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寺坐落于燕北第一城,邑台城的城东,香火向来旺盛。
从年头到年尾都有显贵人家来此上香求愿,纵非佳节,往来车马也甚众。
昨日玉明说要出门,燕王府门房一大早就备好车马了。
虽然玉明觉得陈玄嗣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谁知道这男人会不会又觉得她不打一声招呼就出门,而后开始冲她生气。
于是保险起见,她还是派人去华安堂又禀告了一回。
赶巧的是燕王出门得更早,都不在华安堂了,是当夷出来应下,说会递个信给燕王传达这条消息。
马车停在香云寺脚下,这里已停了许多车马了。
沿途还有卖线香和精巧玩意儿的小摊贩,玉明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自病了以来,她也有好一阵子不出门了,如今也是看什么都新鲜。短短的一段上山路,愣是走了半个时辰。
玉明还瞧上了个玉貔貅,小小的一个,也就指甲盖那么大。
这貔貅通体莹白温润,额顶一抹淡红,神态动作憨态可掬,做得实在精巧动人。
玉明喜欢极了,攒起来的体己钱,掏出了大半,忍痛买下了这个玉貔貅,小心地揣在了荷包里,想着等回去打个络子挂在身上,保佑日后能多存点钱。
石阶每隔一段,都摆有一石瓮,里面的水冰凉清澈,上面浮着一朵亭亭的荷花。
如今已是秋日了,竟还有荷花开,这庙也是有几分奇异。
待步入庙门,正中一座大鼎,乌黑沉重,上刻有繁复铭文,围了好些人手里拿着铜钱往里扔,说是铜钱落到鼎里,许的愿就□□成能实现。
玉明先去正殿上了几炷香,听闻慧能大师在见客,就在庙里四处逛一逛。
西面有四方的水池,中央立了亭子,河面的风吹过来,凉爽又轻快,是个好去处。
池里的鲤鱼游来游去,只是个个都胖得不成样子。
玉明都担心它们重得沉了底。
香云寺的香火确实是旺,往来的人都快把这些鲤鱼喂得撑死了。
慧能大师空闲下来的时候,玉明正好在观音像前求了支姻缘签。
进禅房之前,玉明与一人擦肩而过,那女子实在生得太好看,玉明都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女子约十七八岁,湖绿的湘裙配以葱白的衫子,绾着堕云髻,翡翠白玉饰于其间。
本来是稍显老成的装扮,却硬生生被这美人清冷的通身气派压下去,显得沉稳庄重且威严。
在禅房的软榻上坐定,玉明还在想着方才所见的女子。
待慧能大师开了口,玉明才反应过来,为药方的事情同慧能大师道了谢,又将求得的签语递过去。
观音灵签乃中签,上有诗曰:“鸟破林巢无所宿,可寻深处稳安身。”
玉明不大懂此诗何解,但鸟破林巢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可也说明这庙不是装了一堆上上签来哄人。
慧能看了看签语,将竹签放在桌案上,问玉明的生辰。
玉明想了想回道:“应当是壬午年七月廿八。”
慧能微微颔首,双手合十,佛珠安静地垂在他手边,桌案上茶汤热气袅袅,悠悠的熏香沁人心脾。
“此卦乃鸟雀巢林之象,不宜过早成婚。施主既已成婚,便顺心而为。”
慧能目光温和,“凡事到底应心也。”
玉明似懂非懂,但这些大师好像总是话藏玄机,不会直白地说清楚明了。
她也不好意思多追问,只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道了谢,出了禅房。
玉明离开后,寺院的弟子来换茶水,才听见慧能大师握着佛珠,低声自语:“命途多坎坷,终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弟子蒙蒙地想,是说方才的女施主吗?
玉明走到大殿中,捐了香油钱。
日头高照,香云寺也开始无偿发放斋饭了。
她被引至一座僻静的禅房,这斋饭着实不错,都是素菜,却做得极为鲜美,保留了食材原本的味道,入口唇齿留香。
用过斋饭后,玉明沿着原路,又回到入寺时见的那口大鼎前,从彩云那里拿了几个铜板,双手合十默念了愿望。
她许的是她和彩云琉璃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而后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往大鼎里掷铜钱。
玉明掷了好几次,都只是撞在鼎身上,没能落在鼎中。她投得极为专注,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薄汗。
身侧忽地传来一道声音,清清冷冷,如琅珮轻撞。
“事不过三,只有前三回掷中,才是佛祖应许了你的心愿。”
玉明顺着声音望过去,竟是先前所见的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鼎前,手里也拿着铜钱,不过只有一枚。
她只掷了一回,没有中后她就停了下来,她转身对着玉明道,“实现不了的祈愿,掷再多次都没有用。”
玉明摊开掌心,铜钱静静地躺在其中。她怔怔地看着,忽然紧紧握住,而后摇了摇头。
“如果佛祖应许我的愿望,那么我就信奉;若佛祖不应许,我就相信事在人为。”
这回是绿衣女子怔住了,清冷的面庞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她朝着玉明略略福身:“小女闻三娘,闺名闻姜,给王妃殿下请安。”
听到闻这个姓氏,一直跟着的管事王嬷嬷先是一愣,再听姓名,就彻底变了脸色。
琉璃瞧见了王嬷嬷骤变的神色,不动声色地走到王嬷嬷身侧,低声耳语:“王嬷嬷,可是此人有何问题?”
王嬷嬷摇了摇头,想开口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彩云却实在忍不住了,她是个急性子,直接冲琉璃使了个眼色。
见琉璃点了头,彩云直接就把王嬷嬷拉到了个僻静的角落,开始细细拷问。
王嬷嬷瞧了眼彩云,又望了眼不远处,微不可见地叹了声气,终于开了口:“燕王殿下的母亲,先皇后姓闻。”
彩云这下说不出来话了,屏气凝神,浑身都为之一震。
王嬷嬷继续道:“只不过燕北的这个闻氏,与闻皇后的这个闻,虽是同一个,但早没干系了。接下来都是老奴听的传言,只听听便罢。”
“闻皇后和骁骑大将军闻靖,乃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出身于邑台闻氏三房。只是多年前不知因何缘由,整个闻氏三房脱离了家族。
“从此之后,燕北第一世家闻家渐渐走下坡路,而闻氏三房却得了泼天的富贵,因着出了一个做皇后的女儿和一个做将军的儿子。
“闻家就起了心思,想重新将三房纳回族谱,闻皇后一直没有应允。直到闻皇后身死,紧接着闻大将军也离世,闻家也就不提这茬了。
“后来燕王主动请缨上了战场,来燕北抵御蛮子,大胜而归,闻家与燕王的关系才好转起来。”
王嬷嬷望着不远处好似相谈甚欢的两位美人,顿了顿才说出了口。
“甚至,当时传言,名满燕北的第一美人,闻三娘将与燕王订亲。”
“定亲?”
彩云有些失态,很快反应过来,拿着锦帕不自觉捂住了嘴,心里纷乱如麻。
所以,姑爷心中一直有个白月光,还险些成了婚,到头来却被皇帝乱点鸳鸯谱,把小姐横插了进来?
不远处闻姜微微叹气,轻声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玉明根本不知道闻家和燕王的这段旧事,更不明白闻姜说这话的意思。
她只能顺着接下来:“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玉明顿了顿,语气认真:“这诗出自木兰词,乃是女子对变心男子的质问。
“女子若是遇人不淑,也莫要沉溺过往,少怨怼自身,先爱己身,明日会是更好的一天。”
虽然玉明不明白,就连闻三娘这样貌美的女子,也会为薄情郎所负吗?这男人还真是不识好歹。
闻姜听见这话身体一僵,她猜玉明兴许是不知道旧事,于是也不吟诗暗喻,直截了当地挑明。
“小女曾与燕王有过一段缘分,家中长辈私下许了口头婚约。”
啊……
玉明怔怔地望着闻姜,所以闻姜先前所说的薄情郎是燕王?
他们曾两情相悦,甚至长辈许下婚约,可却因为皇帝赐婚,硬生生拆散了他们?
玉明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愧疚占据了上风。
“对不起……”
玉明觉得自己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垂着头又深深地道了一句歉,“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存在,拆散了本该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终生的一对神仙眷侣。
在蔺家,她是累赘是灾星。
在燕王府,她是拆人姻缘的坏人。
玉明低着头默默想,她这人可做得真失败,到哪里都讨人嫌。
闻姜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很是无力,看见玉明愧疚的模样,她心里竟有些针扎似的不忍。
赐婚这件事,本来就非燕王妃能选择,燕王妃也是朝堂这盘大局的棋子。
与她一样,一样的身不由己。
心里是这样想的,闻姜也是这样说出口的。
“王妃不必自责,此事非你我可决定。”闻姜停顿片刻,微微抬眼。
“而且我与燕王也并非两情相悦。”
闻姜目光落下,语气平静:“闻家想巴结燕王,所以要我嫁给燕王。
“曾经我喜欢他,可他不喜欢我。如果没有圣上赐婚,我们也许会因为利益而成婚。”
“可后来我发现,燕王不是个好人,他和世家一样,眼里尽是利益、权势、钱财。
“他可以迫于局势娶你,也可以为了利益而娶我。”闻姜垂下眼眉,露出个嘲讽似的笑。
“马上我就要进燕王府做侧妃了。”
玉明怔愣在了原地。
“如果进了王府,那我和王妃殿下就是敌人了。”
闻姜笑了笑,语气认真,“王妃不要对我留手,因为我也不会对王妃留手,我背后担着的是整个闻家,我会争宠,会努力生下长子,努力在燕王府彻底站稳脚跟。”
直到玉明下了山,坐上马车,眼前似还浮现着那道纤细而固执的背影,风将闻姜的湖绿衣裙卷得翻飞。
彩云担忧地望着玉明,与琉璃对视一眼,闻三娘究竟与七娘说什么了,怎么七娘这么心事重重。
直到马车行至过半了,玉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懊丧地说:“我好没出息啊……”
“我不想为蔺家负责,不想费尽心思争抢。”
玉明抿了抿唇,失落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我只想和你们,吃吃喝喝,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过每一天。”
琉璃抬手将玉明搂在怀里,玉明枕在琉璃的双膝上,就跟失去方向的小鹿一样。
“多好的愿望啊,七娘,这样就很好了。”琉璃抱着玉明,轻轻揉着她的头。
这样无忧无虑,才能在这府里不被磋磨得失去本来的模样。
而燕王这样的人,才会对七娘放下防备,在日日的相处中,彻底沦陷。
或许七娘没有看见,可她看见了,燕王看向七娘的眼神,总是藏着笑,还有无法令人忽视的——占有。
彩云却笑不出来,满脸忧心忡忡,神色复杂。
若闻三娘是姑爷的白月光,再使了手段进府,七娘定不是她的对手,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