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师奉命强渡斯特里河,在洛维什奇附近插入敌后。
科斯特尼茨基几天之内和军官们混熟了;他很快就熟悉了战斗生活,过惯了的舒适生活和安逸的梦境一扫而光。
渡河战役战果辉煌。重创敌人大兵团的左翼之后,全师挺进敌后。奥地利人在洛维什奇附近,在匈牙利骑兵的支援下,企图进行反攻,但是哥萨克炮兵用榴霰弹把他们击溃。展开队形,发起反攻的匈牙利骑兵连遭侧翼的机枪火力扫射和哥萨克的追击,混乱退去。
利斯特尼茨基随团参加了反冲锋,他们一个营向退却的敌人发起猛攻。利斯特尼茨基指挥的第三排有一个哥萨克阵亡,四人受伤。中尉外表镇定地驰过洛谢诺夫的身边,竭力不去听他那沙哑的低声哀求。洛谢诺夫是克拉司诺库特斯克镇的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青年哥萨克。他躺在那里,一匹死马压在他身上。他的前臂受伤,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央求从他面前驰过的哥萨克:
“弟兄们,别扔掉我啊!把我从死马身下拖出来,弟兄们……”
痛楚折磨得他的呼声很微弱,但是驰过他身边的哥萨克们的慌乱的心里哪还有同情心,就是有的话,那么意志也不允许这种同情心表露出来,而是要极力压制。全排漫步走了五分钟,让跑得气喘吁吁的马匹歇口气。溃逃的匈牙利骑兵连离他们已有半俄里远了。在他们的镶着漂亮毛皮边的军服中间夹杂着步兵的蓝色军服。奥地利人的辎重车顺山岗爬行。榴霰弹的乳白色烟雾在辎重车上空像告别似的飘摇。从左边的什么地方,炮兵正以迅猛的炮火轰击辎重车。田野上雷鸣般的炮声隆隆滚去,近处的树林里响起频繁的回声。
指挥骑兵营的萨夫罗诺夫中校命令“跑步走”,于是三个连就散开,放马跑起来。骑士们的坐骑奔驰着,汗沫像橙黄色的花朵,从马身上纷纷落下。
这一夜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的。
团里的十二个军官挤在一间小茅屋里。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军官们躺下睡去。半夜时分,野战厨车赶到。丘博夫少尉端来了一锅菜汤,菜汤的油香味把军官们诱醒了;一刻钟后,睡意惺忪的军官们就鸦雀无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弥补两天战斗的消耗。吃过深夜的饭餐以后,睡意全无了。吃得肚子发胀的军官们躺在斗篷上、干草上,抽起烟来。
卡尔梅科夫上尉是一个圆滚滚的、身材矮小的军官,不仅是姓名,连脸上也带有蒙古人种的特征,说话时总是用力地打着手势:
“这场战争对我是不适宜的。我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得,”他对捷尔辛采夫中尉说道,把“彼得”的“彼”字说得很重,成了“皮”,“我是活不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了。”
“快别说你那套手相术啦。”捷尔辛采夫从斗篷下面用嘶哑的低音说道。
“这不是什么手相术。这是注定的结局。我有祖传的病症,真的,我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今天咱们冒着炮火进攻时,我急得浑身发抖。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看不见敌人的战争。这种可恶的感情同恐怖是一样的。他们在几俄里以外对你开炮,而你骑在马上,像一只草原上被猎人瞄准了的野雁。”
“我在库帕尔卡看到过奥地利的榴弹炮。你们有谁看见过吗,诸位?”阿塔曼丘科夫大尉舐着沾在英国式的小红胡子上的罐头肉屑问道。
“妙极啦!有瞄准箱,全部机械化——极端完备。”刚刚喝完第二锅菜汤的丘博夫少尉兴高采烈地补充说。
“我见过,但是我不想谈自己的印象。对炮兵我是个外行。依我看,大炮就是大炮——只不过是口径大点而已。”
“我很羡慕过去原始打仗的方法,”卡尔梅科夫转向利斯特尼茨基继续说道,“在诚实的战斗中砍杀敌人,用马刀把人砍成两截——这我可以理解,可是现在这种打法简直是活见鬼!”
“在未来的战争中,骑兵的作用等于零。”
“更正确地说,骑兵本身也不会存在了。”
“哼,这只能是假设!”
“不,这是无可置疑的。”
“你听我说,捷尔辛采夫,机器是不能替代人的。你走得太远了。”
“我说的不是人,是马。摩托车或汽车是可以代替马的。”
“我在设想一个汽车连队。”
“胡说八道!”卡尔梅科夫发起火来了,“军队还是要用马的。你这纯属荒唐的空想!二百年——三百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可是现在,不论怎么说,骑兵……”
“我的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在进攻四周环以战壕的阵地时,不用骑兵,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啊?喂,回答呀!”
“冲破缺口,突袭,挺进敌后——这都是非骑兵莫属。”
“胡说八道!”
“好啦,诸位,咱们走着瞧吧。”
“我们睡觉吧。”
“诸位,你们别再争论啦,应该知趣一些嘛,别人还要睡觉呢。”
激烈的争论平息了。有个人蒙在斗篷里打呼噜,那声音简直像在吹口哨。利斯特尼茨基没有参加谈话,他仰面躺着,呼吸着铺在地上的干草陈腐气味。卡尔梅科夫画着十字,躺到他身旁。
“中尉,您跟志愿兵本丘克谈谈吧。他就在您那个排里。是个很有趣的小伙子!”
“怎么有趣呢?”利斯特尼茨基背朝着卡尔梅科夫,问道。
“他是个俄罗斯化了的哥萨克。在莫斯科住过。一个普通工人,但是不论什么问题,他都有现成的答案。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名优秀的机枪射手。”
“咱们睡觉吧。”利斯特尼茨基提议说。
“好吧。”卡尔梅科夫同意说;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负疚地皱了皱眉头,又遗憾地说道:“中尉,请您原谅,我的脚有臭味……您知道,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脱鞋袜啦,袜子已经给汗水沤烂了……真是糟透啦!应该从哥萨克们那里弄副包脚布。”
“去弄一副吧。”利斯特尼茨基已进入梦乡,含糊地说。
利斯特尼茨基本来已经忘了卡尔梅科夫的谈话,但是第二天却无意中遇到了志愿兵本丘克。黎明时候,连长命令他去进行侦察,如果可能的话,与在左翼继续进攻的步兵团进行联络。利斯特尼茨基在黎明的昏暗中,在睡满哥萨克的院子里转了半天,才找到了本排的下士。
“选五个哥萨克跟我一起侦察。告诉他们给我备马。快点。”
五分钟后,一个身材不高的哥萨克走到茅屋门口来。
“老爷,”他向正在往烟盒里装纸烟的中尉说道,“下士不派我去侦察,因为没有轮到我的班。您能允许我去侦察吗?”
“你想升官吗?还是受过什么处分?”中尉问道,仔细打量着昏暗中的哥萨克的脸。
“什么处分也没有。”
“好,你去吧……”利斯特尼茨基答应了他的请求,站起身来。
“喂,你,”他对着已经离去的哥萨克的后影喊道,“回来!”
那个哥萨克又走近来。
“你去告诉下士……”
“我姓本丘克。”哥萨克打断了他的话说。
“是志愿兵?”
“是。”
“请您告诉下士,”利斯特尼茨基窘了一阵子,控制着自己,改口说道,“叫他……好,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去告诉他。”
天色渐渐亮了。侦察队走到村外,穿过哨岗和警戒部队,朝地图上标出的那个村子方向走去。
走了约半俄里,利斯特尼茨基使马的脚步放慢。
“志愿兵本丘克!”
“有。”
“请您靠我近一点儿。”
本丘克使自己那匹平庸的马跟中尉的纯种顿河马并行起来。
“您是哪个镇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打量着志愿兵的侧影,问道。
“是新切尔卡斯克镇的。”
“可以问问,您是为什么来当志愿兵的吗?”
“请吧,”本丘克拉着长声,略带嘲笑的口吻回答说,并用严厉的、绿莹莹的眼睛看了看中尉,一眨不眨的目光刚毅坚韧,“我很喜欢兵法,很想研究研究这门学问。”
“那您可以进军校嘛。”
“是啊,可以。”
“那您为什么还要当志愿兵呢?”
“我想先在实战中试试身手,再学习理论。”
“您战前是干哪一行的?”
“工人。”
“您在什么地方做工?”
“在彼得堡、顿河罗斯托夫和图拉的兵工厂……我想请求您把我调到机枪队去。”
“你熟识机枪构造吗?”
“绍什、伯蒂、马德森、马克辛、戈奇基斯、贝格曼、维克尔斯、路易斯和施瓦茨洛泽等等牌子的机枪构造我都很熟识。”
“真了不起!我找团长谈谈看。”
利斯特尼茨基又看了看身材不很高大、然而却很健壮的本丘克。像顿河一带的黄榆树: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有那坚硬的下颚和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的脸显得与众不同。
他不常笑,笑起来嘴唇弯成弧形,眼睛也并不因为笑而变得柔和些,依然保持着那种晦暗的光芒,令人觉得很难接近。他朴实无华,冷静沉着,——就像生长在顿河沿岸阴郁的灰色沙土地上木质似铁的挺拔的黄榆树。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本丘克把两只宽大的手巴掌放在油漆剥落的绿色鞍头上。利斯特尼茨基掏出一支烟,就着本丘克手里的火柴抽着,闻到他的手上有一股像松香一样甜蜜的马汗味儿。手背上长了一层浓密的像马毛似的棕色汗毛。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想去抚摸一下。他吞咽着苦辣的烟气,随口说道:
“您和另外一个哥萨克,从这个树林子那里顺着那条小道往左边走。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如果在半俄里内看不见咱们的步兵队伍,你们就回来。”
“遵命。”
他们放开马小跑起来。小树林边上是一片密密层层的小白桦树。小白桦树丛后面,是一片发黄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树林和被奥地利人的辎重车轧过的灌木丛。从右方远处,传来震地的大炮轰鸣声,可是这里,小白桦树林边,却异常安静。大地在吸吮着浓重的朝露,萋萋野草,已变成绯红,开满了早秋的花朵,预示着即将来临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桦树边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着林外的小山岗。一只蜜蜂展开翅膀,落在他的马刀套的铜头上。
“糊涂虫。”本丘克责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声说道。
“您说什么?”利斯特尼茨基拿开了望远镜。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蜂,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它酿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为如何?”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机枪从远处的一丛松树后面,发出像喜鹊叫一样的刺耳的呱呱声,划破了寂静。子弹飕飕响着射向白桦树林,一根被子弹打断的树枝在空中盘旋,飘摇,然后落到中尉坐骑马鬃上。
他们吆喝、鞭打着马匹,奔回村子。奥地利人的机枪不停地在他们背后扫射。
后来,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愿兵本丘克,而本丘克严厉的眼睛里闪耀着的那种坚毅的光芒,总使他不胜惊讶,他感到惊讶,但是却不能识破笼罩在这个外表如此纯朴的人的脸上那乌云似的、难于捉摸的深沉表情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本丘克说话的口气,也总好像没有说完似的,坚毅的嘴角上,照例含着一丝微笑,仿佛总是故意绕开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真理,在一条崎岖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调到了机枪队。过了十多天(团队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机会),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连长的路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顽皮地晃着左手腕子,走过一个烧过的板棚。
“啊——啊,志愿兵?”
本丘克转过头来,一面举手行礼,一面让开道。
“您上哪儿去?”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上队长那儿去。”
“那咱们大概是同路喽?”
“大概是吧。”
他们在毁于战火的村庄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在几处幸存下一些车棚、马厩的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奔忙,一些骑马的人走了过去,冒着热气的野战厨车就停在街当中,等候领饭的哥萨克们排成长龙;头顶上飘着闷人的潮气。
“喂,怎么样,在研究战争吗?”利斯特尼茨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在后面走着的本丘克,问道。
“是的……在研究。”
“战后您打算干什么?”利斯特尼茨基看着志愿兵毛烘烘的手,莫名其妙地问道。
“有的人当然要自食其果,至于我……看看再说。”本丘克眯缝起眼睛说道。
“应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眯得更细,解释道,“有一句俗话您知道吧——‘玩火者必自焚’,就是这样。”
“您顶好别打比喻,说清楚一点。”
“已经够清楚啦。再见吧,中尉,我要向左转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萨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转去。
利斯特尼茨基耸耸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虚呢,还是仅仅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进连长的整齐的土屋,愤愤地猜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