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骑兵师攻克列什纽夫后,且战且走,经斯坦尼斯拉夫奇克、拉济维洛夫、布罗迪等地,于八月十五日来到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城下,摆开了阵势。大部队从后面开来,大量的步兵队伍在往重要的战略地带集结,各级指挥部和辎重队都拥挤在铁路枢纽站上。一条吞噬千万人生命的战线从波罗的海伸延开去。在各级指挥部里制订着大规模进攻计划,将军们在辛勤地研究地图,传令兵在奔驰传送战斗命令,千千万万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根据侦察兵报告,敌人的一支强大骑兵部队正在向城市移动。在大道旁的小树林里已经发生了多次冲突,哥萨克侦察队和敌人的侦察兵发生过遭遇战。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自从和哥哥分别以后,在全部行军的日子里,一直想了结自己的痛苦思虑,恢复原先的平静心境,但是却找不到精神支柱。最近到达的几个补充连里,有些第三期征召的哥萨克分配到本团来了。其中有个卡赞斯克镇的哥萨克——阿列克谢·乌留平——编到葛利高里所在的排里。乌留平个子很高,背微驼,下颚骨特别突出,留着像加尔梅克人的小辫子似的胡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总是在笑,虽然年纪并不大,可是已经秃顶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秃的头盖骨边上生着些稀疏的淡褐色细发。从第一天起,哥萨克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锅圈儿”。团队在布罗迪战役后休整了一昼夜。葛利高里和“锅圈儿”住在同一间小土房子里。他们交谈起来。
“麦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像刚脱了皮似的。”
“怎么半死不活的?”葛利高里皱着眉问。
“萎靡不振,像个病人。”“锅圈儿”解释道。
他们把马拴在桩子上喂着,靠在长满青苔的糟朽的板栅栏上抽烟。骠骑兵排成四路纵队从街上走过,板栅栏下面还横着许多没有掩埋的尸体(追击奥地利人的时候,在城郊的街道上发生过战斗),焚毁的犹太教堂的废墟里还在冒着缕缕的油烟。在这晚霞似火,美妙如画的时刻,城市呈现出一片战火洗礼后的死寂、荒凉景象。
“我很健康。”葛利高里看也不看“锅圈儿”,啐了一口说。
“你撒谎!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
“你害怕吧,响鼻鬼?怕死吧?”
“你是个傻蛋。”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看着手指甲,蔑视地说道。
“告诉我:你杀过人了吗?”“锅圈儿”目光逼人地看着葛利高里的脸,一字一字地问道:
“杀过。怎么样?”
“你心里难过吗?”
“难过?”葛利高里苦笑一声。
“锅圈儿”从刀鞘里拔出马刀。
“你愿意吗,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然后呢?”
“砍了你,我连哼也不哼一声,——我毫不怜惜!”“锅圈儿”的眼睛虽然在笑,但是葛利高里从他的声音,从他的鼻孔狂抖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的话是认真的。
“你简直是个野蛮人,怪人。”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着“锅圈儿”的脸说道。
“你的心太软啦。你见过巴克拉诺夫劈刺法吗?你看着!”
“锅圈儿”选了一棵长在小花园里的老桦树,驼着背,眼睛直盯着那棵树走去。他那两只筋肉隆起、手腕特别粗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下垂着。
“你看着!”
他慢慢地举起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惊人的力量,斜砍过去。桦树被从离树根约两俄尺的地方拦腰砍断,树枝撞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擦着屋墙,倒了下来。
“看见了吗?好好学吧。曾经有过一位姓巴克拉诺夫的将军,听说过吗?他有一把马刀,刀背里灌有水银,抡起来很重,可是砍下去——马都能砍成两截,多厉害!”
葛利高里好久没能学会这种复杂的劈刺技术。
“你很有气力,可是劈刺起来简直是个笨蛋。应该这样。”“锅圈儿”教导说,他的马刀斜着向目标砍去,力大千钧。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软得很,像面团一样。”“锅圈儿”眉开眼笑地教导他说。
“你不要去想这想那。你是哥萨克,你的天职——就是砍杀,别的全不用问,打仗杀敌,这是神圣的功业。你每杀一个人,上帝就宽恕你的一桩罪过,就像杀死一条毒蛇一样。至于牲口——牛啦,或者别的什么啦,——没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杀吧。人这东西,坏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祸害,就像毒蘑菇一样。”
对于葛利高里的反驳他只是皱皱眉头,一声也不吭。
葛利高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马都莫名其妙地怕“锅圈儿”。
当他走近马桩的时候,马都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野兽。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连队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发起进攻,全体哥萨克都要下马步行。看马的人要把马匹牵到低洼地方去隐蔽起来。“锅圈儿”也被派去看马,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乌留平,狗崽子,你怎么就特殊?为什么你不去看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发脾气。
“马见我都惊怕,真的!”“锅圈儿”照样眼里含笑,申辩说。
他从来没有看守过马,对自己的马却很爱护,关怀备至,但是葛利高里总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马身边,虽然照例双手按在马胯上动也不动,——马背却颤抖起来;马显得惊恐不安。
“你说说,大善人,为什么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问他。
“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儿。”“锅圈儿”耸了耸肩膀,“其实,我是很爱惜它们的。”
“醉汉,马一闻就知道,所以怕他们,可是你,并不是醉汉呀。”
“我是硬心肠,它们闻得出。”
“你是狼心肠,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心肠,上帝只把一块小石头当心肠给你放进去啦。”
“也许是吧。”“锅圈儿”高兴地同意说。
在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着排长去进行侦察:前一天,一个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报告了奥地利军队的部署并可能在戈罗什——斯塔文茨基一带发起反攻的情况;因此需要对敌军运动时可能经过的道路进行经常的监视;为此,排长派了四个哥萨克,由排里的一个下士率领,留守在树林边上,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人向小山后面耸立着瓦屋顶的居民新村走去。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下士和几个青年哥萨克——西兰季耶夫、“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树林边上,一座尖顶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顶上有一个生了锈的塑有耶稣受难像的铁十字架。
“下马吧,弟兄们,”下士命令说,“科舍沃伊,你把马都牵到这些松树后面去,——是的,牵到这些松树后面,越茂密的地方越好。”
哥萨克们躺在一棵断折、枯干的松树下面抽烟;下士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离他们有十步远的地方,一片没有收割、麦粒已经脱落的黑麦在随风翻滚。被风吹空的麦穗弯下头,在悲伤地沙沙哭泣。哥萨克们躺了有半个钟头,懒洋洋地交谈着。城市右面稍远的地方,大炮在不断地轰鸣。葛利高里爬到麦地边,折了些子粒饱满的麦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麦粒。
“好像是奥地利人!”下士低声喊道。
“在哪儿?”西兰季耶夫精神抖擞地问道。
“你瞧,从树林子里出来的。你朝右边一点儿看!”
一伙骑马的人从远处的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又停住,打量着有一带伸向远处的丛林的田野,然后就朝着哥萨克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麦列霍夫!”下士唤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爬回松树旁边。
“放他们走近一点,就用排枪齐射。弟兄们,把枪准备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声说道。
骑马的人向右转去,漫步走着。四个人都屏息无声地伏在松树下面。
“……哎哟哇,伍长!”风送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葛利高里稍微抬起脑袋,看见有六个匈牙利骠骑兵,穿着镶绣绦的漂亮的军装,挤在一起走着。前面的一个骑着铁青色的高头大马,手里端着马枪,嘿嘿地笑着。
“开枪!”下士小声说。
“啪——啪——啪!”齐射了一排枪。
“啪——啪——啪——啪啪!”背后响起了回声。
“你们在干什么呀?”科舍沃伊惊骇地在松树后面喊道,然后又对马匹喊道:“吁,该死的东西!你疯啦?呸,妈的!”他的喊声显得出奇地响亮。
匈牙利骠骑兵化为散兵线,在麦地里飞奔。骑肥壮的铁青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个骠骑兵在向空中射击。落在最后的一个,伏在马脖子上,左手拿着军帽,不断地回头张望。
“锅圈儿”头一个跳起来,向前冲去,他手里端着步枪,在黑麦地里乱踏着。前面,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马正在一面尥蹶子,一面捯动腿,马旁边站着一个没有戴帽子的匈牙利骠骑兵,正在揉着跌伤的膝盖。还离得很远,他就在乱喊些什么,并且把两手举了起来,不断回头看着已经远遁去的同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直到“锅圈儿”把俘虏带到松树前,葛利高里才明白过来。
“解下来,勇士!”“锅圈儿”粗暴地把重剑朝自己这边一拉,喊道。
俘虏惊慌地笑了笑,就忙乱起来。他甘心情愿地解着皮带,但是他的两只手直哆嗦,怎么也解不开皮带扣环。葛利高里小心地帮他解下来,于是这个骠骑兵——一个身材高大、两颊鼓胀的年轻小伙子,留着两撇山羊胡子,就像是贴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一样,——感谢地朝他笑着,点起头来。他好像很庆幸自己能不死在刀枪之下,他一面打量着哥萨克,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皮烟荷包,也不知道嘟哝了些什么,做着请大家抽烟的手势。
“他要请客啦。”下士笑着说,自己已经在口袋里摸烟纸了。
“尝尝外国烟吧。”西兰季耶夫哈哈笑道。
哥萨克们卷好烟,抽了起来。黑色的烟斗烟叶的劲头很大,直冲脑子。
“他的枪呢?”下士拼命抽着烟,问道。
“在这儿。”“锅圈儿”指了指自己背上绕着的一条密针缝纫的黄皮带说。
“应该把他送到连部去。司令部一定非常需要‘舌头’。谁押送他去呀,弟兄们?”下士被烟呛得咳嗽着,用黯淡的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问道。
“我去。”“锅圈儿”应声答道。
“好,去吧。”
看来,俘虏明白了谈话的内容,勉强、可怜地苦笑起来;他竭力抑制着自己,忙乱地翻腾着衣袋,把揉碎的、泛潮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
“我是罗西人……是罗西人……不是奥地利人!”他滑稽地做着手势,含糊不清地说着,还在把揉碎的、香喷喷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们。
“还有什么武器没有?”下士问他,“你别唠叨了,反正我们也听不懂。有手枪吗?啪啪响的玩意儿有吗?”(下士做了个扳枪机的手势。)
俘虏拼命地摇起脑袋。
“不有!不有!”
他很情愿地叫他们搜查自己,胖乎乎的脸颊直哆嗦。
从撕破了膝盖的马裤里流出血来,露出了粉红色身体上的一块擦伤。他用手绢包扎着伤处,皱起眉头,嘴唇不断地吧嗒着,不停地说着……他的军帽丢在死马旁边,他请求准许他去拿毯子、军帽和笔记本;因为日记里面夹着他亲人的照片。下士竭力想要听懂他的话,但是怎么也不行,就失望地摆了摆手,说道:
“押走吧!”
“锅圈儿”从科舍沃伊手里牵过自己的马,骑上去,整理着步枪的皮带,用手一指,说道:
“走吧,老总,你也算个他妈的战士!”
他的笑脸鼓舞了俘虏,他也笑了起来,和马并排走着,甚至还亲昵谄媚地用手巴掌拍了拍“锅圈儿”的干硬靴筒。“锅圈儿”严厉地推开他的手,勒紧了马缰绳,让他走到前面去。
“走,妈的!你还要开开玩笑?”
俘虏负疚地急忙向前走去,已经老老实实走起来,不时地回头看看留在原地的哥萨克,那淡白的鬈发调皮地在脑袋顶上竖着。留在葛利高里记忆的正是这个样子——披着骠骑兵绣花军服,灰白的鬈发直立着,迈着坚定、好看的步子。
“麦列霍夫,去把他的马鞍子卸下来。”下士命令说,惋惜地朝已经烧着手指头的烟头上啐了一口唾沫。
葛利高里卸下了死马身上的鞍子,不知道为什么捡起了那顶落在不远地方的军帽。闻了闻帽里,一股廉价肥皂和汗臭的刺鼻气味。他右手提着马鞍子,左手小心地擎着骠骑兵的军帽。哥萨克们蹲在松树下,在鞍袋里乱翻着,观看着这种没有见过的马鞍子的式样。
“他的烟丝很好,应该跟他要一点儿,再卷根烟抽抽。”西兰季耶夫惋惜地说。
“是啊,对的总归是对的,烟丝是不错。”
“好像很香甜,就像奶油顺着喉咙向下流似的……”下士一想起那美味,就叹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
过了几分钟,松树后面露出一个马脑袋。“锅圈儿”回来了。
“怎么啦?……”下士大吃一惊,跳了起来,“你把他放走了?”
“锅圈儿”摇晃着鞭子,骑马走过来,他下了马,舒展着肩膀,伸了个懒腰。
“你把奥地利人弄到哪儿去啦?”下士走过去质问道。
“你没完没了地问什么?”“锅圈儿”顶嘴说,“他逃跑……想要逃跑……”
“你就把他放走了?”
“我们走到树林里的小路上,他叫了一声……我就把他砍啦。”
“你胡说!”葛利高里喊道,“你无缘无故地把他砍啦!”
“你吵什么?干你什么事?”“锅圈儿”抬起头来,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葛利高里。
“你说什么?”葛利高里慢慢地站起来,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乱摸着。
“不用你管的事,顶好别管!明白了吗,啊?别管闲事!”“锅圈儿”严厉地重复说。
葛利高里抓住步枪皮带,迅速把枪端到肩上去。
他的手指头在颤抖,怎么也摸不着枪机,脸气得变成了褐色,非常难看。
“住——手!”下士向葛利高里跑去,威吓地喊道。
下士及时地推了他一把,子弹打下了一些松针,拖着尖细的长声飞去。
“这是怎么回事呀!”科舍沃伊惊叫道。
西兰季耶夫张着嘴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下士推着葛利高里的胸膛,把他的步枪夺下来,只有“锅圈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始终是那样站着,把一条腿叉开,左手叉着腰。
“你再来一枪。”
“我要杀死你……”葛利高里向他冲过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受审判,想要挨枪毙吗?放下枪!……”下士吼叫着,把葛利高里推开,然后张开两只胳膊,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站到他们中间。
“你胡说些什么呀,你杀不了我!”“锅圈儿”抖动着那条叉开的腿,沉着地笑道。
在回来的路上,在苍茫的暮色中,葛利高里头一个看见了林间小道上横着一具尸体。他策马跑到众人前面,勒住哼哧直喘的马,仔细看了看:被砍死的人躺在毛茸茸的青苔上,一只胳膊反扭着,远远地伸出去,脸侧着扎进青苔里去。手掌像一片秋天的黄叶,在青草中闪着黯淡的光泽。是一下很厉害的劈刺,大概是从背后砍的,把这个俘虏从肩膀到腰斜着砍成了两半。
“他把这家伙宰啦……”下士在走过的时候,害怕地斜眼看着在死人歪扭的脑袋上扎煞着的乱蓬蓬的淡白鬈发,闷声说道。
哥萨克们默默地走到连队宿营的地方。暮色已深。微风从西方吹来卷层的黑云。从什么地方的沼泽地里吹来一阵阵淡淡的污泥和烂草的潮湿气味。鹭鸶咕咕叫着。马具的叮当声、马刀偶尔撞碰马镫的响声和马蹄踏着地上的松针发出的沙沙声划破了睡梦般的寂静。林中小路的上空,松树枝干上的夕阳余晖渐渐黯淡下来。“锅圈儿”不住地在吸烟。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紧紧夹着卷烟、长着鼓起的黑指甲的大粗指头。
黑云在树林上空飘动,使大地无比忧郁的苍茫暮色更加幽暗、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