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玉明尽力想笑一笑,可脸上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元回沉默了一下:“王妃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哦,哦。”玉明慌乱地把小瓷瓶拿出来,在递过去的瞬间,脑海里蓦地响起那句“等没用了,再杀不迟”。
手里握着的伤药停滞在半空中,眼眶莫名又酸又涩。
玉明缓缓收回了手,不住地眨着酸痛的眼睛,她声音低落下去,“我,我是来送伤药的……”
“送,送给你了,谢谢你保护我们。”
没等元回回答,玉明就把伤药塞到他手中,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跑去。
可能是因为裙摆太长,玉明一路跑得磕磕绊绊,在木梯上重重摔了一跤。
元回清晰地看到,那道娇小的身影拿袖口擦了擦眼睛,停顿半瞬就爬起来继续向上跑去。极细微的抽泣声,在此刻也是清楚入耳。
他听得到,自然主子也听得到。
元回走回房间里,关上门后转身,陈玄嗣正坐在榻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一旁的热茶已经放凉,他也不甚在意,端起来就饮了下去。
屋子里久久的没有动静,终于陈玄嗣率先开了口,只不过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她说什么了?”
主子的耳朵极其灵敏,怎么会听不到王妃说了什么,不过元回也没有拆穿。
“王妃说,她是来送伤药的。”
元回缓步走上前,将瓷瓶轻轻放在陈玄嗣手边,而后退了回去。
“我想,这个药本来是送给主子的,只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王妃塞给了我。”
陈玄嗣盯着那瓶伤药,瞥了眼自己手背上那道浅得忽略不计的伤口,移开视线,还是没说话。
“王妃看起来,好像又哭了。”元回道。
陈玄嗣扔下手里的书卷,抬眼睨向元回:“我发现,你的嘴好像越来越多了。”
元回立即垂头认错:“对不起主子,我只是想将方才的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出来。”
“出去。”
陈玄嗣肉眼可见的心情变差了,元回见状连忙退了出去,连半刻都不敢多留。
元回离开很久之后,陈玄嗣还看着书卷,久久地没有翻动一页。
那几声细微的啜泣,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耳畔。
即使没有亲眼见到那副画面,陈玄嗣都可以想象到,她哭得满脸是泪,杏眼通红,双肩颤抖的可怜模样。
他扯了扯领口,心底一股烦躁莫名而生。
窗外飘起了细雨,沿着未关严的窗缝渗进来,整个房间弥漫着阴湿沉闷的气息。
琉璃和彩云都一脸担忧地望着,床榻上趴着的那道小小身影。
彩云以眼神询问琉璃发生了什么,琉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见玉明高高兴兴地拿着伤药冲出去,回来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琉璃挽起青色的帐幔,小心地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那道细微颤抖着的,纤细的背脊。
“怎么了,七娘?姑爷不肯接你的伤药?他拒绝你了?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玉明埋在衾被间,不住地摇头。
其实最难过的劲儿已经过去了,可玉明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哭得很丑,所以才不敢抬头。
她很害怕看到彩云琉璃充满关切心疼的眸子,她怕自己又会忍不住嚎啕痛哭,太丢人了。
因为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她哭的,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正常的。
事实如此,他与她非亲非故。
在她还有用处时留着她,在她没有用处时随手舍弃
——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是她先傻乎乎的,先把他们之间当作,朋友。
可她忘记了,要两个人彼此都相互承认,才算是朋友。
他并没有拿她当朋友,他们自然从来都不是朋友。
玉明将自己紧紧地裹在衾被中,直到闷出了满头的汗,她才从被褥下缓缓探出了半个头。
眼睛哭得酸痛,玉明知道脸肯定也花得不成样子了。
房间里已经陷入一片漆黑,彩云琉璃都不在,玉明不自觉松了口气,掀开衾被从床上下来。
铜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将锦帕放进去,门外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彩云的声音略显惊讶:“林淮大人真的死了?”
琉璃回道:“我听到是这样的,据说林淮都要招供了,当天夜里留下一封血书,就服毒自尽了,说是畏罪自杀。”
玉明拧紧湿锦帕的手,顿在原处,姑父死了?
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封信,玉明在此刻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封信究竟被陈玄嗣当作何用了呢?
那天的陈玄嗣其实有很大的不同,他吃了她亲手喂的糕点,还说了“少在意别人,多关心自己”这样像是关切的话语。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像是在安抚她,让她对他卸下防备,不再执着于把这封信交给祖父。
玉明怔怔地盯着铜盆里的水影,里面倒映着的那个人神情比哭还要难看。
所以其实,那天他所有的反常,那些她以为亲近的温暖,只是因为他想要拿到那封信,那封于他而言有用的信。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她间接害死了姑父?
如果那天她坚决的把信交还给祖父,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冰凉的锦帕敷在脸上,玉明忽然再忍不住了,痛苦地哭出了声,她极力克制着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低声的哽咽。
彩云琉璃回来的时候,玉明躺在床榻间,似是已经睡熟了,衾被盖得严严实实。
琉璃也没有多想,拉上帐幔靠在榻上小憩,守了一整晚。
第二日仍是阴天,清晨就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琉璃一如往常拉起帐幔,她以为玉明是困得赖床不起。
楼下的车马都收拾好了,琉璃纵是再想纵容玉明多睡一阵,也没有办法拖延了,只能拍着衾被轻声唤。
“七娘,七娘,该起了,实在困,等到了马车上继续睡。”
没有见到玉明有任何回应,琉璃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玉明是蜷缩向里侧睡的,琉璃忙将人翻身过来,就见那张小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嘴唇苍白皲裂,还无意识翕动着。
琉璃伸手探了一下玉明额头的温度,瞬间被惊到了。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抱着玉明,大声呼喊:“快来人哪,七娘发高热了——”
彩云领了大夫进来时,玉明已经烧得神智不清。
琉璃拿浸透温水的锦帕不断擦拭着降温,彩云拿了方子,连忙就去熬药。
温度迟迟降不下来,琉璃渐渐着急了,玉明一直难受地蹙着眉头,嘴里还喃喃着什么。
琉璃手里还握着湿帕子,凑近去听,是始终重复的一句话。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错了……”
琉璃慌忙拿帕子擦去玉明满脸的泪水,一边急道:“七娘,你这么乖,这么听话,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孩子,怎么会有错,不要自责了。”
玉明无助地摇着头,望着琉璃不住地流泪,声音哽咽至极:“是我,是我害死了姑父。如果,如果,我没有把那封信给陈玄嗣。也许,姑父就不会死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虽然不知道玉明口中的信是什么,更不知道这与林淮的死有何关系,可至少琉璃知道,这件事又与燕王有关。
“七娘,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呢?”琉璃停顿片刻,话音缓慢而沉重。
“燕王要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护的住?燕王要杀的人,你也保护不了。”
琉璃神情有些难言的悲伤。
“这是蔺家与燕王的博弈,我们都只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更何况左右这盘棋局呢?”
玉明怔怔地望着琉璃,双眼迷蒙,眼眶里蓄满了泪,不断地沿着鬓边落下。
彩云端着药碗走进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去晾凉。
见到玉明这副模样,彩云实在忍不住地心疼,顿了半晌,才想起什么,忙道:
“姑爷来了,就在门外呢……”
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玉明浑身颤了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整个人就缩回衾被里。
隔着厚厚的被褥,那声音中的哭腔依旧清晰可闻。
“彩云姐姐,求求你了,帮帮我,让他走,好不好?”
因为玉明生病的缘故,一行人马只能在驿站多停留了两日。
玉明烧退了,刚能行动,就又坐上了马车,继续启程前往封地。
这是个艳阳天,玉明风寒还没痊愈,裹着厚厚的毛毯窝在车厢里,微风卷起了帷裳一角。
秋日原野上的枯草簌簌作响,天空满目湛蓝,连一片云彩都找不到,大雁南飞而过,清唳响彻云霄,空旷而高远。
男人骑着高头大马,玄黑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材高大结实,背后负着长弓,在原野上仿佛一幅悠远的画。
玉明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放下帷裳,安安静静地坐回了原处,垂头呆呆盯着摇晃的地面。
元回瞥了一眼马车,一夹马肚,快行几步与陈玄嗣并行。
瞧着男人现在心情不差,他犹豫着开口:“主子,王妃的病好像还没好,您真的不去看望一下吗?”
陈玄嗣拿着水囊,正拔开塞子,闻言斜睨元回一眼:“你觉得我闲得没事干?被拒绝了,还要上赶着去关心?”
元回喉间一哽,心道,毕竟是主子先伤王妃的心在先,王妃一气之下拒绝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主子好像向来如此,没见主子对谁低过头。
于是元回也不多言了,主子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也轮不上他操心这些。
陈玄嗣饮尽囊中的水,单手扣回塞子,一挽缰绳驱马而去,按照行程,不出半月即可回到燕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