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夜凉如水。

池边的素袍少女如同林中嫩柳,水中月影,被夜风惊扰得不知所措。

秦微之见状,劝言道:“二郎,你可别吓着人家。”

女子跟前的男子未动分毫。

“怎么,不敢吗?”

他逼问道。

紫檀见自家娘子受此侮辱,不由急道:“家主说杜府年久失修,所以才将娘子暂时安顿于此,此事早已禀告过老夫人,世子一问便之,为何要苦苦相逼?”

元昇斜斜望她一眼。

说来奇怪,此人看似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但眼中的凛冽之气倒是十足,想必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生杀予夺也是随意之极。

紫檀被他逼视,不由胆寒。

“堂堂刺史千金,身边却跟着个绿林高手,你二人身份可疑,看来须得随本世子到雍州大牢里走一遭!”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花园的月洞门后忽然传来管家元荣的叫喊声,但见他挥动双手进得门来,停在池边朝水台喊道:“世子殿下,万万不可呀!”

他快步赶到水台,看了看杜初月,她的脸早已吓的不见血色,被元昇逼站在水池边,当真是我见犹怜。

“世子殿下。”元荣躬身道:“老奴作证,这位确实是杜使君之女。”

他将几日前杜洵带着家女和一众受伤车把式带来岚庐的情形大致描述一番,又将杜洵的委托和老夫人的嘱咐道出。

“老夫人说杜公忙于政事,多年来衣食住行皆在府衙,杜家娘子贸然前往杜府恐无人照应,不如留在别业,要老奴悉心伺候。”

这话让水台的氛围松缓下来,秦微之笑道:“二郎,看来你家老夫人早已替你将这位世子妃认下了。”

元昇神色未变,“受伤的车把式又是怎么回事?”

杜初月细声回答:“家父此次从太原府带回不少物资,中途我们不幸着遇劫匪,紫檀生性好动,自小跟随养父母家的护院习武,家父也是事先考虑到这层才选中她贴身保护。”

疑问被一一解答,丝毫挑不出错处。

元昇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你还未过门,杜洵便将你送进我家,你们父女当真是迫不及待。”

他转身向外走。

“好不容易出城,真是扫兴!”

那些郎君娘子们神色各异地跟着他离开,热闹的退场声中,杜初月抬起眼,她眼眶发红,睫毛上沾有细细的泪珠,这都是刚才受惊留下的痕迹。

竹林里,元昇带着人穿梭而过,墨绿欣长的身影几乎要与那片绿竹融为一体。待那群人走光,水台安静下来,整个院子里只剩杜家主仆与元荣三人。

手上留下的鞭痕正在向外渗血珠,杜初月轻嘶了一声。

元荣见状从包里摸出一瓶药递给紫檀,让伺候娘子敷上。

“世子天性不受拘束,娘子又失踪多年,想是一时不能接受旧约才会有如此反应。”他温言劝慰道:“如若娘子多多体贴温柔,想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假以时日世子一定会接受娘子的。”

水池边未见回应,元荣微微抬头,看见那少女侧着身子,正瞧着自家侍女为自己敷药,月光只照亮她的侧脸,脸上什么表情却是模糊不清。

“娘子?”

他试探道。

少女回头,笑容粲然。

“多谢你相告。”

元荣略微得意,站直身子道:“娘子伤势如何?”

杜初月敷好了药,轻轻吐气吹着伤口。

“无碍的,只是今夜人多嘴杂,若是将事情传出去还不定会变幻出几个版本。”她淡笑道:“恐怕要劳你将此事先行禀告老夫人才好。”

今夜她先是顶撞了副使之女庾仙儿,后又与世子殿下有口角之争,若是传出去恐怕会对她初来乍到的未来世子妃不利,但其他人皆是虚妄,能够定她地位的如今雍州城内只有一位,便是雍王府老夫人。

只要哄好了她,这多年前的旧约自然能如期履行。

元荣只当自己将她的心思看得透亮,笑笑道:“娘子放心,今夜之事奴定当一五一十禀告老夫人。”

他告退了。

夜风徐徐,竹林里传来阵阵风浪之声。

紫檀轻叹道:“这雍州府的人,可真是个个如狼似虎。”

她跟着杜初月已有段时日,隐约觉得今夜之事并不是偶然,只是不知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接着便听杜初月道:“你不是想进雍州城,准备一下,不日便会有人来传我们。”

两日后,细雨天,雍王府的一行轻骑马车驶入了别业岚庐。

这行人从管事到侍女皆乃雍王府老夫人近前服侍之人,半个时辰后杜初月主仆跟着她们出园上了马车,两人身上穿的都是这些人带来的吊服。

过路人见怪不怪,雍王仙去后,相邻的藩镇以及朝廷派了不少使臣前来吊唁,这两位少女必是入府吊祭亡人。

马车一路北行,待人烟喧闹之声渐渐变强时,杜初月掀起车帘,烟雨中,灰褐色的城墙赫然伫立,巨大的影子笼罩在人身上,好似一个庞然大物正向内倾倒,越靠近那股力量便会越重。

雍王府沿袭了雍州城墙的沉着古朴,依旧是灰墙青瓦,府中树木参差,庭院玲珑,大祁藩王府邸中堆金砌玉者不少,富丽奢华堪比皇宫的也有,相较之下这雍王府倒显得略微简陋。

杜初月主仆入得府中,先跟着侍女到了东北一侧的佛堂,这里如今也是雍王的灵堂。

雍王走得太突然,棺椁虽已入葬,但陵墓尚未完工,灵堂内香坛未撤,依然香烛旺盛,经声环绕,正中供奉着雍王的牌位,牌位后挂着明幡,上面书写着雍王一生功绩。

杜初月随意一瞥,瞧见平定逆乱四个大字。

雍州府衙上报的文书之中,雍王的死因是心疾,朝廷此前多次派人明察暗访,并未发现什么疑窦,所以如今关键之处在于雍王死后雍州的归处,她奉命潜入,这也是最重要的目的。

主仆二人被带到角落等候,等前面的人祭奠完毕才从僧人那接过香烛。

“雍州刺史杜洵之女,杜氏携仆前来拜祭。”

杜初月上前,忽见世子元昇正和一众僧人盘坐在灵位旁,一身孝服,双目紧闭,听见她来拜祭没有一丝反应,连眼睛也不曾睁开。

“跪。”

杜初月敛眸在牌位前跪下,叩拜时忽然闻得阵阵异香,像是从明幡之后传来。

现今世人害怕停灵时间过长,尸体腐朽,于是多用香料涂抹掩味,想来雍王的棺椁入葬过后,这些香料倒在佛堂之中沉积了下来。

“拜。”

“起。”

她在紫檀的搀扶下起身,元昇依旧在那闭目静坐。

待出了佛堂,杜初月不动声色地问:“按雍州习俗,世子守丧每日早晚各一个时辰即可,为何现在还守在这?”

引路侍女掩嘴一笑,“世子啊,是被老夫人罚守在这的。”

杜初月:“是因前几日的岚庐之事?”

侍女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她因岚庐那夜的争端惹世子受罚而心怀愧疚,于是宽慰道:“娘子不必多虑,老夫人是因世子大丧期间偷跑出去喝酒才罚世子的。”

“这样。”

杜初月淡道,心中自是不信事情会这样简单。

她这些时日留守在岚庐不得入城最初虽是杜洵的意思,但期间也从未得到过老夫人的召见。

元老夫人在元杜两家的婚事上表现出了迟疑,这迟疑或许是她对如今雍州迷雾般的局势无从把握,又或许是对世子妃之位有了别的人选。但那夜岚庐的事端却打破了她的缓兵计,让她不得不提前召见她,以免落个怠慢客人的话柄,又伤了与杜洵的君臣之谊。

所以世子受罚表面看是因他守孝期间偷跑出去喝酒,恐怕扰乱老夫人的计划才是真。而同样作为挑起事端的她,如今虽然得以入城,却不知有没有让老夫人心生厌烦。

引路侍女带着她们绕过花园,一路往东,杜初月低垂双目,做出谦逊有礼,不敢四处张望的样子。

到了东院,建筑与庭饰变得沉稳庄重起来,庭中植物多为苍松绿柏之类,再辅以月桂玉兰,细微的花朵隐在茂密的叶片之间,仅闻得见细雨中一股幽冷的桂香。

侍女停在正厅门前对她主仆二人道:“老夫人就在这间堂内,娘子请随奴进吧。”

杜初月回了个谢礼,带着紫檀入内。

屋子里不见焚香,摆设字画也较少,只堂前西侧的案架上放着一柄红缨长枪,正中一方黑木矮榻,榻后是面暮春山景屏风。

元老夫人就坐在那方矮塌上,手执木杖,身材短小精干,双目清明有神,不像杜初月以往所见豪门家母。

元家虽兴起于雍王元时休的多年武功,但早在元时休的父辈就已是边镇军将,边将之间互结姻缘本就普遍,杜初月虽不知元老夫人出身何门,但猜测她应为将门之女。

元老夫人身侧另站着两名贵妇打扮的女子,一位年龄稍长,模样仅算清秀,气质倒是严肃利落,另一位则是美艳含羞,像是才过门的新妇。

“老夫人,杜家娘子到了。”

杜初月停在榻前几步之外,向她三人行了礼,接着便听见一道松劲的声音,“走近些,老身瞧瞧。”

她移步上前,仍未靠得太近,站在了离木榻不远不近的地方。

堂中三人对她各有打量,她一直低眉顺目,未敢多言,不久老夫人淡笑道:“别害怕,只因先前府中丧事繁忙,老身一直未得空见一见你,今日倒是得了点空闲。”

“初月省得,还望老夫人将惜身体。”

元老夫人向她介绍了身侧两人,原来年长那位便是元桀与元子佑的母亲,雍王府的侧妃郭禾,而年轻那位则是元桀前年娶的新妻,大嫂张環。

“昇儿的母亲现正在病中,恐怕不便见你。”

“是,初月改日再前去拜会。”

在岚庐这几日,杜初月也不算虚度,比如她就从仆人乐姬那旁敲侧击打听到,雍王戎马一生共娶有两位夫人,他先是收了郭氏为妾,再迎娶了雍王妃崔氏为正妻。

雍王妃体弱多病,多年来不问府中事务,而老夫人年迈,如今雍王府旁落到侧妃郭禾把持。

听闻她出身寒微,乃雍王早年行军时在某家农户所收,家世与出身博陵崔氏的雍王妃完全不能相比,但因倍受雍王宠爱又接连产出两子,这才一路被抬为侧妃。

杜初月进门时已经留意到她的手,那双手大而宽阔,虽已得妥帖保养但仍可见早年留下的细纹,这倒是侧证了岚庐仆人们的说法。

她又向她行了个礼,“小女杜初月见过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