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明慌乱中抓住了身下的毛毯,但根本毫无用处。
车身剧烈颠簸,桌案与马车不是固定的,整个倾斜着撞过来,连带着其上的茶具全部叮铃咣啷砸下来。
玉明忙侧头去躲,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地随着车身四处撞去,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预想中的疼痛根本没有到来。
炙热的气息笼罩住她,原本清淡的檀木香骤然浓烈,马车还在剧烈摇晃,车外是混乱的尖叫声和兵戈相见之音。
玉明惊慌地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整个人都紧紧贴在跟前人的身上,双手牢牢地扒住,没有让自己甩出去。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男人宽阔结实的胸口,还有那道狰狞的伤疤。
再往上移,是凸起的喉结和线条极为流畅的下颌,那张极为俊美的脸近在咫尺,玉明一时晃了神,还没来得及细看,陈玄嗣略带嘲讽的声音就传来了。
“这么怕死?还不松手?”
玉明慌忙松开了手,这才发现陈玄嗣的衣裳都被她抓得皱巴巴的。
男人匆匆起身扫了她一遍,仿佛是确认她完整无缺,车外传来元回的声音,他迅速掀开帷裳跳下了马车。
玉明忙爬起身,刚掀起帘子的一角,接连三道闪着寒光的利箭射过来,她吓得下意识就趴下去,卧倒在地。
陈玄嗣正好站在车外还没走,见状微微侧头,他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笑得极为好看,阴气森森,令人寒毛直竖。
他腰间长剑骤然出鞘,呲啦一声,箭头与剑身摩擦出刺耳声响,剑身在他手中轻转,根根利箭叮当落地。
玉明这才敢抬头,可也没敢起身。
陈玄嗣回头瞥她一眼,平日里那么胆小,怂得跟什么似的,这种危险的时候,倒是不怕了,不要命地跑出来了,是真不怕死?
“回去待着。”
“等等,彩云琉璃还在……”玉明话还没说完,就被元回打断,“王妃殿下放心,您的侍女没事。”
玉明相信元回,终于放下了心,钻回了马车里去。
桌案还歪倒着,碎瓷满地,玉明惊慌初定,拿一块布将这些可能割伤人的瓷片都包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发现了毛毯上的滴滴血迹。
玉明怔怔低头看了眼自己,她没有受伤,那受伤的人就是——他了,一定是方才为她挡下这些碎瓷时受的伤。
黑白相间的毛毯上,那几滴血迹极其刺眼,玉明看着看着,忽然眼眶有些热,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身体蜷缩起来,玉明紧紧抱住双膝,头埋在膝盖间,衣裙渐渐打湿一片。
温暖宽厚的气息好像还萦绕在她身边,他明明那么坏,为什么要拿身体保护她呢?
玉明咬着唇,默默地想,她再也不要骂他坏蛋了。
彩云一回到马车,就把玉明紧紧抱在了怀里,反复检查玉明有没有受伤。
玉明也在仔仔细细盯着彩云琉璃,在确认她们都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之后才放下了心。
“外面到底是怎么了?”玉明问。
彩云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场面,也是惊魂未定:“好像是有刺客,旁边的树丛中突然冒出好多黑衣人,拿着剑直奔着我们过来。
“远处还有弓箭手,射到了马身,那马就躁狂起来,带得马车跑起来了。幸好姑爷身边的那个侍从厉害,极快就控制住了马。
“现下,姑爷应当是带着人追刺客去了。”
他们走陆路,其实带的人不多,也就百八十个吧,玉明蹙起了眉头,忍不住地担忧,他会不会受伤呢?
彩云一眼就瞧出来了,安慰道,“小姐不用担心,我瞧着咱们虽然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呢,尤其是姑爷,身手可厉害了。”
玉明想起方才陈玄嗣一抽剑,斩断数根利箭,断箭叮铃咣啷落了一地,心里想着他身手应当是很不错的,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同彩云琉璃一起坐在这里,玉明安定了许多,并没有等多久,陈玄嗣就领着人回来了。
天色渐黑,人马迅速行进起来。
玉明只是在匆忙之中瞥见他一眼,他骑着马,侧头在听元回说话,冷峻的侧颜在昏暗中轮廓分明。
到驿站时,天已然黑了,玉明住在三楼,陈玄嗣住在二楼,楼下声音嘈杂,他好像特别忙,玉明都没空见到他。
琉璃打了洗漱用的热水进来,将巾帕打湿,抬头就见玉明坐在床榻上,握着一瓶伤药发呆。
“是谁受伤了吗?”琉璃问。
玉明回过神来,点点头,她低头看着瓷瓶,又紧紧攥住,犹豫道:“我不知道要不要去送。”
“想送就去啊,有什么好纠结的?”琉璃抿着唇笑,“什么人能让我们的七娘辗转反侧?”
玉明有些不好意思:“是陈玄嗣受伤了,我担心我拿的伤药不够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上了药。”
“应该没有上药吧,我没有看见姑爷哪里有包扎。”琉璃手下一顿,低头望着帕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路过二楼的时候,好像听到他们在说话,好像是说,林淮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玉明只听完前半句话,连后面的话也来得及没听,就提起裙子匆匆跑了出去。
七娘也有自己的心事了,琉璃望着玉明几乎是飞出去的身影,感叹似的笑了起来,很快唇角又落下去。
二楼角落的房间里,几盏灯火巍巍。
乌泾双手缚在身后,浑身血迹斑斑,将黑衣都几乎浸透,口里塞了布团,跪在地上,他是这群刺客的头目。
陈玄嗣推门走进来,乌泾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
元回走到陈玄嗣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这家伙皮还挺硬,不肯交代东西。
“不肯招?”陈玄嗣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走过去,乌泾莫名心有点慌,下意识避开了陈玄嗣的目光。
过了好一阵子,陈玄嗣都没有任何动作,乌泾心始终高悬着,觉得喘不上气来,刚疑惑地抬起头,上方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冷笑。
下一刻,头皮传来一阵撕裂样的剧痛,巨大的力道撕扯着他向下倒去。
陈玄嗣抓住乌泾的头,连着将乌泾整个人,咣当一声重撞了下去。
木制的地面撞出了深凹,血沫混着牙齿吐了一地,紧接着靴底就狠狠地碾了上来。
乌泾整张脸都被踩得狰狞扭曲,痛得呲牙咧嘴,嘴唇不断翕动着,只能吐出含糊的话语,房间里霎时响起丝丝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错,还挺有骨气。”
陈玄嗣碾了几脚,终于缓缓移开,微抬了抬下巴,立刻有人上来把乌泾扶起来,绑在木架子上牢牢缚住。
一盆冷水泼下去,乌泾又痛醒了过来,头痛得几乎要裂开,耳边嗡嗡作响。
陈玄嗣拿锦帕擦了擦手,侧头对着元回道:“去把锦文叫来,再叫他绑个刺客过来。”
元回心中一凛,不一阵子,一个面容俊秀的斯文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后带着一个绑起来的黑衣人。
锦文向陈玄嗣鞠了一躬,将苍五扔在陈玄嗣面前。
苍五忐忑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陈玄嗣随意笑了笑,向着乌泾的方向扬扬下巴:“这是你们的头儿吧?”
苍五看见乌泾的样子时,瞳孔瞬间骤缩,头顶传来悠悠的声音,“你呢?有没有什么想交代的?”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苍五咽了咽口水,压抑心中的害怕,又忙解释道,“我不知道这次任务是谁派的,我平常只是跟着乌泾做事,完事后他分钱,其他都不归我管。”
“哦。”男人点点头,蹲下来看着乌泾,“这人应该是跟了多年的兄弟吧。”
乌泾听着这话,忽然觉得极度不安,陈玄嗣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听过凌迟吗?”
“在人活着的时候,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真正上乘的功夫是,能剔得只剩下骨架,人还活着,有意思吧。”
陈玄嗣挑了挑眉,“今天可以给你开开眼了,这里刚好就有这么一位剔骨大师。”
苍五突然睁大了眼,锦文手里拿着一把刀,刀身极其轻薄,薄如蝉翼,向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口里塞着布团,所以连一句惨叫都没有,房间里静谧得只剩下急促的喘气声,还有细微的剔肉声。
不需多久,浓烈的血腥味充满整间房,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双腿已经只剩白森森的骨头,鲜血混着疼痛的汗水浸透了木制的地板。
乌泾站在旁边,瞧见这一幕,已经呆愣在了原地,喉里酸水不断上涌,他双眼发红,猛地暴怒起来,“有什么冲着我来啊,杀我啊,把我杀了,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玄嗣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吩咐:“再带一个过来,让锦文再练练手,这个好像剔得不够好看。”
一个七尺壮汉,猛然呕了出来,酸水吐了满地,眼里滚下两行热泪,乌泾牙齿被打掉了,话音都模糊不清,“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放过我的兄弟。”
陈玄嗣避开地上的呕吐物,酸臭味熏得人皱眉,他彻底失去耐心。
“没长脑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求个痛快还得看我心情。不想说,就永远也别说了,剁成碎肉给山里的野狼加加餐。”
说着陈玄嗣已经转身走了,乌泾盯着脚边的一滩碎肉,脸色由青转白,难看至极,后脊寒毛倒竖,浑身颤抖,紧咬着的牙骤然松开。
“我说,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希望你说话算数。”
乌泾喉咙动了动,垂下头顿了顿道,“我没直接见过那人。不过传话的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应当是太监,那人应来自宫里。我留了个心眼,偷太监的腰牌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好像是——熙华宫。”
陈玄嗣打了个手势,乌泾和苍五全被一刀毙命,另一个房间绑着的黑衣人也全部被解决,一个不剩,血腥在整座驿站二楼蔓延。
侍从进来将尸体和污物都收拾干净,房间里弥漫着血腥和酸臭味。
陈玄嗣实在没有欲望再待下去,几步走出了房门,元回跟上来,低声道:“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林淮本来已经招了,可还没来得及签字画押,当天夜里就毒发身亡了。”
陈玄嗣毫不意外,笑了一声:“老东西就是狠毒,亲女婿也下得了手。”
“那我们不是功亏一篑了?”元回皱眉道。
陈玄嗣走回自己的房间,将沾满血腥的外衫扔在架子上,他在铜盆里净了净手,将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蔺成裕都壮士断腕了,你还要怎样?”
“况且,”陈玄嗣擦干手,笑了笑,“敢把手伸到锦衣卫那里去,还真是不管不顾了。
“我那个父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绝不能容忍旁人伸手到他最信任的司礼监和锦衣卫,这就够蔺成裕喝一壶的了。”
元回略一思索,全都明白过来,这一切恐怕都在主子的意料之中,一举两得,既去了蔺成裕的一个有力臂膀,又破坏了蔺家在皇帝心中的信任。
锦文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缓步走了进来。
他是今天才从燕北赶过来和主子汇合的,本来早几日就该汇合了,谁知道主子竟然走得这么慢。他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三楼住着燕王妃。
“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个女人?不是蔺家的女儿吗?”
锦文直截了当,话音很冷,“带个女眷多麻烦,现在车马都被拖慢了很多。”
“锦文,你胆子大了,这是在质问我?”陈玄嗣手里端着一盏茶,连头都没有抬。
锦文迅速垂下头:“对不起主子,我没有质问的意思,我只是有些疑惑而已。”
陈玄嗣轻敲着茶盏,皱了皱眉头:“杀了这个,老皇帝还会派第二个,第三个,未必有她这么好拿捏。”
“蔺家没倒,她暂时还有点用处。”陈玄嗣语气轻飘飘的,像随手扔掉什么没用的东西一样轻易,“等没用了,再杀也不迟。”
锦文点点头,明白了陈玄嗣的意思,心想主子也是辛苦,要忍辱负重,养着这么个麻烦的东西。
只有元回觉得奇怪,主子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只要碍着他的眼了——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杀到没人来送为止才是他的作风吧。
至于和蔺家有关系的这点用处,应该是还不值得主子忍辱负重。
正想着,元回突然察觉不对,“门外有人。”
陈玄嗣早察觉到外面有人了,不过这里全部都是他的人,这人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而且明显这人不会武功,听气息也不是个男人。
元回一打开门,玉明就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握着那个小小的瓷瓶,一双杏眼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要哭出来的神情,写满了难过。