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邑台城,也是燕王府所在之地,且占据要塞,是历来兵家必争之要地。
燕王府占地极广,背依西山,前有津河环绕,正所谓风生水起,地势极其优越。
宅院以阴阳八卦图化用排布,若从堪舆来看,从地势到布局皆是贵不可言,其中总共八所宅院。
最大的宅院即是华安堂,次大的清风院坐落于其西面。
陈玄嗣住在华安堂,玉明则搬进了清风院。
正值多变的秋日,气温骤变,玉明风寒还没好全,加上舟车劳顿,就又病倒了,这病也就一直迁延不愈。
玉明是被热醒的,炕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屋里中央的掐丝珐琅小炉子烧得正旺。
她晕晕沉沉的,口唇干渴得厉害,唤了几声没有人应。
玉明只能自己掀开衾被,走到炕桌旁,倒下一盏茶,茶水已经凉得透底,她小口小口饮下。
彩云端着药碗一进来,就瞧见了这一幕,顿时火从心起,连忙去取了袄子披在玉明身上,再一摸茶壶壁,怒气再压抑不住了。
“她们就是这么伺候小姐的?”
药碗重重地掼在炕桌上,彩云怒气冲冲地就跑了出去,看起来誓要找那几个小丫鬟算账。
玉明刚想站起来去拦,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只能扶着桌案,走到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将窗子推开了条缝,向外看去。
“主子要起身了,乍暖乍寒最是容易寒气入体,你们不知道去披一件衣裳?还有那个茶壶里的水,都透心凉了,你们让主子喝什么?
“都说过多少遍了,茶水要隔一阵子就去放在炉子上热,炉子要放在正厅,防止屋子里不通风,那烟气熏到主子。你们到底能不能长点心?”
彩云连着一口气,不知说了多久的话,终于以一句“都记住了没有”结尾。
小丫鬟乖巧地点点头,等彩云一走,就撇撇嘴,将手里的帕子甩了甩,话音里尽是不满。
“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人儿了?也就占了个王妃的好名头。整个燕王府都知道根本没圆房,现下还和燕王殿下分居两院,算什么正经的主子?”
另一个小丫鬟撅撅嘴:“病了这么久,燕王别说来看望一下了,连清风院的院门都没踏进过,我走出去都被人笑话,谁把她当正经主子啊。”
“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干了,听说华安堂下人平日里的赏钱都有这个数呢……”
小丫鬟比了个手势,另一个明显惊到了,惊呼出声,“这么多?”
“不愧是燕王殿下,出手真是大方……”这是喃喃的羡慕话语。
“既然这么喜欢华安堂,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啊。”
院门口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是琉璃从院外走进来。
面上虽是笑着的,但琉璃笑容极冷,毫不客气:“若实在心气儿高,你们趁早给自己寻个好去处,这清风院儿是容不下你们的。”
小丫鬟明显不服气,低着头嗤笑了一声。
琉璃面无表情:“再如何,我处理一个小丫鬟的去处,还是做得到的。若再敢在背后议论主子,我便要驱你们去兰芳阁去做洒扫了。”
兰芳阁是燕王府最差的院子,去那里做洒扫,连清风院都不如呢。
一个小丫鬟扯了扯另一个的衣袖,也不反驳了,齐声低头应了一句,“日后不敢了,望琉璃姑娘原谅。”
玉明轻轻阖上窗子,转身抱着小手炉坐下,望着一旁炕桌上黑黢黢的药汁发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其实小丫鬟想去更好的地方也没有错。
是她这个主子不争气,太没用。
琉璃是带着笑进来的,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方子,放在炕桌上,笑着道:“你看我带了什么?”
那是一张新的药方,玉明有些疑惑。
琉璃抿抿唇:“这不是七娘你的病迟迟没好吗?我总疑心是不是燕王府里的大夫不够好,又四处差人去打听。
“听说香云寺的慧能大师医术很好,我根据你的病症去求了一副方子,还去庙里拜了拜,只盼着你这身子骨早日得用。
“要不要先试着喝几天,看会不会效果好一些?”
喝了一两个月的药,玉明现在一想到药的味道,就有些难受。
其实她这病,自己也清楚,根本不在换不换药上,只是反倒累得琉璃彩云忙着跑前跑后。
玉明握着这张方子,扑倒在琉璃怀里,撒娇道:“要不,这药我就先不吃了,兴许不吃还能好快些呢。”
琉璃被玉明缠得实在没办法,只能先退让一步,但还是严肃警告:“先停几日,若是病情有加重的势头,必须吃起药来,明白了吗?”
玉明忙点头,抱着琉璃的胳膊,柔声唤:“琉璃姐姐对我最好了。”
等到晚膳的时辰,小丫鬟从厨房拿来了食盒,一盘一盘在炕桌上布开。
琉璃看见这菜的一瞬,脸色就有些不好。
全是素菜,就一碗鸡蛋羹,七娘还在病中,营养补充不好,这病能好得起来吗?
这群看菜下碟的狗东西。
玉明瞧见琉璃的脸色,忙安慰道:“其实也还好,素菜也挺好吃的,而且这菜式比我当初在蔺府都吃得好呢。”
琉璃咬了咬唇,忍住眼里的热意,将碗筷摆好,又朝着帘子张望了一眼。
彩云不是早去厨房了吗?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难道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彩云打起帘子走进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半遮着脸,眼眶还有些红,都不敢多停留一步,径直往里走。
琉璃见状忙问:“你不是去拿燕窝了吗?”
玉明意识到不对劲,立刻从榻上下来,踉跄了几步,走到彩云面前。
彩云拿手挡住自己半边脸,一边摇头,一边往里走,不想让玉明瞧见,“我没事,真的没事。”
玉明固执地握住彩云的袖口,彩云知道瞒不过玉明了,只能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彩云白皙的右脸上,赫然是几道抓痕。
玉明脑子一懵,握着彩云袖子的手都颤抖了,她紧咬着贝齿,一字一句问:“谁打的?”
“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呢。”
正说着,彩云就来了气,“这群狗东西,我去要燕窝就是没有的。我还没出去呢,一个府里有头脸的婆子来要,厨房就突然有了燕窝。”
“一个正正经经的主子,他们都敢如此瞧不起了,真真是没法没天了!”彩云咬着牙,“我能惯着他们?”
玉明怔怔地望着彩云脸上的伤痕,彩云瞧见玉明的神情,知道七娘又在自责了,忙手足无措地安慰。
“其实我也没怎么吃亏,是我先动的手,而且她们也被我打得不轻呢。”
琉璃唤玉明先用晚膳,玉明没有答应,只说先上药。
从柜子里取出伤药,玉明让彩云坐在榻上,盯着那几道伤痕,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上去。
等做罢这些,天色已经晚了。
玉明自从来了燕北之后,因着生病的缘故胃口不大好,晚膳用得比以往更迟。
彩云琉璃都在此之前用过膳食了,玉明就让她们去歇息,自己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慢慢地吃干净。
饭菜虽然凉了,但并不难吃。
玉明儿时跟着知县父亲守县城,闹饥荒的时候,她饿得连树皮也啃过。
对于玉明来说,什么样的饭她都吃得下去。
可是,彩云琉璃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跟着她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主子,所以就要跟着她一起吃那些本不该吃的苦头?
碗里的白米饭已经冷得生硬,玉明嚼了几下,米饭粗糙地划过嗓子眼。直到碗里干干净净,她才放下双箸。
瓷碗空空荡荡,模糊地映出玉明的影子,定定地一动不动。
几滴透明的水渍忽然静谧地落下,再一发不可收拾。
秋日里的院子草木凋零,风吹过时卷起一地落叶。
玉明披着一件外衫,坐在石阶上,望向远处。
夜幕之下,越过重重的屋檐可以看到整座府邸的灯火巍巍,而玉明的身后却是漆黑一片。
小小的身影在这所巨大的宅院里,在黑暗中愈发渺小。
玉明紧紧抱住膝盖,垂头埋在双膝之间,院子里响起极其低微的啜泣,是难过至极的呜咽。
什么样的苦,玉明其实都吃得下去,可她怎么能让彩云琉璃因为她而吃尽苦头?
是她太没用,是她让身边的人受尽委屈。
玉明九岁那年回到蔺府,刚好冬天特别冷。
河面冻上了冰,堂兄指着玉明,一脸厌恶地对堂姐妹说,“这就是个扫把星。”
“灾星”,“她克死了她父母”,“她会给整个蔺家带来霉运”,碎片一样的话语纠集在一起。
玉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们。
最后一句是正对着玉明说的,“你爹娘都不是好东西,你爹是个假正经的穷鬼,你娘是个早该死的病痨鬼。”
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玉明把他推进了荷花池。
堂兄被仆从救上来,大伯母哭得满脸是泪,看着儿子惨白的脸色,以最恶毒的话语咒骂她。
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玉明终于等来了她的命运,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磨一磨脾性。
彩云琉璃就一直这样陪着她,从九岁熬到了及笄。
当时的玉明连吃穿都愁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一定要让彩云琉璃能吃饱穿暖。
现在吃穿不愁了,玉明想的却是,她不能让彩云琉璃跟着她受委屈。
院子荒芜一片,玉明却想起了儿时起就有的梦想,如果院子的西侧有个紫藤花架,下面可以放一副秋千。
院墙周围可以种上牵牛花,不需要精心的照料,也能开出小小的漂亮的花。院子中央可以开垦出来种上作物,三四月油菜花会开得金灿灿,一年三季都可以有蔬菜吃,即使饥荒也不怕。
这里会成为一个温馨的小家。
可想实现玉明的这些想法,想让彩云琉璃不受欺负,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夜风将外衫吹得鼓起,玉明擦了擦脸上的泪,提起裙子哒哒地跑回了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起食谱,她要再改进一下糕点,一定要做得甜而不腻。
——然后,去求陈玄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