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的脚伤足养了十来日才好,好了头一件事就是奔东市买东西。
先去布匹绸缎店买了一匹最细密厚实的藏蓝桂布,这布又软和,又透气,正好让唐伯裁两身春衫穿;又去酒店买了两坛新丰酒,谢少卿不喜喝酒,老叟却是爱的;顺便又在腊货店买了两只腊鹅、两条腊肉,然后驮着这些东西去粮店。
周祈买东西素来豪气:“每样米豆都来五斤。”
第二日是二月初一中和节,民间多以青布袋装各样米豆、菜蔬种实馈赠亲友,号曰“献生子”,不过是个乞求年丰岁稔的意思。
这两日来米粮店的人颇多,但是每样儿米豆买五斤的却少。大户人家都自有米粮备着,不用现买;一般人家馈赠亲友都是各种米粮豆子抓一点放入布袋,又互相馈赠,实在不必备这么多。
但卖东西的,哪有嫌客人买得多的?店内有专为中和节备的青布袋子,装满了倒也能装下五斤。店主人一边笑呵呵地把五斤五斤的袋子放入大麻袋,一边问:“客人想来要送的人家多?”
“就一家。”
“……那想来便是极亲近的人了。”店主人只能做此猜测。
周祈深深点头,亲!唐伯这十来日每天变着花样儿做各种吃食,真是——亲人呐……
按照习俗,周祈又买了些菜蔬种子。
这些米粮豆足塞了一大麻袋。
店主人与伙计抬到外面,要给周祈放上马。店主人看着肥壮,却是个没力气的,累得龇牙咧嘴,一抬竟然没抬到马背上去。正要先放下,却突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店主人只觉得手里一轻,那袋子粮食就这么上了马背。
店主人扭头看那细白手的主人,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道:“……女郎好神力。”
第二日,见到周祈从马上卸粮食的唐伯也惊着了,“小娘子家,快放下,快放下!”
但罗启和霍英两个小子都去别人家送百谷青囊了,唐伯回头看见刚走出屋门的谢庸,“让大郎来搬!”
周祈正要搬那麻袋,听了这话,停下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身青衫、萧萧肃肃的谢少卿。
唐伯不见外地自拿了那布、那酒,让周祈拿着腊肉和腊鹅:“粮食让阿郎搬。我今早买了些极好的蜜饯果子,配着清茶吃最好,将军尝尝。”
周祈嘴上答应着,手里拿着腊肉和腊鹅,却不进屋,只笑眯眯地看着谢庸。
谢庸看她一眼,把手里拿的萧管插在腰带里,走过去抓起麻袋头脚,搬去东院厨间。
“……”周祈有些惊诧地笑了。想不到我们谢少卿拿笔抚琴的手也是能干活的,关键是步子也不显得拖沓沉重……
谢庸、周祈都净过手,在堂中坐下。
堂中案下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是些笛子、扇子之流,案上则摆着个盒子,盒中是一把红牙银镂尺。周祈知道,一定是宫使来过了,赐下应节的镂牙尺,想来这是正要收进箱子。
每年中和节,宫里都赐给信重的亲贵大臣各色雕金镂银的尺子,以尺乃“度量钧衡”之器,希望臣子们能权衡利弊,廉洁奉公。
许干支卫是皇帝私家禁卫,不算朝臣,各支长从没得过这东西,周祈也对它没什么兴趣——又不能拿来打架……
周祈感兴趣的是旁的:“少卿会吹箫?”
谢庸“嗯”一声,用软布擦擦那萧,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把它放进箱子。
周祈却没如常人一般顺着话头儿请谢少卿吹一曲,而是叹息道:“那《大周迷案》里,陈生凭萧音辨出凶手,真是厉害。像我这种唱个小曲都跑调儿的,这辈子是没那本事了。”
周祈又道:“这陈生虽有些酸腐气,讲的笑话也不好笑,人倒是不错,若他是个真人——”
“是个真人怎么样啊?”崔熠走进来。
周祈笑道:“若他是个真人,我就跟他混了啊。那般缜密,又见多识广、见微知著的,什么凶犯逮不着?”
崔熠笑,还当她要说,若那陈生是个真人,自己就嫁给他呢。你别说,阿周若找个陈生那样的……兴许还真行。
崔熠坐下,谢庸给他倒一碗饮子,自己也端起杯盏喝一口,淡淡地问:“那传奇里的陈生极是酸腐吗?讲的笑话也不好笑?”
“酸腐,酸腐得很!”周祈道。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全不知风趣诙谐为何物。”崔熠笑道,“他又好时不常‘风趣’一句,著者还为他遮羞,动不动就‘满座捧腹’,哈哈哈哈哈……这倒是挺逗的。”
周祈跟着一起哈哈哈,“这事其实不怪‘陈生’,笑话不好笑,是因为那著者就不是个诙谐的。”
崔熠深以为然。
谢庸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喝饮子。
崔熠却突然又笑道:“那著者也不是全不知诙谐为何物的。这下卷里新加的那个江湖中人就有意思得紧。又爱吃,又爱玩,全没半分正经,跑到皇宫大内,猫在膳房梁上偷东西吃,又装什么狐大仙,惹得庖厨仆役跪拜……”①
周祈又哈哈哈。
崔熠看她:“你别说,我觉得这原六郎跟你有些像,只是比你还要胆大包天些。”
周祈不以为忤,嘿,我要是有他的本事,比他还能闹腾。如多数武人一样,周祈心里也有个侠客梦,一剑一马一囊酒,江湖独行,任侠尚义……
“从腊月就忙,正月也没得闲,终于放个假。下午你们去做什么?”崔熠吃着唐伯为周祈准备的蜜饯问。
“没事儿,或许去西市逛逛,一起吧?不知道胡商们弄没弄些好玩意来。”就如崔熠说的,从腊月就忙,年前的腊赐,年后的岁俸,还有正月的月俸,都积着呢,周祈这受穷等不到天黑的,着实有些烧得慌,就想着得出去买买买一番。
“你上回说的那匹白马不知道还在不在。”周祈道。
崔熠笑道:“俩月了,马毛儿都没有了。”
周祈摆手,罢了,与那马没缘分!
崔熠又问谢庸。
“午后约了曲公看开化坊的宅子。”
这曲公就是上回周祈说的左拾遗曲泽,老叟今年至仕了,要合家返乡,宅子自然是要卖的。
这么些日子都没信儿,周祈以为是谢庸没看上,或者那宅子已经他卖,原来这是才去看。周祈看一眼谢庸,他不愿年节间与人说买卖屋舍的事,直拖到进了二月,想来一则怕人忌讳,再则也是怕老叟伤感,毕竟在京里一住半辈子,这一去,估计就不会回来了。谢少卿偶尔还挺体贴……
崔熠是爱扎堆儿的,“开化坊?正好,我和阿周可以先顺路陪你去看看宅子,再去逛西市。”
崔熠极是不见外地要求:“老谢,你一定要买个稍微大些的。这样晚间在你这里吃了饭,我就住下不走了。”
唐伯带着罗启他们把饭菜端进来,笑道:“若是晚了,崔郎君与我家阿郎住在一起就是。”
“话又说回来,不住一坊,就是不方便。这阵子周将军伤了脚,都没法照应。”唐伯看看周祈,“我看周将军比前阵子又瘦了。”
周祈捏捏自己的下巴,极违心地点头:“好在有唐伯你每日送吃的,不然得更瘦。”
看看她明显比前阵子圆润了的脸,崔熠笑起来。谢庸亦看她一眼,再看看唐伯,没说什么。
“周将军赶紧尝尝这鳜鱼,又肥又嫩,还补身子。”唐伯殷勤地劝周祈。
“还有这手把羊肉,你看看火候合适不?”
“一会还有菌子老鸡汤,周将军一定要喝一碗,崔郎君还有我们阿郎也要喝。听说这个补脑子,你们每日忙公务,喝这个最合适。”
……
如每次来谢家一样,周祈又吃撑了。
崔熠没骑马,周祈便也干脆把马留在谢家,几人步行走去开化坊,全当溜食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