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丘克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安娜那闪着泪花含笑的黑眼睛。
一连三个星期,他昏迷不醒,呓语不断。在这三个星期,他一直在另一个渺茫、神奇的世界中漫游。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他恢复了知觉。他用认真、蒙眬的目光把安娜打量了很久,试图回忆起与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只是偶尔想起一些,——记忆很迟钝,不听话,很多事情还深藏在记忆隐秘的地方。
“给我点水喝……”依然是从远处传来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高兴起来;他笑了。
安娜立即来到他跟前;她容光焕发,露出淡淡的、抑制的微笑。
“我端着你喝。”她推开本丘克无力地向杯子伸来的手。
他吃力地抬起头,哆嗦着,喝够了,又疲倦地躺到枕头上。朝一旁看了半天,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毕竟太软弱了,——又打起盹来。
依然和第一次一样——醒来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安娜不安的、直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看到的是橙黄色的灯光,没有油漆的木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出的白圈。
“阿尼娅,过来。”
她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觉得怎么样?”
“舌头、脑袋都像是别人的,腿也这样,而我好像是两百岁的老头子啦。”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是害了伤寒病吧?”
“是伤寒病。”
他环视了一下屋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是在哪儿?”
她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笑了。
“我们是在察里津。”
“可是你……怎么?”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仿佛是在辩解,或者是在竭力避开从未向他透露过的想法,急忙说道,“不能把你扔给陌生的人哪。阿布拉姆松和党委会的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克鲁托戈罗夫呢?”
“经过沃罗涅什到卢甘斯克去了。”
“格沃尔基扬茨呢?”
“他呀……你知道吧……害伤寒病死啦。”
“噢!……”
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那么博戈沃伊呢?”
“所有的人都走啦。有些到卡缅斯克去啦。但是,你听我说,话说多了对你不好吧?还有,你想不想喝牛奶?”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舌头,继续问道:
“阿布拉姆松呢?”
“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下身,——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液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尿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问道:
“那些日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
“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伤寒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党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
“再给我一点儿牛奶。”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
“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
他生气地不做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喘着粗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
“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阿尼娅,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
“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
“为了我像保姆一样吃苦受累照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报偿。”安娜实在忍耐不住,怨恨说。
“我并没有请求你留下来照料我呀!用这种话责备我是毫无道理的。你是在滥用自己的特权。哪,好吧……什么也不要给我吃啦!让我饿死算啦……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的嘴唇在哆嗦,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他,耐心地忍受着一切。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答应多给他一份馅饼吃,在一场特别激烈的争吵以后,本丘克就扭过脸去,而她的心却难过得揪成一团,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你简直像个孩子!”她喊道。
她跑到厨房里去,端来满满的一盘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柳沙,亲爱的!喏,好啦,别生气啦!哪,吃这个吧,刚烙出来的!”她双手哆嗦着把馅饼塞到他手里。
本丘克心里非常痛苦,本想不吃,但是又馋得要命;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接过馅饼。他那瘦削的、长着浓密鬈曲、柔软的大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他用眼睛请求宽恕,说道:
“我连孩子都不如……你知道:我差点儿哭出来……”
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敞开怀的衬衣里干瘪进去的、皮包骨的胸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里激起一股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之情,第一次自然、温柔地亲了亲他那干瘦、焦黄的额角。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走。瘦得像麻秆似的腿走起来直打颤;他又重新学步了。
“你瞧,安娜,我会走啦!”他想自己快步走过来,但是两条腿经不住身体的压力,脚下的地板直摇晃。
他只好扑到能依靠一下的东西上,这时本丘克像个老头子笑了,腮帮子上透明的、绷得紧紧的皮肤皱了起来。他像老头子似的尖声笑着,由于紧张、大笑,弄得浑身软弱无力,又倒到床上。
他们住的房子离码头很近。从窗口就可以看见伏尔加河大雪覆盖的河床、对岸半圆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远处田野柔软的、波浪似的轮廓。安娜常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涯。本丘克的病离奇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起初,当她陪着他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察里津以后,情况糟糕透了,弄得她简直想痛哭一场。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赤裸裸地看到与心爱的人接触的奥秘。她咬着牙给他换内衣,给他从滚烫的脑袋上往下篦虱子,翻动他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身体;浑身颤抖,嫌恶地、偷偷地看着他那赤裸裸的、瘦削的男人身体——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这层皮里包着一息尚存的宝贵的生命。她心里厌恶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脏并没有污染藏在心底坚贞不移的美好情操。她曾在他的严厉的指导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犹豫。所以也战胜了这次痛苦。到最后,就只有爱怜和像泉水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爱情。
有一回本丘克说: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大概非常讨厌我了……是吧?”
“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什么?耐心?”
“不是,是对感情的考验。”
本丘克扭过头去,久久不能抑制嘴唇的颤抖。他们再没有谈这个问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语言也表达不出。
一月中旬,他们从察里津出发去沃罗涅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