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东风后,天一下子和暖了,不过一两日,周祈院子里几树杏树的花儿开了大半,一枝枝一簇簇,粉嫩嫩的,竟显出几分热闹来。
此时午后的阳光透过花朵洒在树下铺着的大胡毯上。这毯子不是宣州毯那样的金贵东西,是胡人用驼毛、羊毛捻成粗线编的,虽不柔顺却很厚实。
毯上放一张大方案,案上放着陶壶、杯盏,壶里是从外面买的糖乳茶,还隐隐冒着热气儿,旁边又有攒盘,里面放着杏脯、梅干、梨糖、牛乳饼之类小零嘴儿,有的是周祈存货,有的是刚才周祈在卖乳茶的店里一块买的。
忙中偷闲、春日“赏花”的周、崔二人,各盘踞案的一边,一个脸上贴着几条纸条儿,皱眉皱眼,想着怎么死地求生,另一个嘴角噙笑,气定神闲。
崔熠笑道:“阿周啊,要不你去洗个手,摸摸香囊,我们重新来过?” 崔熠也觉得奇怪,阿周这牌技数年如一日地不长进也就罢了,为何牌运也每每这么差?
周祈是个牌技差但脾气硬的,自摸一张:“不!我觉得这一局我还能再苟一阵子!”
崔熠哈哈地笑起来。
两人又一边打牌一边聊天儿。
明日就是上巳节,又是个一年一度士庶男女倾城出动的热闹日子,也是个让禁军、京兆府头疼的日子。
好在上巳节只有一天,又好在是在白天过节,比上元三日放夜要好得多。
而且今年上元节过完,郑府尹听从谢少卿建议,上表请求招募义勇,节庆日时在坊内及人流聚集地巡视,并张贴治安布告,令坊丁宣扬传布。周祈也去蒋大将军那里禀告了一回。朝中几位相公也觉得主意不错,这奏表也便允了。
义勇招募的事颇为顺利。这个不用练兵,不耽误平时工夫,只大节庆的时候聚集,又是为了维护自己家人友邻,多少还可以得一点官府补贴,故而报名者不少。
便是“节庆教化”的事,也有模有样。早半个月前,各坊门口就贴了布告,告诉百姓上巳节出门要锁门闭户,出门少扎堆儿,不要挤踏推搡,女子不要单独出行之类,后面还有专门警告有心作恶者的条款,都写得挺通俗易懂,甚至还透着那么点“有趣”,也很朗朗上口,便于传诵,不似以往京兆府的布告那般板着面孔,堂皇却难懂。
有这些安排,再按照往年的办法布防,也就差不多了。布防这种事,崔熠、周祈早几日就在做,又都是做熟的,真临近过节了,此时倒闲了下来。
周祈与崔熠夸赞郑府尹这回办事办得好,尤其那布告,简直改了门庭。
崔熠笑道:“看不出来吧?这主要都是老谢的手笔。”
周祈惊奇。
崔熠颇维护谢庸:“老谢虽爱装一点,其实是个有趣的。”
周祈笑了:“我不是觉得谢少卿无趣。像谢少卿这种,外表看着深沉内敛得很,内里往往不只有趣,保不齐还很——”周祈琢磨措辞。
崔熠想了想,道:“风骚?”
周祈以拳击掌,小崔说话总是这么既俗且精。
崔熠得意一笑。
周祈亦笑。
两人背后一块埋汰朋友,半点心虚都没有。
谢庸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一起来串门儿的肥猫胐胐。
见二人傻笑,谢庸随口问:“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崔熠笑道:“夸你呢。”
谢庸便知道他们笑无好笑,不理他们,坐在给自己留出的案边。胐胐亦颇有其主人风度地坐在毯子上,小眼神如果不往案上飘,几乎可以算是庄严了。
哎呦,实在太可爱逗趣了!
周祈从攒盘里拿一块牛乳饼放在手心儿,胐胐优雅地走过来,闻一闻,吃起来。
周祈喂胐胐的时候多,如今很知道可喂什么不可喂什么,只喂一块便罢了手。胐胐吃完,很自然地爬上她的膝头,把头搁在周祈拿牌的胳膊上,蹭一蹭,闭上了眼睛。
周祈张嘴,惊喜来得太突然!这是头一回胐胐主动让自己抱。
最难辜负美猫恩,周祈把牌换个手,到底不方便:“谢少卿,帮着打这半把?你看我这……”她脸上神情半是求肯,半是显摆。
谢庸看看周祈,又看看胐胐,到底点头,接过周祈的牌来。
周祈便笑眯眯地专心撸起猫来。
接了周祈牌的谢庸却皱起眉,不禁又看看那位周将军,有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把牌打成这德行。
周祈极大方:“没事,输了算我的。”想想让外表深沉内敛内里不知道风骚不风骚的谢少卿往脸上贴纸条也不大可能。
周祈又看怀里的猫,物随其主,但胐胐的假庄严,怎么就这么可爱?
周祈挠挠它的下巴,胐胐咕噜一声,并不睁眼,只蹭蹭周祈胸口。
周祈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心里的不情之请不免就又冒了芽儿:“谢少卿,让胐胐在我家做两天客?”
正帮周祈收拾残局的谢庸淡淡地道:“不行。”
周祈幽怨地叹一口气:“我们明明是两厢情愿的……铁石心肠!”口气一如被她棒打鸳鸯的小娘子。
谢庸动作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打牌。
既然不能长相守,周祈对胐胐自然是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又用鼻子凑在它身上,胐胐身上的味道很特别,有点旧书的味儿,与周祈买的那些二手传奇味道类似,又不全一样,还有点刚出锅的蒸饼味儿,那种淡淡的麦子面的甜香气,又有点这春天杏花的味儿……
崔熠微皱眉,一样的牌,怎么到了老谢手里,就格外难收拾……这一局不会要输吧?
谢庸抬眼,恰看到周祈一脸沉醉,手微抖,一张牌掉在案上。
“哈?”崔熠大笑,“落牌无悔!老谢你这回输定了!”
谢庸抿抿嘴,笑了。
周祈亦是一笑,还当谢少卿是个无所不能的呢,原来跟自己一样是个牌渣……
知道他是个同道,周祈格外大方,“条儿贴我这边脸,正好对称着。”
谢庸默默地拈起一张纸条,蘸湿,贴在自己脑门上。
崔熠越发春风得意起来,哈哈哈哈,老谢你也有今天!
周祈也觉得这样子的谢少卿格外新鲜,谢庸却一脸淡然。
顶着这张纸条,又下了一盘棋,看了一回周祈借给他的《笑语集》,谢庸接着顶着这纸条看周祈教崔熠练刀。
任那边刀光剑影,胐胐卧在毯子上自在安睡。
周祈脸上的纸条早飞没了,她旋身,出刀,因是教崔熠,动作放得极慢,但那一刀中却似藏了千钧的力量。
谢庸发现,周祈一刀在手,人似乎都变了,之前的轻佻懒散全部不见,沉静得似夏日山间深碧色的水潭。
收了式,周祈负刀一笑,露出牙来,又是那副德行。
谢庸低下头喝已经不热的奶茶,纸条垂在杯沿儿上。
“还有更简单一点的吗,阿周?就这错步我就学不会……”崔熠一扭身,差点绊倒。
刚才还大杀四方、霸气满怀的崔少尹此时垂眉耷拉眼:“太难了,我真的太难了……”
这样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日暮时,因明日上巳节要忙,崔熠破例没留在开化坊吃饭,拿着周祈专门给他画的几式刀谱儿走了,谢庸亦告辞出来。
“嗯?胐胐?”周祈道。
“睡得那般香甜,就先不动它了,明日你出门时把它给唐伯。”
“?”周祈咧开嘴笑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真的太突然了!
谢庸转过身去往家走,嘴角隐隐有些笑影儿,负着的手里攥着临出门扯下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