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是燕北最大的酒楼,来往权贵人家数不胜数。一楼大堂中拥挤嘈杂,窗边设有雅座,也是有些脸面的人物,可也只能坐在一楼。
陈玄嗣穿过熙攘的一楼,踏上木制的楼梯。元回不动声色地看着四周,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三楼瞬间冷清下来,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每间房的隔音效果都极好。走到一扇门前,元回上前打开,陈玄嗣低头,迈步穿过矮狭的甬道,尽头渐渐有了光。
一走出去,满目的轻纱飞舞,皆是一尺难求的冰绡纱,其间女子柔软的腰肢若隐若现。
数名舞姬在半遮半掩的轻纱下轻歌曼舞,浓重的酒味,脂粉香,混着不知名的熏香,这副景象堪称荒靡。
陈玄嗣皱了皱眉头,抬手撩开纱幔,径直往里走,元回依旧警惕地察视四周,顺便替陈玄嗣挡住想要靠近的,蠢蠢欲动的醉酒舞姬。
不远处的温泉里还泡了几个男人,怀里都搂着几个女人,身上几乎□□了,双眼迷离,嘴对嘴的喂着酒,水面都在不住地晃动。
陈玄嗣只淡淡瞟了一眼,面上露出不屑的轻嗤。
“这就是老道管的官场,养出这些酒囊饭袋。”
这声音不小,引得温泉里的男人看了过来,可在瞧见那道身影是谁的瞬间,想脱口而出的话语,全都咽了回去。
侍女引着人到门口停下,娇笑声隐隐从其中传出,陈玄嗣瞥了眼门,耐心几乎告罄,直接抬腿一脚踹开。
咣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脚踹得大敞,里面的人惊叫出声,都是接近赤.裸,曼舞的动作都停滞下来。
正中的主案上坐着个男人,闻二老爷闻茂,约四十上下,两鬓却是斑白,眉目方正,好一张正气的脸,怀里搂着两个舞姬,丝毫没有受影响,手往舞姬的裙下摸去。
瞧见来人是陈玄嗣,闻茂才抬起头,笑着让陈玄嗣坐,一边横眉倒竖,推了身旁的舞姬一把,怒叱道,
“一群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贵客来了,还不赶紧上去伺候?”
几个舞姬忙朝陈玄嗣走过去,口里咬着酒杯,清澈的酒液晃荡着流下,身上只以轻纱包裹,雪白在其下若隐若现。其中几个略显青涩,但都怯生生地伏在陈玄嗣脚边。
眼前男人的浑身气势非凡,结实的身材被玄黑衣袍裹着,但依旧可见其孔武有力。
狰狞的刀疤在领口下显眼,露出来的一截手腕青筋分明,挂着一串碧玺的珠子,一瞧就不是凡品。
但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张脸,俊眉修目,鼻梁高挺,是她们见过最俊美的男人,伺候他,总比伺候闻茂强。
但很明显,男人对她们并没有兴趣,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都让人不敢放肆。
舞姬们想要触碰袍角的手,也都胆怯地缩回去,细细颤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元回低头看了眼,而后提醒道:“这里不需要你们的伺候,都下去罢。”
舞姬们怯怯地看向主案前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案前的人仍醉迷着眼,寻欢作乐,陈玄嗣耐心彻底告罄,到底是来谈事的,还是来喝花酒的?
“要不我出去,你好好玩?”陈玄嗣盯着闻茂,似笑非笑地问。
闻茂笑着摸身旁舞姬的下巴,不甚在意:“谈事要谈,玩乐也要玩嘛。殿下放心,春风楼是我闻家的地方,随便玩都不会出问题。”
陈玄嗣没说话,脸色没变,姿态没变,甚至都没开口。屋子陷入一片安静,连一句人声都没有。
闻茂抬头的瞬间,猛地被吓了一跳,浑身冒了冷汗,忙挥了挥手,示意舞姬都退下去,起身搓了搓手,面上带着讨好似的笑,还是不肯死心。
“殿下可是对这些舞姬不满意?她们都是干净的。”
酒气和脂粉味都还没散,陈玄嗣挑了个尚且干净的梨花木椅坐下,长腿随意地搭上另一条,手臂搭着扶手,端着一盏茶,轻轻撇去浮沫。
“闻二老爷这么个人物,怎么没当上闻家的家主?”
闻茂脸轻微抽搐,明显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很快他微微一笑:“家主立嫡立长,除了年纪,我没有哪点比大哥差。”
说着闻茂拍拍手,侍女提着金丝笼子走进来,笼子上罩了块布,其下传出清脆的鸟鸣。
“近来得了只海外贡来的玄凤鹦鹉,虽是值不得钱,但图个心意么,不如送与殿下解个闷。”
说是值不得钱,但海外来的东西,价钱都得翻上几番,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普通东西,最近海上倭寇横行,还能搞回来这种活物,也是有几分本事了。
陈玄嗣只瞥了一眼,丝毫不感兴趣,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元回收下,他闲得没事,养只没用的鹦鹉?
侍女又端着盒子上前,闻茂笑着指着道:“这里是一斛螺子黛,我也是侥幸得了这一斛,都送与殿下吧,赏赐给女眷是极为合适的。”
元回不由得咂舌,宫里拢共也就得了两斛,闻茂这一出手就送了一斛。
陈玄嗣看了眼盒里的螺子黛,画眉的啊,倒是挺精巧,不过他留着有什么用?赏女眷?他有什么可赏的女眷?
眼前突然浮现那张干净的小脸,陈玄嗣搭着桌案,指节轻叩,挑眉慢慢笑了,其实还是有一个。
她近日还算乖巧,送了她也未尝不可……转瞬间,陈玄嗣已做好决定。
“都送去清风院,让王妃收着吧。”
元回惊讶了一瞬,而后转身吩咐人送回去了。
待送完礼,觉着气氛缓和些了,闻茂才缓缓开了口。
“若是燕王殿下愿意同闻家合作,那我闻家底下十几座煤矿,收成可分三成给殿下。”
陈玄嗣都差点听笑了,先不说闻茂能不能代表整个闻家,单说煤矿分成这一件事。燕北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些煤矿自然想剥削多少就剥削多少,用得着和闻家合作?
“你把煤矿都送我,我考虑一下合作。”
闻家虽然是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但这些年下来老本啃得所剩无几了,尤其是连着几代人才凋零,全靠留下来的这十几座煤矿支撑着家底,分三成已经不容易了。
“燕王是在同我开玩笑?”闻茂皮笑肉不笑。
陈玄嗣挑眉,慢慢地笑了:“是闻二老爷先同本王开玩笑的,三成煤矿的利润,就想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提到这个,闻茂一下子心虚下去。
“之前要打蛮子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辎重绝不短缺,你闻家的人领着兵接应。”
陈玄嗣放下茶盏,冷笑了声,“结果呢?蛮子一打来,最先跑的就是你闻家。”
“不是燕北百姓骨子里有股血性吗?你是燕北人吗?怂得跟孙子似的。几十万蛮子兵临城下的时候,守城的是谁?领着几千精兵,端了蛮子老巢的是谁?有你闻家一份子?”
陈玄嗣笑了笑,“还腆着个脸,怎么好意思邀功的?”
当年陈玄嗣主动请缨,来燕北打仗,母亲和舅舅都刚死,没势力没背景,就占了个皇子的空名头。
就算他舅舅是前任燕北军统领,可人都死了,还来了新的燕北都督,谁还在意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所以当陈玄嗣找上门的时候,闻茂其实看不大上,不过好歹也算是有闻家的血脉。万一,万一他以后走了狗屎运,当上储君了呢?那闻家也算是下注成功了。
闻茂很会做人,拍着胸脯许了一堆诺,结果蛮子打过来的时候,闻家一看这么多人,哪里打得过,所以提前跑了。
新任燕北都督都死了,头颅被蛮子挑在刀尖上炫耀,连家眷都无一幸免,个个都死得很惨。
在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没想到,就是他们从不重视的,这个年纪轻的小子,硬是领着燕北军的残部撑了十日,援军到了后,就领兵直捣蛮夷的老巢,不仅大获全胜,还直打到了焉支山以北,几乎把蛮夷灭族。
自此,燕王的名号威名远扬,蛮夷闻之而丧胆,燕北军也实则归顺于其帐下。
闻茂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这个人不容小觑,可再想巴结上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没有雪中送炭,再想锦上添花都难,闻茂咂舌叹惋。
不过这次来谈,他手里还是有筹码的,闻茂笑了笑:“煤矿殿下不在意,可若是一座新发现的,还未上报的铁矿呢?殿下觉得如何?”
陈玄嗣挑了挑眉,示意闻茂继续。
闻茂微微一笑,知道陈玄嗣是对这个感兴趣了,他要继续加大筹码。
“找了人勘测,这座矿不小。”闻茂比划了下大小,他停顿下来,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笑容更深,“我可直接将它送给殿下。”
陈玄嗣眯了眯眼,直接送?下面要提条件了。
“闻家想要一成的铁矿。”闻茂道。
陈玄嗣笑了,也就是铁矿他来开,一切军士守备都是他来出,还要避开朝廷的耳目。到头来风险都他担,闻家就出个铁矿位置,却想要一成的铁矿。
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铁矿就算给了闻家,他敢私下开采吗?除了上交朝廷,就只有送给他一条路走。给了朝廷,闻家分不到一个子儿。就这,还敢狮子大开口。
而且他们要铁矿干什么?也想养兵?简直是痴心妄想,先不说粮草军备他们给不给得起,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养兵,长了几个胆子?
陈玄嗣直截了当:“铁矿别想了,换个要求。”
闻茂对此也不意外,他嘿嘿一笑:“那殿下,也总得帮扶一下闻家吧。”
这是让他先出价了,陈玄嗣开口:“保你闻家十年富贵平安。”
闻茂脸上的笑支撑不住了,十年够干个什么?而且他陈玄嗣有什么信心给十年的承诺?争储失败,他拿什么兑诺?
仿佛知道闻茂想什么,陈玄嗣不紧不慢:“十年,够你们留个种了,好好培养下一代,争取养出个争气的。不然,给你再多的钱,守得住吗?不都得败光?”
“若是争储失败了。”陈玄嗣挑眉轻笑,“你以为闻家活得下去?只要我没登基,所有姓闻的,一个都活不了。”
闻茂脸色很难看,这人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殿下,总得给点甜头吧,这,我也没法儿跟闻家交代啊,你也得安一安闻家的心吧。”闻茂实在服软了。
陈玄嗣没说话,只抬抬下巴,示意他重提条件。
这老东西早想好要什么了,却一直在这儿兜圈子。听条件是听条件,听了也不代表他就会答应。
闻茂顿了顿,神色认真,终于说出了真正的要求,“殿下,能否给我家三娘燕王侧妃的位置?”
娶闻三娘做侧妃?
闻三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心眼子恐怕长了八百个。他每天在外面就够累了,回去了还不得安生,他闲得慌给自己找罪受?
他才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比起闻三娘,还是他那小妻子顺眼些。
陈玄嗣轻转着茶盏,脑子里蓦然浮现,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可怜兮兮的。虽然有几分机灵劲儿,可照她那对谁都不藏心思,傻乎乎对人好的劲儿。
要把闻三娘弄进燕王府,她恐怕是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被人卖了,还要笑眯眯地替人数钱,还觉得人特别好。
好歹是他自己养的小哭包,经不起那些折腾。
陈玄嗣挑挑眉,没应下,笑了声,缓缓道:
“让闻三娘来给我做妾,委屈了这位燕北第一美人,我陈玄嗣无福消受。”
闻茂忙道:“不委屈的,三娘是心甘情愿的,能给殿下做妾,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玄嗣不耐烦了,这闻茂是听不懂人话?
于是陈玄嗣直截了当:“非要我直说,我瞧不上,你才满意了是吗?”
天天把女人送来送去,自己没本事,就靠送女人,一群没骨头的软东西。
闻茂脸色很难看,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陈玄嗣却打断了他:“与其想着把女人推出来,不如把你们家那几个不成器的送到我这儿来,要是能成才,就留在我身边做事。”
闻茂先是一愣,还想说什么,却在瞧见陈玄嗣脸色的瞬间住了嘴,看来这件事是没得商量了。
“也行。”闻茂应下来后,心底舒了一口气,好歹有个交代不是?而且若是真能把那几个磨出来,还跟在燕王身边,想来日后的前程也不会差。
他其实不大明白,哪个男人竟然放着送上门的肥肉不要?难不成是真不吃这口菜?还是,碍于燕王妃?
那怎么瞧着和传言不大相符呢?不是说蔺家和燕王有血海深仇?怎么这蔺家的女儿,燕王还待着有几分特别?
闻茂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笑了起来。
“要说这蔺家啊,还真是出了朵奇葩。”闻茂停顿片刻,觑着陈玄嗣的脸色没变,才缓缓地继续说下去。
“当年任邑台知府的,任燕北按察使的,全是蔺家的人,一个是蔺首辅的得意门生,一个是蔺首辅的女婿。”
“而蔺首辅的儿子蔺九清当年在青辽做知县,嘿,竟然查出了这两人贪污的证据,还有什么侵占良田、杀人放火的一堆脏事儿。”
说着闻茂轻啧了声,“这可是一家子啊,蔺九清却铁了心,大义灭亲要状告,说要为青辽县百姓讨个公道。
“不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没上奏,人就没了,这证据也不知去向了。知县都不知道换了几轮,青辽县的百姓,却至今还感念这这位知县的恩德呢。”
“为了个好声名,连祖宗亲人都能舍弃。”闻茂冷笑着摇摇头,评价道,“沽名钓誉,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陈玄嗣把着茶盏,轻叩了叩,思索着没说话。
蔺九清孤臣一个,妻子早逝,友人寥寥,又与家族决裂,如果当真存在这份证据的话,那他会交给谁呢?
答案好像,显而易见。
元回下意识瞥了眼陈玄嗣的神色,心中蓦地沉下来,看样子,主子是打算从王妃那里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