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二章

一列一列的红色车厢的列车,从顿河经过乌克兰向德国开去,运去了面粉、油脂、鸡蛋和牛。车厢的平台上站着德国兵,戴着无檐军帽,穿着蓝灰色军装,枪上上着刺刀。

德国兵后跟钉着铁掌的、结实的黄皮靴子踏平了顿河地区的大路,巴伐利亚的骑兵饮马顿河边……而在与乌克兰毗邻的边界上,为保卫顿河新征召的、刚在佩尔西阿诺夫卡受完训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跟彼得留拉的部队厮杀。为了多抢夺一小块乌克兰的土地,新拼凑起来的顿河哥萨克第十二团几乎有一半人死在斯塔罗别尔斯克。

在北方,梅德维季河口镇成了拉锯区:从格拉祖诺夫斯克、新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库梅尔任斯克、斯库里申斯克及其他各镇的村庄来的赤卫军哥萨克部队占领了市镇,可是过了一个钟头,阿列克谢耶夫的白卫军军官游击队又把它夺了回去,于是满街就尽是那些构成白卫军部队骨干的——普通中学生、实科中学生和教会学校学生,穿着不同的大衣在游逛。

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从一个镇到一个镇,在逐渐往北方推进。红军已经退到萨拉托夫省去了。他们差不多放弃了整个霍皮奥尔地区。夏末,由所有能拿起武器的各种年龄的哥萨克拼凑成的顿河军已经在边境上守卫了。顿河军在进军途中不断扩编,用从新切尔卡斯克涌来的军官补充了干部,就很有点儿正规军的样子了:由各个市镇派来的人数不多的义勇兵也都合编在一起;再加上在对德战争中残存下来的官兵,恢复了旧日的正规团建制;又把几个团编成了师;在司令部里,一批有经验的上校代替了那些尉官;指挥人员的构成也在逐渐改变。

夏天将尽的时候,由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卡赞斯克和舒米林斯克等镇的哥萨克编成的一支战斗部队,根据阿尔费罗夫少将的命令,越过顿河地区的边界,占领了顿涅茨科耶——沃罗涅什省边境上的第一个市镇,包围了博古恰尔县城。

鞑靼村的哥萨克连由彼得罗·麦列霍夫率领,经过许多村镇,向北方的梅德维季河口地区挺进,已经有四昼夜了。红军就在他们的右面一点地方,并没有接战,匆匆向铁路线退去。所以他们始终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行军速度也不快。彼得罗和所有的哥萨克,虽然并没有事先商量好,但是都认为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地去送死,每天的行程都不超过三十俄里。

第五天头上他们开进了库梅尔任斯克镇。在敦杜科维村边渡过了霍皮奥尔河。蚊子多得像纱幕一样笼罩着草原。轻微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云雾般的蚊群在盲目地盘旋飞舞,往骑士和战马的耳朵、眼睛里乱钻乱撞。马匹深受其苦,直打喷嚏,哥萨克们挥手驱赶,不断地用家种烟草熏着。

“真是个好玩意儿,该死的东西!”赫里斯托尼亚用袖子擦着泪汪汪的眼睛,哼哼说。

“怎么的,蚊子钻到眼睛里去啦?”葛利高里笑了笑。

“眼睛疼得很。准是毒蚊子,魔鬼!”

赫里斯托尼亚揪起红眼皮,用粗糙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眼珠子;噘着嘴唇,用手背擦了半天眼睛。

葛利高里和他骑马并行。他们俩从出发的那天起就在一起。最近发胖了的、越发像女人的阿尼库什卡也加入他们一伙。

鞑靼村的队伍还不满一个连。彼得罗的助手是司务长拉特舍夫,是入赘鞑靼村的女婿。葛利高里指挥一个排,他排里几乎都是村下头的哥萨克:赫里斯托尼亚、阿尼库什卡、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马丁·沙米利、伊万·托米林、瘦长的博尔谢夫和狗熊似的懒蛋扎哈尔·科罗廖夫、普罗霍尔·济科夫、茨冈血统的梅尔库洛夫、叶皮凡·马克萨耶夫、叶戈尔·西尼林,还有十五个同龄的小伙子。

尼古拉·科舍沃伊指挥第二排,指挥第三排的是雅科夫·科洛韦金,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指挥第四排,他参加执行波乔尔科夫的死刑后,很快就被阿尔费罗夫将军提升为上士。

连队鞭策马匹,用草原行军的快步前进。大道绕过一片积满水的沼泽地,钻进嫩莎草和河柳丛生的洼地,蜿蜒曲折地穿过草原。

“马掌”雅科夫在后列里瓮声瓮气地大笑不止,也是靠波乔尔科夫的战友们的鲜血挣得了下士军衔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的中音在随声附和。

彼得罗·麦列霍夫和拉特舍夫走在队伍旁边。他们在小声谈论着什么。拉特舍夫在玩弄着马刀上的亮闪闪的新穗子,彼得罗用左手抚摸着马,搔着马耳中间的地方。拉特舍夫堆满肥肉的脸上浮着笑容,被烟草熏黑、金牙套已经磨损的牙齿在稀疏的胡子下面闪着黄中透黑的光亮。

“牛皮大王”的儿子,哥萨克们都管他叫“牛皮小王”,安季普·阿夫杰伊奇骑着一匹瘸腿花毛骒马,走在最后面。

只要有个哥萨克一开腔,立刻就会有几个哥萨克凑过去,队伍也就乱了,五个人一列地走了起来,其余的人则在仔细观察着陌生的地形、草原、微波荡漾的湖泊和绕岸的、像绿色的围墙一样的杨树和柳树。从哥萨克们的行装来看是准备要远行的:鞍袋里塞的东西都鼓了起来,所有的驮袋都装得满满的,每个人的鞍带上都考虑周到地绑着军大衣。而且从马具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每一根小皮带都用麻线缝过,一切都重新缝过,拧过,重新修理过。如果说在一个月以前,大家还都认为,战争是不会发生的,那么现在却怀着听天由命的忧郁心情踏上征途,认识到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今天你还披着这张人皮,也许明天乌鸦就会在荒郊野外鞣制这张皮啦”,个个都这样想。

穿过了克列普茨村。右面稀稀疏疏地闪过一些芦苇盖顶的村舍。阿尼库什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块干饼,咬了一半,凶狠地龇着匀细的门牙,像兔子似的匆匆忙忙地翕动着颚骨,大嚼起来。

赫里斯托尼亚斜睨了他一眼。

“你饿啦?”

“不然为什么要吃呀……这是老婆烙的。”

“吃也是你的拿手戏!大概你的肚子跟猪肚子一样大。”赫里斯托尼亚转脸朝着葛利高里,怒冲冲怨声怨气地继续说道,“他只会吃,这鬼东西,太不像话!他怎么能塞下这么多的东西呢?这些日子我就在仔细观察,简直叫人有点儿害怕:他的身量并不大,可是吃起东西来,简直像个无底洞。”

“我吃自个儿的东西,我拼命吃。晚上吃一只羊,可是天不亮就又饿啦。咱们什么都吃,凡是能吃的东西,咱们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阿尼库什卡不时哈哈笑着,朝葛利高里挤挤眼,指着正气哼哼地啐吐沫的赫里斯托尼亚。

“彼得罗·潘苔莱耶夫,你打算在哪儿宿营啊?你瞧,马儿都累坏啦!”托米林喊道。

梅尔库洛夫也支持他的意见:

“到宿营的时候了。太阳落山啦。”

彼得罗挥了一下鞭子。

“咱们在克柳奇宿营。也可能,还要赶到库梅尔加呢。”

梅尔库洛夫在卷毛的黑胡子里笑了笑,悄悄地对托米林说:

“想在阿尔费罗夫手里升官哪,母狗!拼命在往前赶……”

有个人在给梅尔库洛夫剪胡子的时候,顽皮地乱剪了一阵,把漂亮的大胡子剪成了像个歪歪扭扭的小木橛子似的尖胡子。梅尔库洛夫立刻变了模样,显得滑稽可笑,——这就成了人们经常跟他开玩笑的话把儿。托米林这时也忍不住说:

“你不是也想升官儿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把胡子剪成将军的样子。你大概以为只要把胡子剪成将军的样子,马上就会把一师人交给你指挥啦?这个想吃吗?”托米林握起拳头,做了个嘲弄的手势。

“混蛋,真见他妈的鬼!你对他说正经话,他却跟你胡说八道。”

在一片笑谈声中连队开进了克柳奇村。预先派去号房子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在村头上一户人家门口迎接连队。

“我们排——跟我走!第一排——就住在这三户人家,第二排——在街左面,第三排——就住在井边的那户人家和毗连的四个院子。”

彼得罗策马来到他跟前,问:

“没有听见什么消息吗?问过没有?”

“这里连个消息毛儿都听不到。可是,小伙子,这儿的蜂蜜可真多。一个老太婆家里就有三百箱。夜里咱们一定要偷点儿吃!”

“哼,哼,别胡闹!不然的话我可要揍你!”

彼得罗皱起眉头,策马而去。

哥萨克们分散住了下来。安置好了马匹。天也黑了。各户房主人给哥萨克们开了晚饭。连队的哥萨克和这个村的哥萨克坐在院子里去年砍的赤杨树枝堆上,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就各自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就从村子里开拔了。差不多快到库梅尔任斯克的时候,一个通信员追上了连队。彼得罗拆开文件袋,在鞍子上摇晃着,看了半天,伸出去的手吃力地拿着那张纸,仿佛很重似的。葛利高里来到他跟前。

“有命令来?”

“是啊!”

“怎么说的?”

“说是……命令我把连队交出去。调我的同龄人回去,要在卡赞斯克组建第二十八团。炮兵和机枪手也要调去。”

“那么其余的人到哪儿去呀?”

“喏,上面写着哪:‘到阿尔任诺夫斯克去,接受第二十二团团长的指挥。火速前进。’真他妈的!还要‘火速’前进!”

拉特舍夫凑了过来,从彼得罗手里拿过命令。弯起眉毛,翕动着噘起的厚嘴唇,读了起来。

“前进!”彼得罗大声喊。

连队又动了起来,缓步向前走去。哥萨克们扭回头,关注地打量着彼得罗,等着他说话。彼得罗在库梅尔任斯克宣读了命令。年纪大点的哥萨克忙乱起来,准备往回返。大家商量好,在镇上休息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各奔前程。彼得罗整天都在找机会跟弟弟谈谈,他来到弟弟住的房子。

“咱们上操扬上去走走。”

葛利高里默默地走出大门。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追上了他们,但是彼得罗冷冷地请求他说:

“你去吧,米特里。我想跟弟弟谈谈。”

“可——可以。”米吉卡懂事地笑了笑,停下了脚步。

葛利高里斜眼看着彼得罗,知道哥哥想要跟他谈很严肃的事情。他避开意料的话题,故意轻松活泼地开口说:

“真是怪得很!刚离家不过一百俄里,可是人已经不一样了。说话也跟咱们不同,房子也是另一种式样了,像是旧教徒的房舍。你看,大门上都有木头门楼,像座小教堂。咱们那儿没有这种门楼。还有这个,”他指了指眼前的一处漂亮家宅说,“围墙脚也都镶了木板;是为防止屋墙的木头腐烂,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算了吧。”彼得罗皱起眉头说,“你别说这些啦……等等,咱们到篱笆旁边去说吧。人们都在瞅咱俩呢。”

从操场上过往的妇女和哥萨克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一个老头子,身穿没有扎腰带的蓝衬衣,戴着因年久帽箍褪成粉红色的哥萨克制帽,停住脚步,问:

“你们要在这里休息吗?”

“我们想休息一天。”

“有喂马的燕麦吗?”

“还有点儿。”彼得罗回答说。

“要没有,就到我家里去,我可以给你们两升。”

“谢谢啦,老大爷!”

“上帝保佑……到我家去吧。那就是我的房子,绿色铁房顶的那幢房子。”

“你想谈什么呀?”葛利高里忍不住皱起眉头问。

“什么都谈谈。”彼得罗不知道为什么负疚地苦笑一声,用嘴角咬住麦色的胡子,说道,“葛利沙特卡,碰上这样的年月,说不定咱们再也见不到啦……”

彼得罗的苦笑和童年时代就留下来的亲切的称呼“葛利沙特卡”,使葛利高里痛苦的、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对哥哥的敌意突然消逝了。彼得罗亲切地望着弟弟,一直还在苦笑着。他的嘴唇一动,抹去了笑容,脸立刻板了起来说:

“你看,这些坏蛋,把人们搞得互相分离疏远,就像犁铧耕起的泥土:一部分——翻到这面来,另一部分——翻到那面去。真是魔鬼般的生活,可怕的年月!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就拿你来说吧,”他猛地话锋一转,“你看,你是我的亲弟弟,可是我并不了解你,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我说得对吗?”他又自己回答说,“说得对。你的思想在动摇,打不定主意……我担心你会跑到红军那边儿去……葛利沙特卡,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认清自己。”

“那么你认清了吗?”葛利高里一面问,一面望着夕阳正往看不见的霍皮奥尔河对岸白垩的山峰后面落下去,看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和像烧焦了的棉花似的、飘动的黑云。

“我已经认清了。我已经走上了应走的道路。谁也不能把我从这条路上拉开!葛利什卡,我决不会像你这样摇摆不定。”

“是吗?”葛利高里勉强挤出了一丝愤愤的笑意。

“我决不会!”彼得罗怒冲冲地卷了卷胡子,不停地眨着眼睛,像被阳光照得眼花了似的,“你就是用套也别想把我拉到红军那面去。哥萨克社会反对这帮家伙,我也反对他们。我不能违反哥萨克的意志,决不会那样干!这么说吧……我没有跑到他们那边去的理由,走的不是一条路!”

“别谈这些啦。”葛利高里疲倦地央求说。

他首先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摇晃着微驼的肩膀勉力移动着脚步。

彼得罗在大门口放慢了脚步,问:

“你告诉我,我好知道……葛利什卡,告诉我,你不会跑到他们那边去吧?”

“难说……我不知道。”

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勉强回答说。彼得罗叹了一口气,但是不再问了。他很激动,脸色难看地走了。不论是他,还是葛利高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从前联系着他们的道路,已经长满往昔经历的荆棘,荒芜阻塞,再也不能心心相通了。就好像山沟顶上的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沿着山坡伸延下去,但是突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小路钻进了沟底,像被切断一样不能通行了——前进无路,艾蒿丛生,像墙一样挡住了,变成一条死路。

……第二天,彼得罗率领半个连回维申斯克。其余的青年哥萨克则由葛利高里率领,开赴阿尔任诺夫斯克。

从早上起,太阳就无情地蒸烤着大地。笼罩着玄褐色蜃气的草原像口蒸锅一样。队伍后面的蓝天上,闪耀着霍皮奥尔河沿岸紫色的山峰,眼前是一片像粼粼水波似的黄沙。浑身大汗淋漓的马匹在骑士们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摇晃着。哥萨克们的脸都变成了褐色,被太阳晒得褪色了。鞍垫、马镫、笼头上的金属部件晒得都烫手。连树林里面也都不凉快了,热气闷人,处处散发着大雨将至的暑热。

沉重的苦闷压垮了葛利高里。一整天,他在马上悠晃着,断断续续地想着未来的日子;像拨弄项链上的琉璃珠一样,在脑子里玩味着彼得罗的那些话,无聊得很。苦艾又酸又涩、醉人的气味令人唇焦,大道被暑热蒸烤得直冒烟。金袍色的草原仰面暴晒在骄阳下。旱风掠过草原,吹伏沙沙作响的青草,卷起阵阵黄沙和尘埃。

傍晚,一层透明的薄雾遮住了太阳。天空变成了灰色。西天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踏在迷离恍惚纺得纤细的地平线上。后来,乌云被风吹着,拖着恼人的、低垂的玄褐色尾巴,圆形的云头闪着砂糖似的白光,威严地飘去。

队伍第二次渡过库梅尔加河,钻进杨树林的圆顶绿荫下。微风吹来,树叶的背面像波浪似的翻滚起来,闪耀着蓝白色的光亮,和谐、低沉地沙沙作响。霍皮奥尔河对岸的什么地方,从白亮的云边向大地上撒下夹杂着雹子的斜雨,彩虹像一条五色的带子缠绕着雨丝。

队伍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子里宿营了。葛利高里收拾完战马,便往养蜂场走去。主人是一个鬈发的、年迈的哥萨克,他把落在大胡子上的蜜蜂拂下来,神色惶恐地对葛利高里说:

“这箱蜂子是前几天才买的。运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幼蜂全都死啦。你看,蜜蜂正在往外抬死蜂呢。”他在一只钻满了小孔的蜂箱前面停下来,指着蜂房的出口说。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不停地往出口外搬运幼蜂的尸体,叼着它们嗡嗡叫着飞去。

主人惋惜地眯缝着红眼睛,伤心地吧嗒着嘴。他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用力挥着双手,姿势非常难看。他没有安静的时候,很粗鲁,动作像旋风似的,总是匆匆忙忙,令人心神不安;在这里,在这有一大群蜜蜂正在和谐地进行缓慢、明智劳动的养蜂场里,显得完全是多余的。葛利高里有点儿不怀好意地仔细打量起他来。这种感情是不由自主地产生的,是这个宽肩膀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一阵阵的大声刺耳的谈话引起的:

“今年的蜂蜜收成很好。香薄荷开得很旺盛,都是从这种花上采来的蜜。框养要比箱养好得多。你看我正在搞……”

葛利高里喝着茶,掺着稠得像糨糊一样香甜的蜂蜜。蜂蜜散发出香薄荷、三叶草和草花的香味。主人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高个子的守活寡的女人——管斟茶。她的丈夫跟着红军走了,所以主人很殷勤,很老实。老爸爸没有注意到女儿紧紧抿着两片不很鲜艳的薄嘴唇,从眼睫毛下迅速地打量着葛利高里。她伸手去拿茶壶,这时候葛利高里就看见了她那像松焦油一样黑的、鬈曲的腋毛。她那探索好奇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好几次,他甚至觉得,他们的目光相遇后,年轻的哥萨克女人的双颊泛起了红晕,嘴唇角上露出了隐约的微笑。

“我在内室给您铺床。”喝完茶以后,她夹着枕头和车毯走过客人身边时说,并用毫不掩饰的饥饿目光去挑逗葛利高里。拍打着枕头,她仿佛顺便说说,模糊不清地快口对他说:“我睡在板棚下面……家里闷得很,虼蚤又咬……”

葛利高里刚一听到主人的打鼾声,就脱掉靴子,到板棚里去找她。她躺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在自己身旁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把羊皮袄往自己身上拉了拉,两条腿靠在葛利高里身上,就沉默了。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有一种洋葱味儿和久无人问津的、清新的气味。葛利高里枕着她那黝黑的细胳膊,一直睡到天快亮。她彻夜使劲把他抱在怀里,没完没了地跟他亲热,调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她那尖细的、像小野兽似的牙齿在狂热亲吻时咬出来的斑斑痕迹。鸡叫三遍以后,葛利高里准备跑回内室去,但是她却死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亲爱的,放开我,我的小宝贝!”葛利高里央告着,下垂的小黑胡子里带着微笑,想要悄悄地挣脱出来。

“再躺一会儿……躺下来!”

“要知道人家会看见的呀!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呢?”

“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葛利高里惊愕地颤动了一下眉毛。

“是这么回事……”

“真是太神啦,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要知道,他……他昨天对我说:如果有军官来和你调情,你就跟他睡去,求他多多关照,不然的话,就会为了格拉西卡把马牵走,或者还会拿些别的东西……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着红军走啦……”

“原来是这样!”葛利高里嘲笑说,但是心里却很不是味儿。

解铃还是系铃人,她立即就驱散了这片乌云。她亲热地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说:

“我那个男人可不像你这样……”

“那他是怎么样的呢?”葛利高里已经清醒的眼睛望着发白的天空,很感兴趣地问。

“是个废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里身边凑凑,话语里带着哭泣声音,“我跟他过得没有一点儿乐趣……他不能讨女人家喜欢……”

一个陌生的、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灵魂自然地在葛利高里面前展开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这使葛利高里陶醉,激起他的爱怜之心。葛利高里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乱蓬蓬的头发,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从屋檐的芦苇棚顶透进西沉的月亮的余晖。一颗流星从天上坠下,向地平线飞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母鸭在水塘里呱呱召唤,公鸭用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

葛利高里带着倒空了的、又注满甜言蜜语的疲倦身躯,轻飘飘地走回内室。他蒙眬睡下,玩味着唇边残留的她嘴唇上的咸味儿,脑子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哥萨克少妇苛求爱抚的身子和身上的气味——一种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成的复杂气味。

过了两个钟头,哥萨克们把他叫醒。普罗霍尔·济科夫给他备好马,牵到大门外。葛利高里和主人告别,坚定地忍受着他视线中模糊的敌意,朝正往屋子里走去的主人的女儿点了点头。她低下脑袋,涂得不很鲜艳的、薄薄的嘴角上浮着笑容和模糊的遗憾的苦闷表情。

葛利高里顺着胡同走着,不断回头顾盼,胡同像一张弓,绕过他曾住宿的院子,所以他能看见,被他温存过的哥萨克少妇正扭回头,把瘦削的、晒得黝黑的手巴掌遮在眼睛上,隔着篱笆目送他。葛利高里怀着突然袭来的惆怅心情回头张望,企图想像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个身影——可是看不见。只能看到哥萨克少妇戴着白头巾的脑袋慢慢地扭着,追踪着他。向日葵的花盘就是这样扭着,追逐着慢悠悠地环行的太阳。

科舍活伊·米哈伊尔被像犯人似的从维申斯克送往前线。他到了费多谢耶夫斯克镇,镇长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后重又押回维申斯克。

“你们为什么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尔问镇公所的文书。

“维申斯克有公文来。”文书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母亲在村民大会上跪着央告老头子们,于是他们就以村社的名义写了一份请愿书,说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家庭的惟一赡养人,所以请求改判他做苦工,当马倌。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亲自带着请愿书去见维申斯克镇的镇长。请求被批准了。

镇长在镇公所里对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降低嗓门儿,气哼哼地结束说:

“我们不能把保卫顿河的任务交给一个布尔什维克!现在你到种马牧场去,在那儿当马倌,以观后效。狗崽子,你给我小心点儿!我是可怜你的母亲,要不然哪……滚吧!”

米什卡已经无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晒得滚烫的大街上。肩上的行李压得肩膀生疼。被一百五十里的长途跋涉累坏了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了。入夜,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发到牧场去,母亲大哭了一场,拼命亲吻了一阵,母亲衰老的脸和第一次发现的她头上的银丝,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从卡尔金斯克镇往南,是长二十八俄里、宽六俄里的一片从未开垦的草原。这块几万俄亩的土地,是用来牧放镇上的公用种马的,所以叫种马牧场。每年过叶戈尔节的时候,马倌就从维申斯克的过冬马厩里把那些在那里过冬的种马赶到牧场上来。用镇上的公款在牧场当中修建了一座马厩,有可以容纳十八匹马的夏季露天马架和一排供马倌、场长和兽医居住使用的木头营房。维申斯克镇地区的哥萨克把骒马送来配种,兽医和场长对骒马检验得非常仔细,每匹骒马的身高不能低于两俄尺,年龄不能小于四岁。健壮的骒马每四十匹为一群。每匹种马把自己的一群领到草原上去,醋劲儿很大地监视着骒马。

米什卡骑着自己家里仅有的一匹骒马。母亲送别他的时候,用围裙擦着眼泪说:

“骒马也许能配上……你好好照看它,别累坏了。让它再生一匹马——我们非常需要再有一匹马!”

晌午时分,米什卡透过弥漫在洼地上的雾气,看见了营房的铁皮屋顶、篱笆和被霉雨天气侵蚀成灰色的马棚板顶子。他把骒马紧赶了一阵;爬上了高岗,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房舍和房舍后面一望无际的乳白色草原。在东边很远的地方,有些棕色的斑点在闪动,一群马正往水塘飞奔;马群旁边有一个骑马的马倌——就像粘在玩具马上的玩具人一样——在跟着跑。

走进院子,米什卡下了马,把缰绳拴在台阶栏杆上,走进屋子。在宽敞的走廊里,遇上了一个马倌,是个个子不高、满脸雀斑的哥萨克。

“你找谁?”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米什卡,很不客气地问。

“我想见见场长。”

“想见斯特鲁科夫?不在,出去啦。副场长萨扎诺夫在。左边第二个门……你有什么事?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到你们这儿来当马倌的。”

“什么人他们都往这儿塞……”

他嘟囔着往门口走去。搭在肩上的绳套拖在身后的地板上。这位马倌开开门,背朝着米哈伊尔站在那里,挥了一下鞭子,已经变得很和蔼地说:

“老弟,我们的活儿可是很苦的呀。有时候两天两夜都离不开马背。”

米什卡观察着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弯得厉害的双腿。哥萨克丑陋身形上的每一根线条,在门口的亮处,都显得异常突出和清晰。马倌的两条像车轮一样的弯腿,使米什卡高兴起来。“就像在木桶上骑了四十年似的。”他一面暗自发笑,一面用眼睛寻觅着门把手,想道。

萨扎诺夫庄重、冷淡地接待了新来的马倌。

场长——一个健壮的哥萨克,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阿法纳西·斯特鲁科夫——不久也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命令把科舍沃伊列入给养编制,带他来到被白色的暑热烤得烫人的台阶上。

“会驯马吗?干过?”

“还没有学到家。”米什卡坦白地承认说,只见场长被暑热蒸晒成黄褐色的脸突然生动起来,掠过一阵不满的表情。

场长搔着汗湿的脊背,扭着强健的肩胛骨,呆滞地瞅着米什卡两眼当中的地方。

“会用套索套马吗?”

“会。”

“爱惜马吗?”

“爱惜。”

“它们也跟人一样,只是不会说话罢了。要爱惜它们,”他命令说,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大声喊,“要爱惜马,更不用说用鞭子抽它们啦!”

场长脸上的表情有一会儿变得聪明生动,但是马上又全消逝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结上了一层愚蠢冷漠的硬皮。

“结婚了吗?”

“没有。”

“真是个傻瓜!该结婚啦。”场长高兴地说。

场长若有所期地沉默了一会儿,朝草原敞开的胸膛看了看,然后打着呵欠走回屋子里。这次谈话以后,米什卡在一个月的牧马生活中,再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种马场上一共有五十五匹种马。每个马倌要看管两群或三群马。分配米什卡看管的一个大马群是由一匹叫“巴哈尔”的、强壮的老种马领着,另外还有一小群,约有二十匹骒马,率领这群骒马的种马叫“巴纳利内”。场长把这里最机警强悍的马倌索尔达托夫·伊利亚唤来,嘱咐他说:

“这是个新来的马倌,鞑靼村人,叫科舍沃伊·米哈伊尔。把巴纳利内和巴哈尔那两群马交给他,给他一根套索。他就住在你们棚子里。告诉他地方。去吧。”

索尔达托夫默默地点上烟,朝米什卡点了点头:

“咱们走吧。”

在台阶上,他用眼睛盯着米什卡那匹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骒马问:

“是你的牲口吗?”

“是我的。”

“怀马驹了吗?”

“没有。”

“让它和巴哈尔配一配。我们这匹种马是从皇家马场弄来的,是半英国种的马。跑得可快啦!……好,上马吧。”

他们并缰走去。马在没膝深的草里走着。营房和马厩已经都远远地留在后面。前面,轻柔的蓝色烟雾缭绕升起,草原庄严地沉默无语。疲倦的太阳躲在天边的一堆蛋白色云彩后面,暑热蒸晒的青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清香。右面日罗夫水塘在模糊的凹地深处喜笑颜开地闪着珍珠般的光芒。四周——极目望去——是漫无边际的碧绿、浮动着的蜃气、中午的暑热笼罩着的原始草原和地平线上——远不可及的、像神话中的——乳峰高大的灰色丘岗。

草原的草从根到叶都是油黑、浓绿,草尖在太阳光下却呈铜绿色。还没有成熟的羽茅浑身毛烘烘的杂生在野草中,寄生的菟丝子缠绕在羽茅草上,冰草伸着结了籽的小脑袋拼命在往有阳光的地方钻。有些地方胡乱生着些紧贴在地上的矮小的马鞭草,中间偶尔夹杂着些鼠尾草,接着又是一大片,像满潮的河水一样气势汹汹的羽茅,中间夹杂着盛开着各色花朵的野草:燕麦草、黄山芥、大戟和陈葛——这是一种坚忍不拔,冷若冰霜的草,凡是它生长的地方一定要把其他各种杂草都挤走。

两个哥萨克默默地走着。米什卡体验到了一种他已经很久以来没有体验到的柔顺的宁静心情。广漠草原的宁静和难以理解的庄严、肃穆使他感到压抑。他的同伴把两只尽是雀斑的手交叉放在鞍头上,仿佛是在领圣餐似的,身子伏到马鬃上,睡着了。

一只野雁从脚底下飞起来,在凹地上盘旋,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中闪烁。从南方吹来的、也许是清晨翻耕过亚速海的熏风把野草吹得低下头去。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来到了一个正在白杨池边牧放的马群跟前。索尔达托夫醒了,他在马鞍上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说:

“这是洛马金·潘捷柳什卡的马群。怎么不见他。”

“这匹种马叫什么名字?”米哈伊尔欣赏着这匹浅棕色的长身躯的顿河马,问道。

“它叫弗拉泽尔。是匹凶悍可恶的种马!你瞧瞧它眼睛瞪得有多大!看它,把马群领走啦!”

弗拉泽尔朝一旁走去,骒马乱哄哄地一大群,也跟着走了。

米什卡接过了交他看管的两个马群,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野营帐篷里。他来以前,帐篷里住着三个人:索尔达托夫、洛马金和一个雇来的马倌——已经不很年轻的、沉默寡言的哥萨克图罗韦罗夫。索尔达托夫是他们的头头。他很高兴地给米什卡介绍马倌的职责,第二天就把种马们的脾气和习性讲给米什卡听,然后笑盈盈地给米什卡出主意说:

“按规矩,工作的时候应当骑自个儿的马,不过你要是一天到晚骑着它跑,就会把马累死啦——你把它放到马群里去。骑上别的马,要经常替换。”

米什卡眼看着他从马群里赶出一匹骒马,让它跑了一会儿,就习惯、麻利地投去套索。给它备上米什卡的马鞍子,把这匹后腿直打蹲儿、浑身直哆嗦的骒马牵到米什卡面前。

“骑上去。大概,这还是一匹生马,鬼东西!骑上去呀!”他右手使劲拉着马缰绳,左手按着骒马直打响鼻的鼻子,生气地喊道,“对待马要温柔点儿。在马棚里你要这样对种马说:‘靠那边儿去!’它就会贴到马架子那面去,这可不能胡闹!要特别小心巴哈尔,不要靠近它,它会踢人的。”他扶住马镫,亲热地拍着捯动着蹄子的骒马那硬邦邦的、像黑缎子一样光亮的乳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