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松窗午

清风院格局宽敞,中央有棵槐树,已经有些年岁了,只是时值秋季,满树的葱茏也泛黄凋零了。

从挑选合适的木头,到削成图纸上的大小,就已经耗费了大半个上午的工夫。午膳玉明也没怎么吃,草草扒了几口便又开始对着院子修改图纸。

午后陈玄嗣派的人手就来了,进度立刻就快了许多,不到两个时辰,院墙西侧的花架就大概成形了。

玉明就站在廊檐下,手里拿着一份图纸,仰着头望着仆从忙碌地搬运安置木头,如果有摆放错的地方,她就上前边解释边帮忙摆到正确的位置。

陈玄嗣来到清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那道娇小的身影踮着脚尖,手里的图纸在风中轻动,杏白的衣裙温柔地垂下。

那张小脸被晒得泛起红晕,鼻尖上是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漆黑的瞳仁里闪着星点的光,

日光落在她的发丝,她周身都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袖子以襻膊绑起来,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在阳光下醒目得刺眼。她正仰着头同元回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杏眼弯弯,笑得那么开心。

她就这么喜欢元回?

“齐元回。”

乍然听见男人叫他的全名,元回顺着话音的方向望了过去,男人懒散地站在院门外,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主子,竟然破天荒地来了清风院?

“滚出来。”

听见这声命令,元回连半刻都不敢磨蹭,飞速走出了院子,陈玄嗣斜睨过去:“闲着没事干?你对她这么好做什么?”

一次又一次,替她说话便罢了,如今还帮人干上活了。

瞧着陈玄嗣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元回的神色认真起来。他知道此事必须得解释清楚。

纵然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也经不得猜疑和消耗,尤其他能明显感觉到主子对王妃的不同。

“我一直对王妃殿下特殊,是因为我觉得她对于主子而言是特别的。

“属下虽然没有妻子,可也知道若是心仪一人,定要保护好她,不能让她受委屈。”

元回抬眼,语气极为郑重,“属下不希望王妃殿下厌恶主子,故而才处处帮衬王妃殿下。”

陈玄嗣罕见地沉默了,他望着元回,轻轻捋过袖口,金线划过指腹,粗糙生砺。

在这窒息的安静中,任是自小跟在主子身边的元回都忐忑起来。

头顶男人的威压令人难以呼吸,元回低着头轻微吞咽口水,有些拿不准了,难道真的是他感觉错了?

下一刻,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自作主张,用得着你操心这么多。”

陈玄嗣没看元回,将腰间佩剑扔到他怀里,甩开衣袖,迈着大步走进院中。

远远的传来男人最后一句话,“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对她特别了?”

元回顿在原地,望着陈玄嗣潇洒进院的背影,莫名看出了几分少有的高兴,他想,他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

玉明正好端了甜水出来,瞧见陈玄嗣来了,那双杏眼瞪得圆圆的,一副震惊的模样,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出了声。

“殿下竟然来了……”

瞧着她傻愣愣的回不过神的模样,陈玄嗣觉得她蠢得好笑。

男人慢悠悠走到她跟前,捏着她的脸扯了扯,跟个软面团子似的,手感好得令人舍不得放开。

“怎么,我不能来?”他话音听着阴森森的。

惯来他这样问话,她都会一副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乖巧应是,又怂又不敢反抗的样子。

可这次话音刚落,那张小脸上竟爆发出类似于惊喜样的神情。

“殿下真的来了!”玉明揉了揉被捏得发红的脸,没有分毫的不高兴。

恰恰相反她瞧着高兴极了,转身提起裙子就哒哒地跑进去拨开布帘子,“等等,我去给殿下拿点心。”

陈玄嗣本来想说不用,他只是路过瞧一眼就走,话也没说出来。

她搬来了梨花木的摇椅,放了毯子,备了一壶茶水,忙前忙后,累得出了满头的汗,简直安排得无微不至。

陈玄嗣很快就心安理得地靠在摇椅上,他的人过来帮忙,他享受她的伺候也是理所应当。

她安置好一切后,蹲在他面前,仰头看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目光专注地,给他介绍这院子的布置,这里要种什么,那里要做什么。

陈玄嗣手臂搭在扶手上,勾勾手指,玉明就颠颠地凑过来,跟小狗似的,还挺招人喜欢。

“去给我换壶茶水。”

他一声令下,玉明就听话地去沏茶了,真是乖巧得过分。

沏好茶水后,陈玄嗣又嫌日头烈。

玉明就举着一把小团扇为他遮阳,自己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兴奋劲儿却丝毫不减,一边打着扇,一边说着自己的“宏图伟愿”。

西面要搭一个紫藤花架,在搭一座秋千,南侧要开垦一个小花园,中间铺上细碎的石子路……

尽管这些愿景小得陈玄嗣觉得好笑,她想要的这些,陈玄嗣只需要一句话,下面的人就会办好。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会为这么简单的事情高兴,可瞧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他竟也从其中品到几分难得的趣味。

陈玄嗣盯着她那张不断翕动的嘴唇,最终什么也没听下,只记住眼前这双唇软软的,泛着水润的光泽。

他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她紧紧抱上来的感觉。

她身体也软软的,有股不知名的香气,如同现在一样,闻着很舒服。

他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双手枕在脑后,长腿伸展开来。

玉明停下了话头,他是听烦了吧。

虽然总觉得他人特别坏,说话也很难听,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长了张极其俊美的脸,身材极为高大挺拔,立在人群中也是最显眼的存在。

玉明看了看男人似是熟睡的俊颜,所有的戾气好像都褪去。

他不说话安静睡觉的样子,比平日里讨人喜欢多了。

她轻轻挪开了团扇,搬了个杌子在男人身旁,缓慢地眨了眨眼,转头静静地望着院中的忙碌。

“蔺玉明。”

椅子上忽然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声音。

听见她的名字被叫起,玉明蹭地回过头,他竟然还醒着,而且听着格外清醒。

“想要什么自己说,随你怎么折腾,钱我出,人也我出。”陈玄嗣仍闭着眼。

玉明听见这承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像是不理解男人为什么突然这么慷慨而且好说话。

陈玄嗣一睁开眼,瞧见她这蠢样子就想笑,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把发髻都弄乱了。

她懵懵地抬手放在头顶去挡,想气又不敢说话,男人反倒是觉得更有意思了。

“你就坐在这儿,别乱跑,也别打扰我。”

陈玄嗣眯了眯眼,盯着她,“吵醒了我,你那双抵押在我这儿的小手,就不用要了。”

一听到自己的手可能要没了,小人儿瞬间紧张起来,严肃地摇了摇头,严格保证,她绝对不会打扰他。

陈玄嗣就在靠椅上睡了一觉,连他都没有想到的安心,一觉醒来天色都已经晚了。

身边的小妻子,真的一直乖乖地待在他旁边,就这么坐了一整个下午。

天色暗沉沉的,她拿着团扇在驱赶烦人的蚊虫,白嫩的小手上被咬了个包,小脸皱成一团,苦哈哈地扁着嘴。

“用过晚膳了吗?”陈玄嗣问。

不远处廊檐下站着的彩云琉璃,听见这话互相对视一眼,都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

今天难道要留宿?

玉明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去,瞧见陈玄嗣终于醒了,她才敢站起身,闻言实诚地道,“还没用晚膳呢。等殿下走了,我就可以用膳了。”

陈玄嗣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中,他没想到平日里瞧着挺机灵的小哭包,怎么突然在这种时候就变傻了?

她是真不懂?于是陈玄嗣换了种方式说话。

“上次欺负你的厨房刘婆子,你处理了吗?”陈玄嗣撇去茶上的浮沫,悠然啜饮一口,“若是晚上一同用膳,我可以一道处理了。”

玉明一开始听见他说刘婆子,都震惊了一瞬,心里想着他是怎么知道的,转念一想,整座燕王府都是他的,哪里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于是玉明还是实诚地回道:“已经处理过了,那天回去之后,我就把刘婆子叫过来了,她赔了礼道了歉。”

陈玄嗣放下茶盏,侧头看向小妻子。

某人还丝毫不觉,睁着一双大而圆的杏眼,这双眼睛清澈而愚蠢,干净得倒映出他的身影,还像是真的关心他,催促道:“殿下快回去吧,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彩云和琉璃瞧见这一幕,根本没眼看。

燕王这一番,跟打在棉花上没区别,堪称对牛弹琴。

陈玄嗣冷笑一声,站起了身,一甩袖子往院外而去。

玉明愣愣地待在原地,刚想说的“殿下慢走”都卡在了喉间,这男人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如今又生气了?

夜里沐浴过后,玉明趴在床榻上,彩云以双手把润肤的香膏搓热,均匀地涂抹在玉明的后背。掌下的肌肤滑嫩如玉,温温热热的,简直令人爱不释手。

蝴蝶骨轻微突起,真跟展翅欲飞的蝴蝶似的,小腰盈盈一握,该有肉的地方也有肉,娇娇软软又秾纤合度。

彩云忍不住笑,她想起午后的事情:“七娘,你说姑爷今日怎么三番两次提起一同用晚膳的事?”

“谁知道他又犯了哪条筋?”玉明枕着胳膊,没有细想,只记得他最后冷着脸离开的背影。

这男人脾气真差,而且莫名其妙的,她今天又没有惹他,他怎么阴晴不定的。

“哦——”彩云故意拖长了音调,话音戏谑,“我和琉璃都以为姑爷今晚要留宿呢,早就吩咐后院的人备好热水,还特意嘱咐了一定要多备一些。”

玉明浑身一僵,突然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瞬间,脸瞬间热起来。

玉明一下子翻了个身,整个人裹在衾被里,连头也藏在里面。

半晌里面才传来闷闷的声音,“彩云姐姐,你说什么浑话呢。”

彩云挑了挑眉。

“他没有那个意思。”

玉明顿了顿,声音平静下来,“我是蔺家的女儿,而且又这么爱哭,他讨厌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这些?”

而且这种事情要两情相悦才可以吧,他们现在算吗?

可能连朋友都不算罢。

在他的心里,两家的仇恨是大过天的,如今留着她也只是因为她有可用之处。

在没有用处的时候,她就会被当作废棋,毫不留情地处理干净。

这样随手丢弃的关系,他们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

既然不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想着和她做那样亲密的事情呢?

玉明沉闷着不说话了,彩云帮玉明掖了掖被角,没再开口说什么。姑爷真的讨厌小姐吗?她看可未必。

琉璃打起帘子,拿着熏过香的干净里衣,走进内间来,笑吟吟打破了安静:“七娘,明儿个就是你的生辰了吧。”

玉明愣了愣,算了下日子,好像是明天。

“瞧你,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能忘?”彩云打趣道。

玉明倒是无所谓,反正每年的生辰不都那么过?

自从阿爹阿娘去世后,她也没再过一个正经的生辰。有了彩云琉璃之后,也就在生辰当天吃点好的慰劳自己罢了,其余也与平日没有什么差别。

于是玉明在床榻间翻了个滚,冒出一颗头,眨了眨眼睛:“彩云姐姐,要给我做好吃的吗?”

彩云扬了扬眉:“七娘想吃什么?我别的本事没有,这点愿望还是能满足小姐的。”

琉璃坐在榻上,摸了摸玉明的头:“前些日子我去香云寺求了方子,又求了菩萨。我瞧你身子骨也大好了,看来这香云寺还是有几分灵验,明儿个不如去上上香,还个愿?”

玉明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

彩云却是颇为惊喜,一来她好久没出门了,二来,听闻香云寺的斋饭很是不错。

玉明一听说香云寺的斋饭很好吃,瞬间不犹豫了,一口拍板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