伸手去向司捷潘讨烟叶,还坐下聊了很久,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黄昏时候,从维申斯克运来了两车武器:八十四支步枪和一百多把马刀。很多人把自己暗藏的武器都拿出来了。村子凑出了二百一十名战士:一百五十名骑兵,其余的是步兵。
暴动起来的人一时还没有统一的组织。各村自行其事:自动编组成连队,在村民大会上,从那些勇敢好战的哥萨克中选出指挥人员,选的时候,不问官阶,只看他们的战绩如何。还没有采取什么进攻性行动,只限于与邻村进行联络,派骑兵侦察队在村外巡逻。
还是在葛利高里没有回来以前,跟一九一八年一样,鞑靼村已经选出彼得罗·麦列霍夫当骑兵连连长了。拉特舍夫任步兵连长。炮兵由伊万·托米林率领到巴兹基去了。那里有红军扔下的一门破炮,已经没有瞄准仪,有一个轮子也打坏了。炮兵们就是到那里去修理这门炮的。
从维申斯克运来的,加上在村子里收集的,总共一百零八支步枪、一百四十把马刀和十四支猎枪,武装了这二百一十个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其他的老头子们一起,被从莫霍夫家的地窖里解放出来,他把机枪掘了出来,但是没有子弹,所以连队没有用它。
第二天傍晚,得知一队拥有三百支枪的红军清剿队,配备着七门炮和十二挺机枪,由利哈乔夫率领,从卡尔金斯克出发来镇压哥萨克的暴动。彼得罗决定派遣一支强悍的侦察队到托金村方面去,同时报告了维申斯克。
侦察队于黄昏时出发。由葛利高里率领着三十二名鞑靼村的哥萨克。他们从村子里就放马大跑,而且就这样几乎一直跑到托金村。在离村庄约两俄里的地方,葛利高里在靠大道旁的一条不深的荒沟附近,命令哥萨克们下马,在沟里散开布阵。看马的哥萨克把马都牵到谷地里去。那里还积有很深的雪。马匹走下去的时候,松软的积雪一直陷到马肚皮;不知道是谁的一匹儿马,春情发作,嘿儿嘿儿地嘶叫,乱踢其它的马。所以只好另派一个人单独看守这匹马。
葛利高里派了三个哥萨克——阿尼库什卡、马丁·沙米利和普罗霍尔·济科夫——到村子里去。他们骑马缓步走去,远处的山坡下,托金村边的树林闪着蓝光,像一条宽锯齿似的向东南伸延开去。黑夜降临。低云在草原上飘动。哥萨克们都一声不响地坐在荒沟里。葛利高里目送着三个骑马的黑影走下山坡,与大道的黑乎乎的路面融成了一片。已经看不见马的黑影,只能看到骑士们摇摇晃晃的脑袋。一会儿连这些也看不见了。过了一分钟,那里响起了哒哒的机枪声。接着,另一挺也声音更脆地响了起来,看来,这是挺手提机枪。手提机枪打完一排子弹,就沉默了,可是第一挺喘了口气,又快射了一条弹带。一排排的子弹撒向荒沟上空黑洞洞的高空。热闹的子弹响声,快活、清脆,令人振奋。三个侦察兵全速跑了回来。
“遇上哨兵啦!”普罗霍尔·济科夫老远就喊叫起来。雷鸣般的马蹄声淹没了他的喊声。
“叫看守马匹的人准备好!”葛利高里发出了命令。
他像跳上战壕的胸墙一样,跳到荒沟缘上,不顾那些吱吱叫着打在雪地上的子弹,向跑来的哥萨克们走去。
“什么也没有看见吗?”
“听见了他们的动静。从说话的声音上听起来,他们人很多。”阿尼库什卡气喘吁吁地说。
他跳下马来,靴尖挂在马镫上,便破口大骂起来,一只脚跳动着,用手把另一只脚解脱出来。
在葛利高里询问他的时候,有八个哥萨克从荒沟走下谷地,解开他们的马,骑上跑回家去了。
“明天咱们就枪毙这些家伙。”葛利高里倾听着远去的开小差人的马蹄的嘚嘚声,小声说。
留在荒沟里的哥萨克们又待了有一个钟头,极力不出声,仔细倾听着。终于有人听到了马蹄声。
“他们是从托金村出发……”
“是侦察兵!”
“绝对不是!”
他们悄悄地谈论着。探出头去,徒劳地想在漆黑的夜幕中分辨出什么东西。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加尔梅克人的眼睛第一个发现了敌人。
“来啦。”他摘下肩上的步枪,满有把握地说。
他背枪的样子很特别:把皮带像挂十字架的带子一样,套在脖子上,步枪斜在胸前,晃来晃去。不管是走路还是骑在马上,总是这样挂着枪,把双手往枪筒和枪托上一放,就像娘儿们家把手放在扁担上一样。
约有十来个骑马的人,一声不响地、混乱地在路上走着。一个穿得很厚、很有派头的人走在前头,相距有半匹马的样子。他骑的那匹身躯长大、尾巴很短的马稳重、高傲地迈着步子。葛利高里从低处清楚地看到灰沉沉的天幕背景上马身的线条和骑士们的轮廓,甚至还看得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脑袋上戴的扁平齐顶的库班式皮帽。骑士们离荒沟只有十来沙绳远了;他们离哥萨克这么近,似乎他们应该听到哥萨克们沙哑的呼吸声和突突的心跳声了。
葛利高里在这以前就已经命令过,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开枪。他像猎人似的埋伏着,在审慎、准确地等待时机。他已经胸有成竹:先朝这些骑马的人大喝一声,等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再向他们开火。
路上的雪有节奏地咯吱咯吱地响着。马蹄子下面迸起了黄灿灿的火星,大概是铁马掌在雪已化光的石头上滑了一下子。
“什么人?”
葛利高里轻捷地、像猫一样从荒沟里跳出来,站直了身子。哥萨克们也随之窸窸窣窣跳了出来。
事情完全出乎葛利高里的预料。
“你们要找什么人?”走在前面那个人连一点害怕和惊讶的神情都没有,用沙哑的低音问。这位骑士拨转马头,冲着葛利高里走来。
“什么人?!”葛利高里没有动地方,不知不觉地把用半弯的胳膊擎着的手枪举起来,厉声喊道。
仍旧是那个低音打雷似的愤怒地质问说:
“谁敢这样大叫大嚷呀?我是清剿部队的指挥员!红军第八军司令部派我来镇压暴动的!你们的指挥员是谁?叫他到我这儿来!”
“我就是指挥员。”
“你就是?啊啊啊……”
葛利高里看到骑马的人举起的手里有一件黑乎乎的东西,没等枪打响,他就趴到了地上;往下趴着,喊道:
“开火!”
勃朗宁手枪打出来的一粒钝头子弹从葛利高里的头顶呼啸而过。双方的射击声震耳欲聋。博多夫斯科夫紧吊在这位无畏的指挥员的马缰上。葛利高里隔着博多夫斯科夫,抓住那个人的一只手,用刀背照着他的库班帽子上砍了一下子,把他那沉重的身体从马鞍子上揪下来。这场格斗进行了两分钟就结束了。三个红军战士逃掉了,打死了两个,其余的全被解除了武装。
葛利高里把手枪口对着被俘的、戴库班帽子的红军指挥员受伤的嘴,简单地审问他说:
“你姓什么,坏蛋?”
“利哈乔夫。”
“就依仗这么九个兵来镇压暴动吗?你以为哥萨克会跪在你马前吗?会央求你饶命吗?”
“你们打死我吧!”
“这来得及,”葛利高里安慰他说,“证件放在什么地方?”
“在军用背包里。拿去吧,土匪!……混蛋!……”
葛利高里根本不理会这些咒骂,亲自搜查了利哈乔夫,从他的短皮上衣口袋里又搜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把他身上挂的毛瑟枪和军用背包解了下来。在旁边的口袋里搜出一只漂亮的皮制文件包和一个香烟盒。
利哈乔夫一直在不住口地大骂,痛得乱叫。他的右肩膀被子弹打穿了,葛利高里用马刀背重伤了他的脑袋。他的个子比葛利高里还高,身材魁梧,一定很健壮有力。刚刮过的黝黑的脸上,两道短短的、又粗又黑的眉毛,乱蓬蓬地、威武地紧凑在鼻梁上。大嘴巴,方下巴颏。利哈乔夫穿着一件腰间有褶子的短皮上衣,戴着被刀背砍扁的库班式黑皮帽,短皮上衣里面穿的是平整合身的保护色直领制服和肥大的马裤。但是他的脚却很小,长得秀气,穿着很漂亮的高筒漆皮靴子。
“把短皮上衣脱下来,政委!”葛利高里命令说,“看你养得有多滋润。哥萨克的面包吃足啦,准冻不着啦!”
用皮带和马缰绳把俘虏们的手捆起来,扶他们骑上原来的马。
“跟着我走!”葛利高里命令说,扶了扶挂在自己身上利哈乔夫的那支毛瑟枪。
他们在巴兹基村过的夜。利哈乔夫躺在铺在炉炕边的干草垫子上翻来覆去,直哼哼,牙咬得咯咯响。葛利高里就着灯光给他洗净,包扎了受伤的肩膀。但是没有再审问他。自己在桌子旁边坐了很久,查看利哈乔夫的证件,逃走了的革命军事法庭留给利哈乔夫的维申斯克反革命哥萨克名单,笔记本,书信,地图上做的标记。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利哈乔夫,跟他的目光相遇,就像是两道交叉的利刃似的。也在这座房子里过夜的哥萨克们整夜都在折腾,一会儿出去看马,一会儿到门廊里抽烟或者躺在那里聊大天。
葛利高里在黎明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很快就醒了,从桌子上抬起了沉重的脑袋。利哈乔夫坐在干草上,正用牙齿咬开绷带,撕下扎在伤口的包布。他用充血的、恶狠狠的眼睛看了看葛利高里。他痛苦地咧着嘴,龇着洁白的牙齿,好像是在进行垂死的挣扎,眼睛里闪着濒死的苦闷;他这副惨相立刻把葛利高里的睡意一扫而光。
“你怎么啦?”他问。
“这跟你……有什么鬼相干!我想死!”利哈乔夫咆哮起来,脸色灰白,脑袋倒到干草上。
这一夜他喝了有半桶水。直到天亮他的眼睛也没有闭过。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把他装在一辆大车上,写了一个简短的报告,附上全部搜出来的证件,押往维申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