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杜尔诺夫斯克镇不远的地方,维申斯克团与后退的赤卫军部队相遇,进行了第一次战斗。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的一个连,在中午时分占领了一个树林和杂草围着的小村子。葛利高里命令哥萨克们在横贯全村,已经冲出一道浅沟的小河岸边的柳荫里下了马。不远的地方有几处泉水从黑色的稀泥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泉水冰凉冰凉的;哥萨克们用制帽舀起泉水拼命地喝,然后又舒服地哼哼着把制帽扣在汗淋淋的脑袋上。正午的太阳高悬在被暑热蒸烤得昏昏沉沉的村庄上空。大地简直要熔化了。炎热的太阳晒得青草和柳树叶无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小河边的柳树荫里却阴凉阴凉的,潮湿的土地长满了牛蒡花和别的茂密的杂草,碧绿一片;小河湾里的浮萍都像讨人喜爱的姑娘的笑脸在闪动;远处,小河转弯的地方有几只鸭子在水里呱呱乱叫,拍打翅膀。马打着响鼻,直往水边挣,咕唧咕唧地踏着稀泥,挣脱人手里的缰绳,跑到河中间去,踏浑了河水,用嘴唇寻觅着清新的水流。热风从它们垂下去的嘴唇上吹下一粒一粒的晶莹的大水珠。吹来阵阵马蹄搅起的河底污泥和水藻散发出来的硫磺气味和被河水冲刷和泡烂的柳树根又苦又甜的气味……
哥萨克们刚刚说着话、抽着烟在牛蒡花丛里躺下来,侦察兵回来了。“红军”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大家从地上轰了起来。人们紧上了马肚带,又到河边去,灌满随身带的水壶,喝得饱饱的,大概每个人都在想:“也许还能喝到这样清亮的、像小孩的眼泪似的好水,也许再也喝不到了……”
他们在大路上越过小河,便停了下来。
村子外头,距离约一俄里远,敌人的侦察队在野艾丛生的灰沙土岗上移动,八个骑兵警惕地向村子走来。
“我们去把他们捉来!你答应吗?”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向葛利高里建议说。他带着半排人迂回到村外去;但是侦察队一发现有哥萨克兵,就掉转马头回去了。
过了一个钟头,等到本团的其他两个骑兵连赶到的时候,他们就一同出发了。据侦察兵们报告:红军的兵力大约有一千支枪,正朝他们开过来。维申斯克团的几个连和在右方推进的第三十三叶兰斯克——布坎诺夫斯克团失掉联系,但是还是决定迎战。他们翻过山岗,都下了马。看守马匹的哥萨克们把马牵到一片向村边倾斜下去的宽阔的凹地里去。右面一点儿的地方,双方的前哨已经接火了。手提机枪气势汹汹地响起来。
接着就看到了红军稀疏的散兵线。葛利高里把自己指挥的连队布置在凹地的高坡上。哥萨克们都卧倒在长满像马鬃似的小灌木丛的斜坡上。葛利高里在一棵低矮的野苹果树底下,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敌人的散兵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走着两排人,他们后面,在一堆堆已经割倒、但是还没有收拢的玄褐色小麦中间,有一列黑压压的行军纵队正在布成散兵线。
第一排的前头有个人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显然是指挥员,这使葛利高里和哥萨克们都很惊奇。第二排的前头是稍微离开一点的两个人。第三排也由一位指挥员率领,他旁边是迎风招展的军旗。旗子像一个小血点似的在一片灰黄色,尽是麦茬的田野上闪动。
“他们是政治委员走在前面!”有一个哥萨克喊叫。
“啊!这家伙是个好样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哈哈大笑,称赞说。
“伙计们!瞧啊!”
全连的人几乎都叫嚷着站立起来。大家都把手巴掌横在眼睛上面,遮挡阳光。话语声静下来。于是一片死亡前的庄严肃穆、令人敬畏的寂静,像浮云的影子一样,驯顺轻柔地覆盖了草原和凹地。
葛利高里回头望去。村旁,灰蒙蒙的柳树丛后面,烟尘滚滚:第二连正策马小跑向敌人的侧翼冲去。一道山沟这时正好掩护着连队的行动,但是跑了约四俄里的光景,连队就分散开,爬上岗顶,于是葛利高里就在心里判断着距离和连队能够冲到敌人侧翼的时间。
“卧——倒!”葛利高里急忙转过身来,把望远镜放进皮盒子里,命令说。
他走到自己队伍的散兵线前面。哥萨克们把那被暑热和尘土弄得油光光的、又紫又黑的脸,都转向葛利高里。他们面面相觑,卧倒在地上。下了“准备战斗!”的口令以后,枪栓就凶狠地哗啦哗啦响起来。葛利高里站着看下去,只能看到他们叉开的腿、制服的帽顶、穿着落满尘土的军便服的脊背、汗湿的脊梁沟和肩胛骨。哥萨克们往四面爬去,寻觅可以掩护的地形,选择合适的射击位置。有几个人试验着用马刀去挖掘坚硬的土地。
这时,微风从红军那边送来一阵模糊的歌声飘到哥萨克们卧倒的高坡上……
红军的散兵线蜿蜒曲折,很不整齐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一阵阵在暑热蒸晒的旷野中减弱的隐隐的人语声从那边飘来。
葛利高里觉得好像是从高处摔下来似的,心猛烈地怦怦跳起来……他从前也曾经听见过这种激动人心的歌声,在格卢博克听见过赤卫军水兵像祷告一样,摘下无檐制帽,情绪激昂地动着眼睛,唱这支歌。葛利高里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混乱的,像是恐怖的不安心情。
“他们在叫嚷什么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惊慌地扭转着脑袋问。
“大概是在念什么祈祷文。”躺在右面的另一个哥萨克回答他说。
“他们念的是鬼经!”安德烈·卡舒林笑了笑说。他鲁莽地盯着站在他旁边的葛利高里,问:“潘苔莱耶夫,你在他们那儿待过,——总该知道,他们为什么现在要唱歌吧?大概你自己也跟他们一起儿瞎唱过吧?”
“……夺取土地!”由于离得太远,词句变得模糊不清,歌声像欢呼一样响彻云霄,接着寂静又笼罩了草原。哥萨克心里不是滋味地开起心来。有人在阵地的中央哈哈大笑不止。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胡乱地扭动着身子说:
“喂,你们听见了吧?!他们想要夺取土地哪!……”说完,又难听地骂了一句,“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让我把那个骑马的家伙打下马!我打一枪行吗?”
他没等得到同意,就开了一枪。子弹惊动了骑在马上的人。他下了马,把马交给别人,挥舞着拔出鞘的闪光的马刀,走在散兵线前面。
哥萨克们开始射击。红军都卧倒在地上。葛利高里命令机枪手开火。机枪打过两排子弹以后,第一排敌兵站起来往前奔跑。跑了约十沙绳就又卧倒了。葛利高里从望远镜里看到,赤卫军在用铁锹挖掩体。他们头顶上扬起灰色的尘雾,散兵线的前面,就像田鼠洞边一样,隆起了许多小土堆。从那里传来连续不断的步枪齐射声。双方猛烈地互相射击起来。战斗大有拖下去的可能。过了一个钟头,哥萨克已有伤亡:子弹把第一排的一个哥萨克打死了,三个伤员被送到凹地里看守马匹的人那里去。第二连出现在敌人的侧翼,发起了冲锋。但是被机枪的火力击退了。可以看到,哥萨克们溃逃回去,挤成一堆,然后又像扇面似的散开。连队退回去以后,整了整队形,没有杀声震天的呐喊,默默地又冲了上去。又是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像疾风扫落叶似的,把他们赶了回去。
但是哥萨克的几次冲锋使赤卫军动摇了——前面的几排散兵线陷于混乱,向后退去。
葛利高里并没有命令停止射击,命令自己的一连人站起来。哥萨克没有在中途卧倒,径直向前推进。最初的踌躇、迟疑和惶惑心情好像已经消失。匆匆开到阵地上来的一连炮兵鼓舞了哥萨克的斗志。已经架好炮的第一排开火了。葛利高里传令给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叫他们把战马牵来。他准备进行骑兵冲锋。战役开始时,他在那里观察红军进攻情况的那一棵野苹果树附近,正在从拖车上往下卸第三门炮。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瘦腿马裤的军官,朝炮车跑去,用鞭子抽着靴筒,粗暴地用中音斥骂那些动作迟缓的骑手:
“把车赶开!怎么不动呀?!你们这些鬼东西!……”
一位军官带着观测兵在距离炮兵阵地半俄里的地方下了马,在一个小山头上用望远镜观察着退去的敌人散兵线。电话兵正在跑着拉电线,使炮兵连的阵地和观测点联系起来。上了点年纪的大尉——炮兵连连长——的大粗手指头神经质地转动着望远镜的小轮(手指头上的结婚戒指闪着金光)。他徒劳无益在围着第一门炮打转儿,对耳边嗖嗖的子弹声,厌恶地晃晃脑袋,每一晃,背在身边的破旧的军用背包也跟着乱晃荡。
一声松脆的爆炸声过后,葛利高里追踪着打出去的炮弹的落点,又回头看了看:炮手们正俯身向前,喘着大气在挪动大炮。第一颗榴霰弹落在割倒的、没有收拢的小麦堆上,被风吹散的、一团团像白棉絮似的烟雾好久才在蓝天上飘逝。
四门炮轮番轰击那片尽是割倒的小麦堆的田地,但是出乎葛利高里的意料,大炮的威力在红军阵地上并未造成明显的混乱,——他们不慌不忙地、很有组织地向后撤去,翻过土岭,走下一条山沟,已经走出连队的视野之外。葛利高里心里明白,这时冲锋已经毫无意义了,然而还是决定去跟炮兵连连长商量一下。他一溜歪斜地走过去,左手捋着鬈曲的、被太阳晒得火红的小胡子尖,和气地笑了笑,说:
“我想来一次冲锋。”
“还冲什么锋呀!”大尉不以为然地摇了一下脑袋,用手背接着从帽檐底下流出来的汗水,“您看得到,这些狗崽子撤得是多么井然有序?他们是不会屈服的!再说,如果以为他们会认输,那倒是笑话了,——要知道他们这些队伍里的指挥人员——全是些有经验的军官。我的一位同事,谢罗夫中校,就在他们那里……”
“您是怎么知道的?”葛利高里疑惑地眯缝着眼睛问。
“几个逃到这边来的人……停止射击!”大尉命令说,似乎是辩解似的解释说,“打也没有用啦,炮弹又不多……您是麦列霍夫吧?好,我们来认识认识。我是波尔塔夫采夫。”他把一只出汗的大手往前一伸,塞进葛利高里的手里,立刻又敏捷地把手伸到打开的图囊里去,掏出纸烟来,“请抽烟!”
炮兵的骑手们轰轰隆隆地从凹地里赶来炮车。炮兵连忙着往车上装炮。葛利高里也骑上马,领着自己的一连人去追击已经退到土岗后面的红军去了。
红军占领了近处的一个村庄,但是又毫未抵抗地退了出去。维申斯克团的三个连和这个炮兵连就在这个村子里驻下。惊魂未定的老百姓都藏在家里不敢出来。哥萨克挨家挨户地去寻找食物。葛利高里在村外的一户人家门口下了马,走进院子,把马拴在台阶前。主人是个瘦长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他躺在床上,哼哼着,在肮脏的枕头上滚动着像鸟头似的小得出奇的脑袋。
“病啦?”葛利高里向他问候过,笑了。
“病——病啦……”
户主人是装病,而且他从葛利高里眨个不停的眼神上已经看出,自己的谎话骗不过人。
“能给哥萨克们吃顿饭吗?”葛利高里严厉地问。
“你们有多少人呀?”女主人从炉炕边走过来,问。
“五个人。”
“那就请进来好了,我们有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吧。”
葛利高里跟哥萨克一起吃过饭,就走到街上来。
炮兵连完全作好了战斗准备,停在水井旁边。挽马都已套好,正摇晃着草料袋子,吃尽袋里最后的大麦。骑手和炮手们躲在炮弹箱的阴凉里,在大炮旁边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休息。有个炮兵两腿交叉,脸朝下睡着了,睡梦中的肩膀直抽搐。起初,他大概是躺在阴凉里的,但是太阳把阴影推开,现在太阳就正晒在他那落满草屑,没戴帽子的鬈发上。
马套在宽大的皮马套里,大汗淋漓,冒着黄色泡沫的皮毛闪着亮光。军官和炮手们骑的马,都备好鞍子,拴在篱笆上,垂头丧气地蜷起一只前腿,站在那里。浑身尘土、汗流满面的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在休息。军官们和炮兵连连长背靠在井栏杆上,坐在地上抽烟。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哥萨克把腿叉开,像个六角星似的躺在一片枯萎的胭脂菜上。他们拼命从桶里舀酸牛奶喝,偶尔有人往外吐着混在奶里的大麦粒。
太阳疯狂地蒸晒着大地。村子几条通往山岗的街道上,几乎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哥萨克们躺在谷仓里、板棚檐下、篱笆边和牛蒡花的黄色阴凉里睡觉。没有卸鞍子的战马拥挤着站在篱笆旁边,已经被暑热和困倦折磨得无精打采。有个哥萨克骑马走了过去,懒洋洋地把鞭子只举到跟马背一般平。于是街道又重归寂静——静得像草原上的已被遗忘的大道,而街道上那些漆成绿色的大炮、被行军和骄阳折磨得疲惫不堪、正在熟睡的人们,显得那么偶然,那么多余。
葛利高里无聊得要命,本想回自己的住处,但是街上来了三个骑马的别的连的哥萨克。他们赶来一小群赤卫军俘虏。炮兵们立刻忙乱起来,站起身,拍着军便服和裤子上的尘土。军官们也站起来了。邻近的院子里有人兴高采烈地大喊:
“伙计们,押俘虏来啦!……我胡说?圣母作证!”
睡眼惺忪的哥萨克们急忙从各家院子里跑出来。俘虏走近了——八个浑身是汗臭、尘土的年轻小伙子。他们立即被团团地围了起来。
“在哪儿捉到的?”炮兵连连长用冷漠的好奇目光打量着俘虏,问。
一个押送的哥萨克绘声绘色地吹嘘说:
“这些好汉!我们是在村边的向日葵地里捉到他们的。这些家伙简直就像鹌鹑躲老鹰似的藏在那儿。我们在马上发现了他们,就把他们赶了出来!打死了一个……”
赤卫军吓得挤成一团。显然,他们害怕遭到杀害。目光绝望地在哥萨克们的脸上打转儿。只有一个,从外表上看,年纪比较大一些,颧骨很高,脸被太阳晒成了棕色,穿着一件油污的军便服,打着烂成条条的裹腿,微斜的眼睛越过围观人们的头顶,蔑视地看着远处,紧闭着血迹斑斑的、打破的嘴唇。他身材短粗,宽肩膀。像马鬃似的黑硬的鬈发上,扣着一顶扁平的绿军帽,军帽上有帽徽痕迹,大概还是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留下来的。他稍息站着,用指甲上沾着干血的大粗手指头摸着敞开的衬衣领子和长着黑色硬毛的尖喉结。表面上,他仿佛若无其事,但是那只稍息站着,裹腿缠到膝盖,下面捆着包脚布,粗得难看的腿却在打寒战似的哆嗦不止。其余的人都脸色苍白,不成模样,只有这个赤卫军健壮的肩膀和坚毅的鞑靼人的脸庞,引人注目。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炮兵连连长才盘问起他来:
“你是什么人?”
这个红军的那双像无烟煤块一样的小黑眼睛有了生气,而且不知怎的,他突然很巧妙地变得精神起来。
“我是红军。俄罗斯人。”
“什么地方人?”
“平兹人。”
“是志愿兵吗,混蛋东西?”
“不是。我是旧军队的上士。从一九一七年就落到了红军里,直到今天……”
一个押送的哥萨克插话说:
“他向我们开枪射击,鬼东西!”
“开枪了吗?”大尉难看地皱起眉头,注意到站在对面的葛利高里的眼神,就用眼睛瞪着俘虏说,“好家伙!……开枪了吗,啊?怎么,你没有想到会被俘虏吧?如果现在就为这个把你枪毙,怎么样?”
“我是想还击。”红军那打破的嘴唇上露出遗憾的笑容。
“真是个坏家伙!为什么不抵抗到底呀?”
“子弹打光啦。”
“啊——啊——啊……”大尉的眼神变得冷酷无情,然而还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满意神色把这个红军士兵打量了一番,“你们这些狗崽子是从哪儿来的呀?”他用又变得快活的眼睛打量着其余的红军俘虏,完全换了一种腔调问。
“俺们是被征召来的,老爷!俺们是萨拉托夫人……是巴拉绍夫人……”一个身材高大、脖子细长的小伙子伤心地诉苦说,不住气地眨着眼睛,搔着棕红的头发。
葛利高里怀着痛苦的好奇心情打量着这些穿着保护色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打量着他们那纯朴的农民脸相和难看的步兵打扮。只有那个高颧骨的小伙子在他心里引起了敌对情绪。他用嘲笑、凶狠的口吻问这个小伙子说:
“你为啥这么坦白承认呢?大概你在他们那儿指挥一个连吧?是连长?共产党员?你说,子弹打光了,是吗?要是我们如今就为了这个用马刀把你砍了——你怎么说呢?”
红军俘虏翕动着被枪托子打扁的鼻孔,比刚才更勇敢地说:
“我坦白地承认并不是为了逞强。为什么要骗人呢?既然是开过枪——那就坦白承认……我说得对吧?至于说……你们处死我吧。我本来就没有指望你们……”他又笑了笑说,“会对我发什么善心,否则你们就不成其为哥萨克了。”
周围的人都大为赞赏地笑了。葛利高里被这个红军士兵理直气壮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走开了。他看到,俘虏们都走到井边去喝水。有一个哥萨克步兵连以排为纵队,从胡同里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